身上云香酥香味久久不散,刘明规看了他一眼,青树不好意思地笑笑。
刘明规难得玩笑了一句:“既然阿蒙赏你了,我可就不赏了。”
青树见主子此时心情尚好,犹豫了一下,看起来欲言又止。
可他这幅样子哪里瞒得过刘明规的眼睛?
刘明规道:“要说什么便说。”
青树也不敢隐瞒,视线垂向地面,回禀道:“听南姑娘身边的侍女说,府里那位谢表少爷与南姑娘的婚事算是再定下了。”
刘明规微微一怔:“挺好的。阿蒙开心便好。”
青树鼓起勇气抬头去看主子脸色,见他面上淡淡的,只是坐着的姿势却久久未变。
“你先出去吧。”刘明规低声道。
门被合上,房中安静下来。
姨母说他总一副没多大渴求的样子,小时候不贪玩,大了也不在意权势。明里暗里心思各异的一些人希望他夺权,他也从无表现。
今时今日才知自己也是凡人,哪里真能做到无欲无求?
……
谢江昼同意娶南秀,但又以要读书科考为由,请老太君将婚期延后。两人商谈时老太君沉默着看了他许久,见他坚定,最终还是点了头。
他本就勤奋,此后读书更为刻苦,也不负众望秋闱中举,次年春闱一举夺魁,殿前得圣上盛赞,随即顺利地入朝为官。
近来长安城中有一桩事掀起不小的风波,高灵心的继母为她定了一门极好的亲事,能算好,是因为对方是国公府的国公爷,以高家的门第属实算是高攀了。不过缺点也有,高灵心若嫁过去只能做继室,自先夫人多年前病逝,国公爷便一直没有再娶。
先夫人也不曾留下儿女,国公爷膝下只有一个五岁的庶女,后院称得上干净。他在一次出游时对高灵心一见倾心,亲自找了媒人登门。高家人想攀附国公府,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高灵心却不想嫁。
国公爷也不恼,再请媒人上门,仍被拒,第三次竟直接亲自登门求娶,表现得也异常诚恳客气。
国公爷虽早已过而立之年,却是长安出了名的美男,但高灵心仍记挂着谢江昼。一面是诚意十足有权有势的国公爷,另一面是自己的情窦初开、少女柔肠,她像是被投进热锅里一般坐立难安,最终咬着牙甘冒风险,命侍女等侯在谢江昼每日经过的路上试图递信给他。谁知人还没等来,侍女便被一闷棍打晕关了半日,虽然最后没受什么伤好好地回来了,还是吓得高灵心担心许久,生怕走漏了风声。
最后高家长辈做主应了这门亲,传来传去也成了一段佳话。
因为这件事,谢江昼宿醉后生了一场大病。
这是他母亲沈宁的猜测,实际上从他面上是瞧不出什么的,伤心难过都没有,做事上朝也丝毫不耽误。
但不是因为高灵心又能因为什么?她心中疼得厉害,但也只叹叹气,白天时在他床前守着照顾他。
南秀也是从姐姐南敏那里得知高灵心定亲的事。南敏会同她说这些,是想告诉她这种强迫来的姻缘后患无穷。她怕妹妹受了委屈也不懂如何向人倾诉,被欺负了也只会忍着。
夜里南秀独自跑去探望谢江昼,院子里的下人自然不会拦她。
她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轻轻钻进屋中,一进门就看到之前他从自己那里拿走的彩球灯已经修补好了,正搁在圆桌上。只是损坏得太过严重,怎么用心修补看起来也还是不成样子。
她没敢乱碰,只将手上提着的、和那个彩球灯几乎一模一样的灯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旁边。
这几日她带着侍女在街上逛遍了所有的灯笼铺子,幸好平翠画技高超,也还记得那灯的样子,于是凭记忆在纸上拓了下来,才终于找到了做这个灯的店主人。
她一直犹犹豫豫,耽搁了许久都没给他送来,趁夜才终于鼓起勇气。
也没好意思久留,悄悄看了他一眼就走了。
谢江昼醒来后头痛欲裂,抬手在额上压了压。
他梦到了高灵心,梦中面对她时居然也无一丝一毫的失落难过。其实他是希望自己难过的,没什么波动的内心只会让他更加唾弃自己,因为或许他只是将这个人看作摆脱南家、摆脱南秀的一个借口。如今认了命,反倒执念也如烟雾散得无影无踪。
彻底清醒后他才发现自己手里虚虚握着一样东西,捏着边角对着摇晃的烛火细看,认出是一枚护身符。
这枚护身符是南秀一直带在身上的,也是老太君当年亲自去红山寺为她求来的。
他自厌情绪浓重,见到她的东西心底更是说不出的烦躁,缓慢将护身符握在手中碾成一团。
因沉睡许久口干舌燥,他又撑起身去倒水。
走到桌边,落入眼中的两个彩球灯隔着一拳距离静静立着。他凝神看了许久,然后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崭新的那一个。
这一年的年末风雪连天,北夷不断掠边残杀军民,朝中大将在这群野蛮人的铁蹄下折损许多,崇文抑武多年,如今各地又都开始奉诏募兵。谢江昼自幼文武兼修,又与武威将军相熟,得他引荐后圣上封他做了中郎将,以书生之躯上了战场。
对此老太君是有些不悦的,谢江昼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也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但他是为国投军,老太君也知大义,说不出任何刻薄话来,反倒命下人给他置备了棉衣棉靴,临行前也嘱托许多。
出征那日,南秀坐马车缀在军队末尾一路跟到了城外的辞君亭。
谢江昼得将军应允能和她说几句话。
下马时就见她踩在雪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连侍女都追不上她。等她跑到身前,立即皱眉说:“快回去。”
她喘着气定定看着他,天上不断往地面飘着雪,她就这样站在雪地里,冻得鼻尖红红的,怕耽误他行程,只嘱咐了一句:“天冷要加衣,要好好吃饭。”
谢江昼忽然不想计较了。
他一时心软,静默片刻,许诺道:“等战事结束,我就回来与你成亲。”
怕自己后悔,他又立刻说:“回去吧。”语气倒是和缓了许多。
南秀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
风雪呼号声中,见他转过身要走了,她才急忙补充了一句:“那枚护身符很灵的,你一定要贴身带着……一定要平安回来!”
他没有说什么,迅速翻身马上。
等骑马走出很远才回头望了一眼,见她依然没有回到马车上,已经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变成了小小的一点。
他心底莫名有些不安,又笑自己临行胡思乱想。
想到她说的护身符,早已经被他扔进炭笼里烧成了一团灰烬,可脑海里浮现起方才她说话时小心翼翼的样子,又有些后悔了。
第10章 悔婚的傻女配十
深冬随军出征,到了次年春末才终于归来。
谢江昼凯旋那日,南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他先入宫接受封赏,再回府来拜见老太君。进入厅中时见母亲沈宁坐在老太君下首的位置上,背挺得都比从前更直些,面色红润,正带笑望向他。
南老太君也很替他高兴,率先说着:“如今你是领兵的将军了,若你父亲再天有灵,也会高兴的。这么久没有回家,快叫你母亲好好看看你。”
沈宁这一生最喜悦的时刻怕就在此时了,一早还特地换上一身簇新的衣裳,守着盼着才终于看到儿子归来,看到的第一眼,手便不自觉地握向椅子扶手。
正欲起身,谢江昼却大步向前轻轻按住母亲,然后撩开衣摆跪下给母亲磕了一个头。
“母亲,儿子回来了。”
沈宁急忙将他扶起来,抬手擦了一把泪,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这边母子情深,南朱与老太君却忽然对视一眼,谁都没有提起南秀来。
谢江昼也没问。
其实他还以为自己一踏进府门就能看到她。出征那日她冒着风雪跟在队伍后面,满眼都是不舍,谁知今日厅中却连她的人影都没有。
南老太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和蔼道:“你们母子总有些体己话要说,先回院子休息吧。等晚饭时过来,一家人再庆贺昼儿凯旋。”
沈宁起身恭敬地应了一声,拉着儿子走了。
一路上她都紧握着儿子的手,被他稳稳搀扶着。这一次儿子立下战功,宫中封赏无数,还有了更高的军中职位,当得起一句光宗耀祖,她后半生也总算有了凭依。
只是走到半路,谢江昼见到来往下人抱了许多红绸、箱笼正朝后院的方向走,难免有些奇怪。他是经历过南敏嫁人的,那些箱笼上印刻的花纹及缠裹的手法,都是迎亲嫁娶时的习惯。
“府上这是?”他随口问了一句。
问完又停下来。总不至于他刚回府就开始筹备他与阿蒙的婚事吧?
沈宁停顿了一下,面上神情忽然变得怪异起来,也不知是该以高兴的语气还是怅然语气答他这个问题,又觉得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方才在厅中没机会说,这时听他问了,不得不答:“阿蒙要嫁给宥王殿下了。”
谢江昼一怔。
“你这一去一年有余,不知长安城里发生了多少事。宫里前些时候才下了赐婚的旨意,已为宥王殿下与阿蒙择定了婚期。”
说完后沈宁瞧了瞧儿子的脸色,经历这一年多的磨砺,他的面庞坚毅许多,人也愈发冷冷淡淡的,她这个做母亲的居然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不说话,她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解释道:半年前南秀因意外受了伤,幸亏宥王殿下救了她,可还是撞到了脑袋,一连昏迷多日,等醒来后忘记了许多事。不过人倒也没有变得更傻一些,和从前差不多,照样活泼爱笑。
这样的南秀自然也不会吵着闹着想要嫁给谢江昼了。
宥王殿下陪伴得多,她也就更依赖宥王殿下。这样过了几个月,婚事定得顺理成章,没有谁不满意的。
沈宁拍拍儿子手臂,试探着问:“……其实高姑娘也未出嫁,她自己做主将那门定好的亲事退了,着实在家中闹了一阵。你若仍对她有意,要不要母亲去高家代你提亲?”
日光投射下来,落在母亲小心翼翼又隐含期待的脸上。
谢江昼只觉得心底生出一股没由来的怒气,最终却仅是微微牵动嘴角,应了一句:“这样很好。”
深吸一口气,听到自己极度平静的声音:“她自幼与宥王亲厚,早该如此。”
沈宁释然一笑:“往后都会好起来的。”
谢江昼回房沐浴,换了衣裳,还仔细收整了一遍架上的书卷。下人中途来送了些茶点,他坐下吃了,全不知是什么滋味,是甜是咸,此刻入了他口中都味同嚼蜡。
捱到晚饭时分,一家人都来厅中向他道贺,阿蒙自然也来了。她整个人较之一年前瘦了一整圈,正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好奇时的样子还和从前一模一样,唯独眼中尽是对他的陌生。
梁景续站在她身旁,向他抱手笑道:“道贺来迟了。今日陪阿蒙上街给你买了贺礼,可这丫头挑花了眼,总不满意。”
他说完,下人捧着长长的礼盒送到他面前。
南秀乍见谢江昼时着实一惊:这人生得可真好看!只比刘明规差了一点点。可发现自己送出的这份礼他看也不看,猜他必定是个不大好相处的人,又因为不认识他,表现得便有些拘谨,礼貌打招呼道:“江昼表哥好。”
她早问清他了的名字,因为家中已经有一位熟悉的表哥,再蹦出来一个新表哥就只好在称呼他时加上名字便于区分。
她觉得自己真是聪明。
“……长高了一些。”谢江昼知道自己的声音很凉,很不近人情。
南秀早懂得什么是客套话了。她颇有自知自明,觉得肯定是她不合这位好看的表哥眼缘,他才表现得这么冷冰冰。
自她失忆醒来还从没有人这么对她,她倒也不觉得难堪,想着往后少接触就好了。
谢江昼看着她。从前阿蒙叫自己“表哥”,对着梁景续才叫“景续表哥”。小时候梁景续还怪她这样称呼显得疏远了,不如对自己亲昵,吃了很长一段时间醋。
南秀被谢江昼看得有些不自在。
这个人一直盯着她看。她侧脸上有道半截指长的伤疤,用了不知道多少好药养了大半年,如今仍留有浅浅的一道印记,离得近了还是能看清。
她也是个爱美的,见他视线一错也不错,心中猜他是不是觉得这疤痕太丑碍了他的眼?有一点点恼羞成怒,忍不住抬起手遮挡了一下。
这时老太君被下人搀扶着出现在厅中,朗声对众人道:“都坐下吧,站在做什么?”
她又朝南秀招招手,笑眯眯说:“阿蒙,到祖母这边来坐。”
南秀连忙从谢江昼面前跑开了。
真是怪人一个。她腹诽。
第11章 悔婚的傻女配十一
谢江昼入夜后又坐在了院子里,这已经是这半月以来的第五次了。
下人不敢上前来劝,心中也默默奇怪着主子最近常这样静坐着,一坐就是许久,也不饮酒,不知在想什么。
谢江昼其实也没想什么,只是心底始终像压了一团郁气,即便去躺在床上也是久久无法入眠,有时即便入睡了,也会莫名惊醒,再难重新睡下。母亲近来总有意无意和他提起高灵心,他疲于应付,终于直言自己早已经没了那份心思,看到母亲疑惑的神色,他除了苦笑也无法解释。
解释不清的。他自己都说不清心里的想法。
他已经认命了,上天居然又和他开这样的可笑至极的玩笑。
应该庆幸的。他反复在心底这样暗示自己。
战场上刀剑无眼,他数度死里逃生,离死亡最近的那一回,眼前浮现的是雪地里送他离去时阿蒙的那双泪眼。
当时他在想,自己如果没有平安归来,她该有多伤心啊。
这团郁气一直在寻找机会发泄。他也知道自己需要发泄。
几日后,谢江昼和国公爷宋霁在众人的围观之下狠狠打了一架。谢江昼才在阵前立了战功,正是炙手可热的宠臣,这一架连圣上都被惊动了,倒也没责怪或偏袒他们其中哪一个,只是将二人叫到御前令他们讲了和。
随后风声传来传去,都在传两人是为高灵心争风吃醋。宋霁爱慕高灵心,只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这是整座长安城都知道的事,而谢江昼过去还未青云直上时,也与高灵心有些纠葛。
一时间高灵心得到了无数贵女的羡艳嫉妒,两大权臣倾心同一美人的传言也愈演愈烈。
这桩风流事梁景续自然也有所耳闻。他转头看了看身侧坐着的,如今提起谢江昼已经不会再有什么波动的阿蒙,不由得在心底叹了口气。
忘了谢江昼以后,阿蒙对他的态度倒是比从前亲近许多。他总有种自己成了谢江昼替身的微妙感,但又暗笑自己斤斤计较,若论及血脉亲缘,他与阿蒙才是最为亲近的表兄妹。阿蒙脑子不大灵光,心肠确实是很好的,是个极可爱的妹妹,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