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惊动任何人,师娘悄声无息地走到了后侧的窗边蹲下,想听听里面的动静。
蹲了一会儿,没听见什么特殊的声音。
再一想,这个点,老太太说不定在休息呢,哪有什么能听的!
师娘在心里唾弃了一下自己听墙角的不光彩行为,正要起身走人,就听到里面响起了话声。
仔细辨来,正是秀姑的嗓音。
“老夫人,快醒醒,别睡了,不然晚上就要睡不着了。”
“好,好!”
“我端了些你喜欢的糕点,快吃一些甜甜嘴吧。”
“哎!”
“唉,老夫人,我可真是心疼你。像你这么好的人,在别人心里却成了拖累。我昨日又听外人说了,许多人都觉得你这样的情况,耽误了老爷出门做大生意呢,他们可真是不识好歹,老爷不也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咋能那么说呢?没了你哪还能有老爷的今天……”
听到这段,师娘顿时睁大了眼睛,蹭地站了起来。
这话,这话不是挑拨离间吗!
怎的这种没名没姓的糟心耳闻,也要拿到老太太跟前去说嘴呢?
言语里听着好像是些关心人的话,口口声声心疼老太太,但仔细品一品,真是每句都令人怄得慌!
别说老太太了,就是她这会儿听到,心里都是一阵无名怒火往外喷冒。
还真叫十八给说准了!
谁能想到秀姑平日里看着好好的,却会见缝插针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呢?
真亏了自己刚还那么信任她,为她辩白说些好话!
正恼火间,屋里的老太太已经呜呜哭了起来:
“那些话也没说错,我这把老骨头,确实是拖累他们了呀!我真不如死了算了!”
说着,里面就有些动静响起来,怕不是老太太要往床柱上撞了吧!
再一听,似乎是秀姑拦住了她。
秀姑的声音闷闷的,还冒出了哭腔:“老夫人,你千万不能死啊,你若是死了,我可怎么活呢?”
听到这里,师娘是真的站不住了,抬脚就往屋门外走。
她现在脑中一团乱麻,已经辨别不清秀姑这是在做戏,还是在真情实感地担忧老人。
但她此刻心里是真的窝了一团火,上前直接一脚踹开了房门,怒道:“我倒要看看谁敢寻死?”
收回腿,定睛一看,秀姑果然正从背后圈着老太太的腰呢。
老太太正掰着她的手,两人一副拉扯的架势,脸上还都甩着泪。
见她把门踹开,这么一吼。
两人都惊了一下,打了个哆嗦,松开胳膊双双呆愣在原地。
师娘冷笑一声,架势跟个歹人一样,气势汹汹缓步走进屋里。
秀姑看着她这样逼近,忍不住后退两步,咽了口唾沫。
“方才你跟老太太鬼扯的那些话,都是从哪听来的?”师娘抬着下巴问她。
秀姑脸色犹豫,眼睛也不敢看她,呐呐道:“我,我这也是为了老夫人好啊……”
看见秀姑这样的表现,师娘很快就在心里确定了,她是在故意刺激老太太,至少,她肯定知道说那些话有什么不好的后果!
实在想不明白她这样做的原因,师娘便也问出来了:“秀姑,你这样戳老太太的心窝,究竟是图什么呢?”
要知道,秀姑一家当年是逃难过来这边的,最后就只剩下了她一人,被牙人拿去卖。
那时的秀姑,还是个瘦弱干巴的小姑娘。师娘无意中撞见了,很是可怜她,才把她买回家了。
后来是老太太缺个伴,就把她要过去,养在身边。虽是买进来的人,但这么多年里,粗活脏活从没让她做过,那些都有专门雇的杂役去做。
吃的穿的,也都想着她的那份,秀姑就和老太太的半个孙女差不多。
真没人亏待过她啊!
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
师娘问了许久,也没得到答复。秀姑的嘴巴一直紧闭着,不肯开口说话。
问得多了,就只说自己是为老太太好,没有什么害人的心思,再没吐露别的。
别说,她这个说法,还真有几分可信度。
毕竟家里人都很放心秀姑,若是她真起了歹心思,给老太太下毒还真是轻而易举。
但这样的话,整件事就更加扑朔迷离了。
秀姑只想刺激老太太的病情,又没打算直接害她性命,这到底是图什么呢?
师娘实在没辙了,转头又看向一旁的老太太:“娘,还是你来说吧,秀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你扯这些鬼话的?”
老太太这会儿倒是不哭了,只茫然地转过头看她,傻傻地“啊”了一声。
师娘见状,忍不住按住额头,觉得脑袋生疼。
好么,一到关键时刻,老太太又把事情忘了,又认不出人了!
这也是个不省心的!
她实在觉得心累,就叫了人过来,把这堆事统统丢给景老去操心。
景老这边,才让人去查了别的事,这会儿又得了这个消息,也是头大得很。
不过,也是叫十八给说中了。
看来老太太这边,确实是有其它事情刺激,才加重了她的脑疾。
眼下有了思路,顺着查下去,总能水落石出的。
说不准,等这事了结后,病情就再也不会恶化了呢。
第61章
秀姑是个很简单的人,不管是生活还是往来的圈子都一眼能看到底,所以相关情况也很好摸清。
秀姑平日里很少出去活动。
多数时候,她都会待在老太太跟前,除非是有要事让她出门办,但那样的情况,这些年屈指可数。
秀姑自己也没有什么想出门的念头,总喜欢待在屋里。
这样的话,平日里她能接触到的人,除了府中的家仆、杂役,就是韦十八和明北这样与景家来往较为亲密的人。
顺着这个思路,景老很快将家仆杂役排查了一遍,并未发现谁会不识趣地在秀姑面前说嘴。
眼看着范围越缩越小。
景老忽然想到什么,悄声询问自家夫人道:“北郎平日里登门拜访,探望老太太时,是你在跟前陪着居多,还是秀姑在跟前的时候多?”
北郎,就是明北的小名,只他们自家人才叫,以表亲昵。
师娘闻言有些吃惊:“你的意思是……”
她仔细回忆了一番,皱起眉头道:“他和十八过来探望老太太时,我一般都会亲自去厨房张罗吃食。这样说来,的确是秀姑陪在跟前居多。”
景老听了,若有所思,然后又低声道:“北郎和秀姑,年龄相仿,应当是前后脚进门的。我还记得,最初有段时日,老太太很喜欢将他俩一块儿叫到跟前去说话。”
师娘点了点头:“是这样的。”
秀姑当年先进府,去了老太太跟前。
明北比她晚些来,但也没差几个月。
那时,师娘与景老婚后一直无子,但伉俪情深,也没有叫外人插足感情的意思,所以才起了收徒的心思。
机缘巧合之下,便收了明北。
名义上,明北是被他们认作徒儿,实际则是当作干儿子看待的。
后来,再收十八也是同样的想法。
他们景家的情况很简单。
老爷子去得早,老太太膝下本来有三个孩子,早年经历了一番折腾,夭了两个,最后就剩下景老一个。
所以,老太太只全心全意盼他们好好活着,也没太多要求,很是尊重他们的想法,包括接秀姑进门,以及收徒的事。
老太太对秀姑如何,自不必说。
之后明北进府,得知他还救过景老,老太太也是爱屋及乌,拿他当孙子看的,一见到人就忍不住嘘寒问暖地关怀,还经常给他做衣物和鞋子穿。
有阵时日,老太太总是把俩人一起叫到跟前说话、吃饭。
这样想来,秀姑和明北的确会熟悉一些。
因为等他们收十八当徒弟的时候,商队就忙碌起来了,两个徒儿都很难有空来看老太太,只偶尔才能过来。十八和秀姑见得并不多,估计只是点头之交而已。
大概想通了关节,景老便转过头,开口对秀姑说:“这么多年,只能窝在府中陪老太太,也是委屈你了。”
秀姑一听,立刻摇头道:“老爷,我并不委屈,我很愿意陪着老夫人的!”
景老语重心长道:“你这些年尽心尽力,我们自然看在眼里,你也和我们的家人一般。且你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们心里也都有数。我知道,你是最盼着老太太好的人,从未想过要故意使坏的,对不对?”
秀姑一听,眼圈竟然有些发红。
她狠狠点了下头,竖起两指朝天道:“是,我对天起誓,我是真真盼着老夫人好的!”
景老顿了顿,又放缓了语气:
“秀姑,已经相处这么多年了,我自是信你的。只是,如今你也看到了,眼下咱们一家人都过得疲惫不堪,包括老太太在内,没有谁能松口气的……”
“我说这话,绝没有怪你的意思,因为你一直养在老夫人身边,最是单纯不过。可我就是好奇,你究竟是听谁说了什么,才会冒出说那些话的念头呢?”
秀姑的表情忽然迟疑起来,咬着唇,用手磋磨着衣角。
景老见状,又道:“给你说话的人,也不一定就有坏心思。你若如实告诉我,我定不会怪他。毕竟,有时人的初心都是好的,只是最后得到了不好的结果……”
“或者,你不想说那人的名字,觉得像是说人坏话心里别扭,那就听我说罢。如果我猜对了,你就点点头,如何?”
“是不是北郎在你跟前说过什么话?”
秀姑闻言一惊,下意识睁大了眼睛。
见她这样,景老心里彻底有了数。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然后语气笃定地问:“好了,那北郎是如何说的?”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秀姑也没什么再瞒下去的必要。
她低下头,声如蚊蚋,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就是,他说,老太太生出这病,都是与老爷常年不在家有关。要想彻底治好她的病,就得让老爷长久留在家里陪着老太太才行。”
听到这话,景老攥紧了拳心:“还有什么?”
秀姑没注意他的动作,自顾自继续说道:“还有一次,老太太提过一嘴,说老爷你时常外出跑商,叫她想念得紧。”
“她说完那句话,就开始发呆,我听了也跟着发愁。当时明北哥也在场,在我送他离开的时候,他就和我说有个好办法,可以让老太太高兴起来……”
明北说,他知道许多人家里,会哭的小孩才能得到最多的爱。而老太太这把岁数,也算是个老小孩,哭闹起来也是有用的。
所以一定要让她闹得大些,足够引起重视了,就能把景老留下。
虽然,这个过程会难熬些,期间老太太也会病得更严重。
但凡事都讲究个先苦后甜。
只要成功把景老留在家里陪老太太,她的病就能很快不药而愈的。
明北跟秀姑说的,大概就是这些了,听起来十分离谱。
师娘忍不住问道:“他说这些,你就全都信了?”
秀姑垂头不语。
看她这样儿,大伙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景老刚才有句话没说错,秀姑的确是个单纯的人,而且是非常单纯。
本身她的性格就有些迟钝木讷,还一直待在府里,很少与外面接触,见识不多,多年下来,阅历也没有一点长进。
她每日能接触的新鲜事,就是听杂役说些趣闻,要么就是明北和韦十八上门时讲讲跑商的经历,再没有别的了。
她又常常听府里的人说,明北很聪明,自然也对他说的那番话深信不疑。
琢磨透了这些,师娘刚堵在心里的火气一下就散了,变成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事细算起来,明北有错,秀姑也不是无错。可秀姑的错处,怎么也不能全怪在她自己身上。
毕竟,秀姑抬起头看到的天,都是和院子一个形状的啊。
师娘叹了口气道:“秀姑,这些年,也是我们对不住你。只觉得你待在府里,陪着老太太就很好,出不出门,也都随你喜欢。”
“我常常在想,你儿时随家人流落过来,一路颠沛流离,吃了不少苦头,能平平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并不是什么坏事。”
“只是我们也忘了,鸟儿窝在巢里,也许安全,却也永远学不会飞。到头来,或许你度过了平稳的一生,但也失去了从云中穿行的快乐。”
“不同的生活,到底哪种更好,我也说不清楚,但至少也该给你一个选择……”
听到这里,秀姑露出惶恐的神情,慌忙扑跪在地上:“夫人,我是真的错了,请不要赶我走!”
她的语气充满茫然。
这么多年都待在景家,如果要离开,她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了。
师娘无奈一笑,一把将她拎起来:“说什么话,我们怎会赶你走?只是,以后你就别待在老太太身边了……”
见秀姑又惊慌起来,她赶紧道:“你先别急,我的意思是,你别总在家里窝着,可以去咱们商队的铺子里帮忙卖个货,或者做些别的事情!”
秀姑肯定不能再放回老太太身边了,但她们也不会放弃她,就扔出去多长长见识吧。
反正铺子里都是自己人,有人看着,她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听她这么说,秀姑便不再挣扎了,只是又无措起来。
让她,去铺子里帮忙?
她自从进府后,围着老太太转了这么多年,从未接触过其它事情,真能给人帮上忙吗?
不过,不知为什么,想到马上要出去帮忙做事了,她心底又隐隐有些期待。
秀姑一时想不明白,便站在原地发呆。
见她这样,师娘也没再多说,只让人把她带下去了,静一静心,然后好好准备一下去铺子里的事。
来日方长,也不急这一时。
秀姑这边的事,折腾的差不多了,但明北那边,仍然有的忙。
刚师娘与秀姑对话时,景老就一直缄默不语站在一旁。
他想到秀姑嘴里明北说的那些话,心都是发沉的。
秀姑是什么都不懂。
明北却是个头脑再清醒不过的人。
说那些话,会带来什么后果,他肯定全都有数。
其实,在今日见到韦十八之前,景老就与明北谈过一场话了。
字字句句中,他都能看出,明北对于商队似乎很有野心。
只是,当景老问起商人最重要的品质时,明北不假思索便说了十几样,什么细心、把握机遇……
唯独漏掉了景老最看重的,真诚与守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