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烂成这样给谁看?”
后排的人和开车的人皆沉默不语,生怕接错了话战火蔓延到自己身上。这几年舒窈脾气直线上升,连秦知聿都敢骂,动不动就指着鼻子骂他们三个一通,归根结底还是为着打赌的事替阮雾抱不平。
张南心里有愧,毕竟打赌这事因他而起;付清允也不舒坦,当时在台球厅,这事也是他说出口当话引子的,阴差阳错的还被阮雾听见了。
付清允临走前,大家伙在城北院子里给他践了行。也没挑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一伙人在院子里挑了处空地,张南仗着自己参加过野外集训,愣是在院子里支了个巨大无比的烧烤摊子,还从曲海弄来了一大堆虾蟹。各家各户的都知道付家小子要去赴美留学,都让自家孩子端着一盘菜去给他践行去了。
这家端来一点,那家又送来一点,小小的桌子愣是摆不下了,陈易东又从巷子口开饭馆的大爷那弄来了几张桌子。事赶事到头上,氛围到了,何明熙仗着自己上了大学成了年,大摇大摆的带着自己男朋友也来给付清允践行,还从门口的两元小店里搜罗了一大堆带闪的小灯,又从付清允家门口摘了十几朵宋娘子种的花满眼不舍的递着花送了付清允手边。
“清允哥,你走了,我还真有点舍不得。”语气极度诚恳,甚至说着说着还带了点哭腔。
当然,如果忽略她手里面捧着的菊花就更好了。
红黄紫白的菊花被一股脑的塞进付清允手里,根茎还带着点没处理干净的泥巴,又湿又黏。他垂下眼帘看着他妈辛辛苦苦种的菊花全被这小妮子祸祸了之后,还被借花献佛的送到他手里来,顿时气乐了。
“你拿着一把子菊花来给我践行?你这是践行还是奔丧?我是出国了,不是死了。”
声音凉凉的落在了飘着烤肉香气的院子里。
何明熙闹了个大红脸,生怕付清允临走之前还揍她一顿,躲到自己小男朋友后面,支支吾吾的开口,“我看着宋姨种的绣球花怪好看的,想着给你送个行,我哪知道这是菊花。”
何明轩早看这小鬼头和她那个一米九的破对象不顺眼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磕着瓜子补充,“听说这花是老付总打国外进口回来给宋娘子的,你说要是宋姨知道了你把她养了这么久的花,全给折了,这可怎么办呢。某人闯大祸喽。”
付清允他妈,城北院里无人能撼动的存在,人送外号宋娘子。当年宋娘子可是真刀真枪的上过战场参加了抗美援朝的,如今退了一线,凭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在卫生部混的风生水起,前些年卫生部和计生委又合并到了一块儿,连带着宋部长的地位水涨船高。逮着小孩就问他们家里添弟弟妹妹没有。
单凭只字片语无法领略宋部长的厉害,但是当年付清允挨揍的时候,连带着他们也没少一顿打,简直是噩梦一般的存在。
何明熙被她哥的一番话吓得一愣一愣的,真怕付清允去找他妈给她告一状,垮着一张脸正想开口,结果付清允摆了摆手不耐烦的让他她远点。
三巡酒过后,一大帮子人都醉醺醺的,挂在树杈上的灯还亮着,五光十色的。夏末的风隐隐带着寒意,穿堂风吹过,薄薄的短袖微微鼓起。秦知聿慢条斯理的往唇边送酒。一杯又一杯被冰镇过的酒入喉,他腾升起近乎自虐的快感。
舒窈喝的最多,视线不停看向秦知聿,身边歪七倒八的堆了一大片空酒瓶,她借着桌子的支撑步伐不稳的站起身子,手边不小心扫掉了白瓷杯子,掉落在地上应声而碎。一大帮子人的目光顺着声音移向舒窈。
舒窈迈着虚浮的脚步,不停的擦着从眼角溢出的泪花,定定的走向秦知聿,笑出了声音,清脆的悲伤开始蔓延在沉寂的人群里。
她说,“二哥,你知不知道她说她不回来了。”
“她去了非洲加入了MSF,我亲自送去的,你知不知道南苏丹是什么地界儿啊,疟疾肆虐,战火纷飞,周边国家一个个虎视眈眈的,指不定哪天就打起来了。 ”
桌上的人都静默了,他们都以为阮雾毕业就会回来的,还都盼着阿聿把人追回来。眼看着舒窈指着秦知聿泣不成声的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大家的心里都挺不是滋味儿的。
在座的都是正儿八经的红二代红三代,都清楚明了的直到南苏丹三个字代表着什么。
非洲成片沙漠贫瘠的土地上,最贫穷落后、战乱最频繁的国家。除了战争、难民、贫穷和饥饿,什么都没有。
武装冲突,军事政变,恐怖袭击、宗教冲突、部落帮派之间的仇杀争夺地盘随时随地都能发生。
好像这些年,所有人都在往前看,向前走,只有她和他,被永远的困在了那个热的发腻的夏天。
那么难走的泥泞路,阮雾一声不吭的踏了进去,不管不顾的横冲直撞着往前走,好似拼了命的脱离桎梏。
京港从她的根变成了万恶的根源。
她什么都不想要了。
当她跨进南苏丹的那一刻就成了死局。
秦知聿低低的笑着,他站起来握住舒窈的手往自己心口指去,深褐色的瞳孔明明满是笑意,却又沁满了泪。
嗓音嘶厉悲戚:“那我呢,我就该理所应当的成为她可以放弃逃避的弃子吗?”
一别五年,所有的愤懑与言不由衷的爱通通化作了被抛弃的怨怼。
他怨她杳无音讯的离开,怨她一声不吭的迈入战火纷飞的领地,怨自己这么多年都找不到她。更怨自己时至今日,她一句功不唐捐像一把尖刀一样透过那枚戒指深深地扎进他生疮流脓的伤口。
更何况,他时至今日,依然还爱着她。
所有人沉默的看着时隔五年再次发疯落泪的秦知聿,一帮人哭哭笑笑,皆是满脸不落忍。
他把自己封闭了五年,像行尸走肉一般活了五年,把自己困在京港阮家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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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付清允之后,秦知聿兀自去了一次川藏,沿着他们当年的路线,和张南自驾。
回来之后,原本枯糟的他慢慢变的多了些生机,像一颗枯死濒亡的树重新抽芽,缓慢又坚定的重新变绿。在阮雾五年前的落款下方,在那句功不唐捐的背后,他提笔再添四字:玉汝于成。
在听到阮雾消息的一个月之后,张南向上级呈交报告,放弃大好优渥的前程,选择加入维和部队,前往南苏丹。
临行前,秦知聿咬着烟把那条依然崭新的红绳放到张南手心里。跟他说,如果遇见她,替我交给她,就说你替她求的。
他把他的平安悉数压到她身上,企图各路神佛替他在战火纷飞的国度保佑她。
满怀愧疚悔意的稚嫩少年在年少时目睹陈渝西和母亲的消亡之后选择当一名军人保家卫国。如今铁骨铮铮的军人面露坚毅选择加入维和部队仅仅企图带着一丝渺茫的期待去1.4亿土地的197个国家妄想去遇见他想带回家的妹妹。
自此,困住他们所有人的壁垒,终于产生裂痕,久封的冰面开始融化,像阴沉的天气突然放晴。
张南走的那日开始算起,每每路过一个战火纷飞的土地都会拿着他们五个的合照,用拗口的当地语言指着照片中笑容清艳的姑娘在每一个阮雾可能出现的地方,询问有没有一个中国姑娘来过。
谁也不知道,张南随身携带的包里藏着带着陈渝西小时候最爱的玩具和阮雾爱吃的,已经过期了的一盒水果糖。
作者有话说:
玉汝于成:在艰苦条件下,像玉石一样不断雕刻自己,一定会有所回报。
秦知聿的转变是因为,时隔五年,他再度听到她的消息。选择继续坚定而无望的等下去。
为什么不去找她,因为当她选择踏入南苏丹之时,他就知道她心里还有坎,她带着几乎必死的决心去迈过她梗在心口的东西。
第62章 chapter62
◎心平能愈三千疾◎
阮雾在和Mia在参与完同门举办的践行仪式之后, 在七月底抵达南苏丹的首都,朱巴机场。
扑面而来的热浪席卷着整个机场,阮雾还穿着在英国上飞机时的浅米色吊带长裙, 后背大U形设计, 露出漂亮但又羸弱的蝴蝶骨,身旁的Mia倒是好似习惯了这种像是在燃烧一样的感觉, 从一侧的挎包里掏出一条长长的流苏披肩, 随意的卷在肩膀上。
“rosine, 怎么样, 是不是感觉到蛰伏在你体内的力量蠢蠢欲动。”
阮雾实在是受不了平均气温高达四十摄氏度的朱巴,蹲下身子, 把随身携带的行李箱拖到机场门口的角落里,白皙的手指把一侧色行李锁解开,在收拾整齐的衣服堆里艰难的翻出一条披肩, 亮眼的绿。
她把披肩搭在瓷白透光的手臂上,掀了掀眼皮,冷着一张脸, 垂在腰际的长发散在行李箱边,“Mia,我后悔拒绝导师的邀请了。我现在回英国的心思倒是挺蠢蠢欲动的。”
Mia帮阮雾合起行李箱,伸出手指凑在阮雾面前轻微摇了摇, “rosine, 你要相信我。没有什么事情是能跨越生死的。”
“那如果横在我心里的就是生死呢。”她淡淡反驳。
Mia沉吟片刻, 边联系着MSF驻苏丹的接待方一早预备好来接她们的司机, 边思考着阮雾的问题。
直到坐上车, 逼仄的出租车内散发着难闻的汽油味, 一路上四处可见裸着身子光着脚衣衫褴褛的黑人小朋友。朱巴的街道不是京港通天的柏油马路, 也没有英格兰四处可见的交通工具。有的只是黄土堆叠起来铺成的望不到尽头的破旧街道,路两旁零碎的种了几棵看不出什么品种的树,光秃秃的。
阮雾强忍着令人眩晕的汽油味,用力摇着生锈僵硬的把手降下半截车窗,四面八方的热风夹杂着干涸沙漠的味道吹进车厢。
Mia一反常态,神色淡然,轻吐了一口烟雾,“连上帝都不想有绿茵的地方,贫瘠的土地和随意消弭的生命,生死在鲜活的生命在你眼前消散之时,根本不值一提。”
阮雾怔住,她不懂Mia突如其来的悲戚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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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前往接待处的路上,司机健谈的给她们介绍南苏丹的环境情况,并且祝福她们没事尽量不要外出,如果遇上帮派火拼就很难办了。
司机从前视镜李看见阮雾包外垂着的平安结,红的像被鲜血染过一样的平安结。
他倏的开口,“你是中国人?”用汉语问。
阮雾支在窗边的手肘弹了一下,似是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同胞,继而抬起手拨弄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视线移回车内,点了点头,“是。”
话落,车子缓缓驶入一幢房子前面,挂着红十字的标志,旁边悬了三个大大的字母---MSF
下车后,司机从驾车座绕了出来,黑色短袖裹着肌肉线条明显的蜜色肌肤。手腕上带着一块普普通通的腕表,表盘上的玻璃罩子隐隐出现几道裂痕。
他把行李从后备箱搬了出来,伸出手掌,郑重的自我介绍,“陈井,MSF驻苏丹的一名医生,以后就是你们的同事了。”
陈井拎着两个行李箱带着两个装扮靓丽的女孩有条不紊的安排登记住宿等一系列问题,宿舍条件很简陋,四四方方的小房间里塞了四张上下床,墙上嵌着的小窗户是唯一能呼吸新鲜空气的地方。
帮着Mia铺好床铺之后,他用中文对阮雾说,“rosine,你是哪儿人?”
都说他乡遇故知,阮雾听到熟悉的普通话也不例外,片刻沉默过后,她顿了下,笑了笑,“京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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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外出的工作人员基本全部回了大本营,一群人围着篝火给她们俩简单办了一个欢迎仪式,旁边驻扎的中国维和部队听说MSF新来了一位中国姑娘高兴的不得了,还特意送了好些食物过来。
简单的欢迎仪式过后,阮雾基本认识了医疗队的成员,陈井是整个苏丹医疗队的队长,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坐在篝火堆旁,赤着上身,大片深色纹身烙在胸口,抬手拿酒的时候,肌肉线条流畅,还覆着一层薄汗,在昏暗的灯光下发着亮。任谁看到这么一副场景也不会把他和救死扶伤的医生联系起来。
经过陈井的简单介绍,阮雾大致明白了一些南苏丹的状况。
他们只是暂时驻扎在南苏丹,待多久谁也不知道。南苏丹医疗资源极具匮乏,每天时不时的突发各种枪战袭击。严重内乱的时候,每天上街都有大于一多半的几率死于不知道从哪飞来的一颗子弹。
现在情况稍微稳定了一些,她们的工作主要是和当地的医疗组织建立合作,帮扶南苏丹少的可怜的医护人员救助流离失所的难民,和参与维和战争的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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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苏丹正值雨季,除了阮雾她们到达南苏丹的那日艳阳高照,已经连续了十几天阴雨绵绵了。最近朱巴也是意外的和平,阮雾百无聊赖的滑着手机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兀自发着呆,窗边是陈井送过来的一盆仙人掌,小小的,绿油油的。
她拔下侧端已经生长成熟的尖刺,深深的刺进白嫩的指腹,血珠顺着指腹往下流,带着爽感的痛清晰的传到大脑皮层。Mia端着盆披着浴巾从简陋的卫生间出来,看见她近乎自虐的往柔软的指腹上一点点用力把那根尖刺推进去,惊呼一声。
“rosine,你在干什么!”
阮雾抽了一张纸随意的擦了一下溢到掌心的血,“Noah送来的仙人掌,生命力挺顽强的,听说陪了他好久。”Noah是陈井的英文名字。南苏丹当地讲阿拉伯语比较多,但是在MSF里英文还是通用语言。
Mia担忧的看了眼阮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看向窗外延绵不绝的雨,“我们来的可真是时候,南苏丹仅有的平静时刻被我们撞上了,运气不错,还有足够的可饮用水。”
南苏丹是典型的热带草原气候,全年只有雨季和旱季,气温居高不下。持续多年的冲突和内战导致南苏丹有很严重的水资源危机,每逢旱季大批难民都会死于缺水,如果雨季降水量过多,泛滥的白尼罗河会吞噬掉数以万计的生命,洪灾过后,滚滚尼罗河水带走了时间和雨水,留下满目疮痍的朱巴继续苟活在被上帝遗弃的非洲大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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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等到雨停,陆井临时通知所有医生携带好足够的药品,一路向南往肯尼亚出发,索马里的一批海盗夜袭肯尼亚的蒙巴萨港口,突然的武装冲突和恐怖袭击导致肯尼亚前往蒙巴萨支援的军队受伤惨重,世界卫生组织像驻守南苏丹的医疗救援组织发出诉求,希望他们尽快赶到蒙巴萨去支援受伤的军人和民众,强大的医疗资源作为后盾势必会使索马里极度猖獗的海盗心生忌惮,而要求驻南苏丹的无国界医生前往蒙巴萨的原因极其简单。
他们有两名中国医生。当鲜红的五星红旗飘扬在蒙巴萨上空的那一刻,中国维和部队势必会有所行动,这是他们的筹码,也是他们的利刃。
在南苏丹逗留不过寥寥数日的阮雾和Mia在黄昏时分踏上了前往肯尼亚的征途,车辆行驶在五月大街上,浑浊而磅礴的白尼罗河带着泥沙穿城而过。
Mia在车上慢条斯理的补着妆,抿了抿红唇转眸看向靠在车窗前沉默的阮雾。
“rosine,你害怕吗?”她看着波澜不惊甚至称得上是麻木的阮雾,不可置信的开口询问。当初她第一次看见战乱的南苏丹时,面容失色,战争后的失重感和创伤感影响了她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