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笛觉得耳边嗡嗡嗡,心里也嗡嗡嗡。
她淡声道:“不是打算出家吗?出家可破此局。”
“要国内本科文凭,我不符合条件。”
“那你可以去个小庙,小庙没那么多要求。”
凌程捏一下她的指尖,“我在跟你说正经事呢。钟笛,我希望我们能坦诚交流。既然你都愿意告诉我那通电话的事了,那很多历史遗留问题,我们也可以摊开来解决。”
“我不想。”钟笛站定,沉吟片刻后,她抬头看着凌程,“对你来说是历史遗留问题,对我来说,没有那段历史了,翻篇了……”
“四年多的时光,说忘就可以忘吗?”
“为什么不能?就像你刚刚提起我喜欢吃醋的事情,那对你来说,一切都是因为我敏感和对你的不信任导致,可对我来说,那简直就是小丑般的回忆,凌程,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厌那个阶段的我自己?”
钟笛话落,凌程上前一步拥住她,“是我的错,你讨厌我,你恨我,你怎么讨厌我都行,你别讨厌你自己。是我太傲慢,不想长嘴去解释太多,也怪我不懂你的心情,我想你这么漂亮,你不喜欢评价任何女生,更不喜欢向我问东问西,就总觉得你心里应该也是傲慢的,你不屑拿你跟任何人比,也觉得你完全能驾驭我……你看你真的很傲慢,你连把英语学的这么好都不愿意不告诉我……”
“我就是装的。”钟笛推开凌程,“现在发现我当初是纸老虎,你特别得意对不对?”
“对,我就是很得意,这说明你当时很爱我……”
“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钟笛冷静下来,“我的确很喜欢二十岁出头的你,但是你搞搞清楚,是二十岁出头的你,不是现在的你。”
“没关系,我也不喜欢现在的我,哦,被你拆穿我的懦弱和逃避后,我也开始讨厌过去的我了。非常讨厌,我觉得我这十年,非常差劲,非常差……”凌程慢慢低下头,“我只是觉得哪怕有一线生机也得抓住,所以才想要第一时间,赶在八卦传进你耳朵里之前就跟你解释清楚,刚刚对你动手动脚是希望林灼看见,证明我没有找借口骗她,但也是因为我情不自禁,对不起,我说到没做到……我这人不仅讨厌,还猥琐……”
“你别说话了行不行啊!”钟笛扯了根路边花坛里的草,又扔回里面。
“下次遇到这种事情我还是会跟你解释。我还想说一句话,其实以前我特别喜欢你查我岗、看我聊天记录,虽然你每次都是玩笑口吻提要求,但我喜欢被你在乎的感觉,只是你提的太少了,看也懒得看全,还忽略我说过的好话,只记住让你不高兴的内容……因为你查的少,我总是跟你耍心眼,偶尔也希望你误会……所以你哪里算小丑呢,我才是小丑,我那种时刻简直就是脑干缺失的二百五……”
其实相爱的阶段他们都更看重自我感受,也高估了自己对对方的了解。
“歇会儿好吗?”钟笛越听越累。她还做不到像他这样完全坦诚而直白的表述自己的内心。
她觉得单是回忆,脑子里都能吞针一般难受。而怀疑自我的这个阶段,她早已在分手后的那半年里反复体会。
纵使重逢后许多事情都出现反转,但当初那般细针悬在喉头心间的痛感,难以因故事情节陡转而消弭。
那是无数个边想起边痛恨,既懊恼又遗憾的瞬间堆积起来的一场暴风雪。
雪花千万片,一夜两夜如何下尽。
-
凌程说程筱丽真的给钟笛寄东西了,拖着她去520取。
两人进门后不久,林灼给凌程发来消息,说他的泳镜落在泳池边被她捡到,现在给他放在门外的花架上了。
林灼看见凌程跟钟笛拉拉扯扯着聊了一路,俨然是情侣闹别扭的姿态。
她希望她今晚的表白会是推波助澜,而不是从中作梗。
凌程躲她,就像在躲一只毒蝎子,她耳边又回荡他刚刚拒绝的话,除了“我在追我我前女友”之外,他还说“别靠近我,行吗”。
林灼又笑了一声,觉得这个男人好像一点也没变。
他高中那会儿被他不喜欢的女生追,就是这副状态。以至于她一直觉得他挺高冷。
其实不然。
他对他喜欢的人,热情的像一座火山。
而钟笛,绝对是他的冰川。
凌程把泳镜拿回来后,帮钟笛一起拆丽丽寄回来的快递。
里面都是小玩意儿,有冰箱贴、发夹、手办、钥匙扣,和一些稀奇古怪的小摆件。
“丽丽阿姨跟凌叔叔到底是怎么回事?”钟笛问。
“这就说来话长了。”凌程看了看时间,“不早了,你确定你要听吗?”
十点了。
钟笛感觉到他在送客,边起身边说:“你可以长话短说。”
“我妈怀疑我爸出轨,还得了抑郁症。”凌程果真言简意赅,话落也不知道是不是担心钟笛接不上话来,插科打诨道:“我不想赶你走,但是我对我自己不放心,毕竟我是猥琐下流的无耻之徒……”
停顿一下,看了眼钟笛的神色。
接着说:“虽然我没资格再碰你了,但是我还是买了套,我是想着万一你……如果你想开心的话,我愿意效劳。”
钟笛依然没有出声。
凌程鼓起勇气靠近她,“从那次在度假山庄开始,好几次了,我发现你特别介意有没有套这个问题,那一次,你吃过药之后是不是副作用太大,身体很难受?”
钟笛都快要忘了,在他的记忆里,那晚她去买了紧急避孕药。
只是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买药了却没吃。
那才是她最厌恶自己的时刻。
不过是走到了穷途末路还想再给彼此一条生机。想做个赌徒,把命运交给上帝。
想顺应世俗,挽救她的爱情。
非常愚蠢,也非常可悲。
她可以直面自己的愚蠢和可悲,却不想在他面前承认。
钟笛没去看凌程的眼睛,她扯一下唇角,慢声说:“对啊,因为吃了药,经期推迟了五天,第三天的时候我就慌了,以为是药没吃对或者没有药效……我以为我怀孕了,所以给你打那通电话。一场乌龙,别问了。”
凌程再一次被推至那个火山口,这一次的岩浆却是冰冷的。
他就这样,被暴风雪席卷着的熔岩,死命地裹挟。
又用尽全力冲进那场错位于赤道的冰川。
他只是试想了一下她打那通电话时的心情和她会说的话,就已然觉得自己该被千刀万剐。
钟笛正想离开这场风暴,一击重重的耳光声响起。
她匆忙回头,凌程的手掌刚刚落下,他垂着眼睛,像大雨中的一颗被飓风压弯的树,神识如飘落的树叶,即将碾进脚下那滩烂泥。
第37章 37
钟笛的心重重一颤。五年前最后一次见面,他在湖边苦苦哀求自己时的样子也远没有眼前这一刻令她动容。
时过境迁,昔日的执念早就化成烟雨随风而去。
嘴上说着的恨,午夜梦回时的怨,被繁忙的生活和快速流淌的时光稀释、软化。
是残酷的现实将她从那场迷雾里拖了出来。
凌程是迟到的迷路人,再一次跟她错位。他在五年之后,终于走到了她奋力才爬出来的那个泥潭,不假思索,一脚踏入。
钟笛并不相信感同身受,他此刻的懊悔也必定不能跟她当年的绝望达到同等量级。
可她觉得够了,他一只脚踏入就够了。
她不需要用他的幡然醒悟去安慰或治愈那个泥泞中的自己。
她丝毫不觉得畅快。
钟笛转过身,坐回那个沙发上。不再看凌程,亦不打算安慰他。
她叹息眼前,却没有慈悲心软到去开解他。
恶果不由一人而酿,错误却不相同。
他们俩有各自的功课、各自的修行和各自的难题。该受的该悟的,只能各自承受各自领悟。
凌程就这样站在原地,玻璃碎片般的记忆和情绪,混杂在他的脑袋里,像龙卷风在搅弄一场浩劫。
馒头过来蹭了蹭他的裤脚,发现他像个雕像,百无聊赖地踱步离开。走到转角,看一眼沙发上的钟笛,露出狡黠而高傲的目光,而后走远。
窗外的夜风往深处吹拂,也将凌程视为一个障碍物。他变得没有温度,经过风,不知冬夏,不知春秋,不知往前如何迈进,往后如何自处。
他脆弱的心脏被逆流的血液穿梭,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拥有一个时光机,也知道这一个耳光扇去的不过是瞬间懊悔。
他的亏欠无法估量,钟笛的那句“买单”,他用一个耳光根本无法结账。
钟笛坐到有了困意,揉了揉眼眶,起身去给自己找水喝。
那座雕像微微侧身,问她:“后来呢?”
“后来大姨妈就来了,危机解除。”钟笛在消毒柜里看见一个熊猫马克杯,拿出来,给自己倒了半杯水。
她背对着凌程而站,捧着水杯,从面前的玻璃柜门上能看见他的影子。
凌程手掌撑在了餐桌台面上,埋着头,接着问道:“如果真的怀孕了,你是不是也不会再联系我了。”
“当然。受一次屈辱还不够吗?”
“那你……会怎么做?”
“我能怎么做,难不成要跟我妈一样含辛茹苦地当单亲妈妈嘛。肯定是把孩子打掉。”话落,钟笛咬紧杯口,不再有困意。
当初在检查结果出来之前,她其实并未下任何决心。她只是绝望于凌程的决绝,被恨和悔、以及对自己的厌弃淹没。
那时候她也想要一个时光机,能回到林思阳带她去那个聚会的时刻,那晚她绝对不会多看凌程一眼,开口对他说任何一句话,更不会上他的车。
即便回不到那个时刻,即便凌程是她生命里必经的劫难,那她也愿意只回到那个吵架的晚上,她不会跟他上床,不会默认他不戴套,更不会用婚姻来做他们濒临崩盘的关系的障眼法。
还有那颗药,她买药时有多么清醒,决定不吃的时候就有多么糊涂。
许多人都会被一瞬而过的冲动挟持,而后稀里糊涂地过一生。
她再自视清高也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俗人。她最糊涂的这个选择让她成为了会鄙视自己的人。
等待结果的日子里,她的心情在稀里糊涂过一生和清醒做抉择之间反复横跳。
其实医生的那一句“不用做手术”对她来说,是一句巨大的解脱。
……
钟笛的回应过于快速果决,凌程一时之间产生恍惚,不知道“把孩子打掉”这个想法,是她在已经怀孕这个前提下所做的抉择,还是她当时真的已经怀孕了。
“美真知道吗?”他却只敢迂回打探。
钟笛松开咬杯口的牙齿,说:“不知道。”
美真已逝,何必还将她牵扯进这桩旧日恩仇。她也不愿意再回忆美真跟她谈心劝她跟凌程重新来过的那个长夜。
那是美真作为一个妈妈,这一生最殚精竭虑的夜晚。
如果毫不知情,美真为什么要她打那通电话?凌程抬起头,看向钟笛挺直的脊背和倔强的侧脸,她握着杯壁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他往前一步,继续轻声问:“那来月经之前,你用验孕棒测过吗?”
“没,我不敢。”依旧是快速果断的语气。
凌程压下眉梢,她是个话少且说话很慢的姑娘,往往只在生气或者撒谎时才会出口急切。
他又问:“吃避孕药副作用很大,除了推迟,身体有其他不良反应吗?”
钟笛忽然回头,看着他,慢慢的,淡淡的回应:“我痛经,你是知道的。你这样盘问,是在质疑什么?”
她不这样问,凌程还只是猜测,现在感觉到她真的可能在撒谎。
“我相信你所说的每一个字。”凌程自知撬不开她的嘴,而现有的事实已经能将他定罪。他藏住眸色,用心间的浮灰盖住还想追问的不理智,又说:“我只是觉得,夏天刚遇见我时,你看上去对我恨之入骨,这么恨,该有彻骨的理由。”
“丢掉所有的自尊,祈求你跟我结婚,甚至误以为自己怀孕,在电话里跟你憧憬未来一家三口的生活……而你,毫无反应。这些,不够去恨吗?”钟笛放下手里的熊猫杯,走到凌程面前站定,“换做是你,你不恨吗?”
“恨,我会跟你一样,希望他去死。”
钟笛转身要走。
“刚刚没急着走,是因为担心我的身体吗?其实我要是发病死了岂不是更解你心头之恨。”
“我就是在等你死。”钟笛不在乎多说几句违心的话,她只是话少,可论嘴上功夫,他远不如她,她又回头笑笑:“否则明天一早接到通知,看见的或许就已经是你凉透的尸体。好歹这段日子你在我身边摇尾巴求关注挺有意思,好好送你一程,也算我对你上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