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宁被他逼得步步后退,在他无比期待的目光中颤抖着唇道:“我,我是喜欢你的,我喜欢你。”
她踮脚抱住燕执夷,“我喜欢你,你不要杀人了可不可以。我不想要他们死,我也不想你下无间地狱,你不想要我们的来世吗?”
韶宁觉得自己这辈子的泪水都为他流尽了,她哭到咽喉发苦。可理性清晰地知道自己来这里是做什么的,总归还剩不到两个月,就骗他一次,骗他为自己放下杀孽,减轻业障。
他愣怔着回应她的拥抱,“想,我想。”
贪欲作祟,他得到了一点,就祈求更多。他想要韶宁喜欢他,等她真的说喜欢他,他又忍不住渴求更多,既然想要的是相逢,谁会忍心离别。
他早知道自己会下无间地狱,再无轮回,只想抓紧韶宁这一世。可一想到佛寺的解签,若能有来世,他怎会甘心将她拱手让与他人?
破除无间唯一之法——燕执夷将怀中人拥得更紧,“我不杀她,我回去赎罪,你不要走。”
“去哪里?”
“相旖山。”相旖山白骨叠被,一笔笔道尽他所有的业障。更重要的是,相旖山山头那座流转千年的姻缘台。“你会骗我吗?”
他不能保证韶宁会不会骗他,他再难承受再一次期望落空。
相旖山姻缘台只为有情人流转,如果韶宁真的喜欢他,今生定下来世的缘分,就算他命薄福浅,仍有来世可寻。
“不回承平宗了吗?”韶宁被他抱回城主府,她躺在床内侧,看燕执夷脱下道袍,转头吹熄红烛。
他们很少有这般平和的时刻,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在逃,另一个在追。如今平静下来,倒真像一对凡间的小夫妻,咬着耳朵商量往后的去路。
她和燕执夷,还有去路吗?
那个妇人逃出去无非三条路,一是死在魔气之下,二是藏匿人海,三是逃去承平宗。
纸包不住火,燕执夷的所作所为终会曝光在众目睽睽之下。
燕执夷动作顿了顿,“你想回去吗?”
他本来想在承平宗和她成亲,早已写了信寄回宗门。到手的是掌门的亲笔信,承平宗不允许师徒结亲,世人更不允许师徒结亲。
燕执夷不在意世人目光,他看见魏枕玉写在最后一行的字,他不在意,那韶宁呢?
他可以被世人唾骂背上万世恶名,韶宁不可以,她不能沾上一丁点泥泞。
“我想回去看看小哑巴。”韶宁的声音越来越低,她觉得燕执夷压根不想再次回到承平宗,回去那不就是自投罗网吗?加上她逃跑了这么多次,他肯定怕她故技重施,把她拴着不让她回去。
“好。”
......
他答应的太过爽快,轮到韶宁不知所措了。她怕他说的放下杀孽只是随口说说,不放心地回到了佛寺,为他再求了一串佛珠。
听主持说是佛法大能赋了咒的,能遏制杀意。韶宁为燕执夷戴上,“我很快就回来,你在相旖山等我吧。”
韶宁回到承平宗,承平宗今日镇守的弟子少了大半,她抓住个弟子问了问,只说是斩妖去了。
她最先去了不老峭,收拾了几样用得上东西放进乾坤袋,随后赶往药谷,未寻到小哑巴,先一步寻到了刚给赤金奴接生完的师兄。
师兄擦擦额前的汗,指着她和花容与气得说不出话。
韶宁摸摸鼻子,“原来赤金奴下崽这么快啊。”
花容与:“可不嘛,又快又多。”
师兄喘过气来,指着眼前一盆奶猫说:“你们自个儿分吧,药谷养不起。”
赤金奴习性和猫差不多,唯一的特点就是爱啃灵矿。因此成为了被魔气侵染的最先一批受害者,但它们适应魔气的能力很强。药谷弟子逮了两只用作观察,看能不能找到消除魔气的法子。
他们特地捉了一公一母,结果一不留神两只被关在了一起,转眼下了一窝崽。
大部分赤金奴都难以管教,若任由它们养在药谷,一日下来不知要被糟蹋多少草药。
韶宁戳戳面前奶猫,粉红色皮肤的奶猫眯着眼,叫声纤细,她望着花容与欲言又止。
花容与摆摆手,“算了,都给我吧,开了灵智就做我合欢宗的弟子,男的不要。”
她凑过来小声问韶宁:“神仙醉的效果怎么样?听说掌门拒了你和燕执夷的婚事,弟子间都在传你要和你师尊私奔了。”
“唉,破宗门事真多,拘泥于那点无所谓规矩作甚,”花容与把一盆猫抱在怀中,莲步轻移往碧女峰走:“等我合欢宗建成,就搅得这些规矩天翻地覆。”
消息怎么传得这么快。韶宁和她告别,跟着指引弟子去寻小哑巴。
小哑巴已经会说话吐字了,只是长句子还不够流利。他从学堂哒哒哒跑到韶宁跟前,两个字在喉咙反复琢磨。
他怕发音不对,沉默着反复练习很久,才动唇对她道:“谢、谢。”
完整的话是‘谢谢你救了我,我很喜欢你’,可总有几个音发不对,他还不敢对她说。等回不老峭他再练习几日,一定当面对她说出口。
韶宁摸摸他的头发,他被养得很好,头发变成了正常的墨色。“我要走了,你好好跟着师兄师姐们修习。”
他慌了神,以为韶宁是来带他回去的,没想到是告别。小哑巴攥住韶宁衣袖,没有准备好的话脱口而出,“还会、会见吗?”
韶宁顿了顿,见他把自己衣袖攥得很紧,像是如果她说不会,他就不会松手了一般。她失笑,轻许了承诺:“应该会吧。”
一旁师兄问韶宁:“他还没有名字,师妹可要替他取一个?”
送人来的韶宁没有取名字,他们也不好擅作决定,这件事一直推到了现在。
“就按你们药谷的规矩来取吧。”药谷弟子的名字都是药名,靠自己抽取。她不过三千年前的一个过客,小哑巴的名字要贯穿他一生,由他自己来决定更好。
交代完了一切,韶宁转身出门,身后传来小哑巴急切的跑步声。
等她回头,他拼尽全力,对她大声喊道:“韶宁!”
这两个字他练习了很久,从不会出错。
第35章 不知命:终局
韶宁收拾好一切,准备下山时主峰的师兄说掌门想见她一面。她跟随师兄到了苍黎园,看着面前软糯的糕点,问:“掌门呢?”
师兄面带歉意,“掌门去了相旖山。”
她想起身即走,却发现身子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这是掌门设下的定身阵,半个时辰后自会解开。掌门爱才,实不想师妹被恶人哄骗了心智,出此不得已之举。”
韶宁木然坐着,身心如坠冰窖。见她怔怔落泪,师兄叹气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掌门知师妹念及师徒之情不忍燕峭主断了性命,可是他犯下杀孽在先,不以血偿如何安慰众人在天之灵?”
定身阵让她说不出话,她也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她清楚地知道一切都是白费口舌,只觉天命弄人,早一分晚一分都不会落得如此局面。
韶宁知道每个人的性命都不应该被他人的仇恨波及,但她还是忍不住为燕执夷落泪,或许是为了几日的露水姻缘,或许是为了他眼底真挚炽烈的情意。
“师妹好生思虑吧,就算师妹如今是自由之身,也无法改变今日的局面。”
师兄一句接一句地劝导她,韶宁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她腿脚发酸,双眼流不出泪水,只余下两颊间浅浅的泪痕。
定身阵一解,她拍桌起身,飞身往相旖山而去。
......
相旖山山头平坦,其中坐落了一个偌大的姻缘台。
姻缘台由太极八卦阵衍生而来,经后人改进,成了世间男女祈求姻缘的圣地。后被螣蛇一族占领,世人不曾踏足。
姻缘台旁边种着的桃树上仍系有红绸,已然泛黄发白,随风而起。
燕执夷等了许久,他没有等到韶宁,反而见到了一众承平宗之人。
轻易躲过同阶长老的剑意,他腰间剑未出鞘,只问:“韶宁呢?”
百来位弟子面面相觑,察觉到燕执夷隐藏了修为,为首长老传音给他人:‘快去请掌门!’
剑鞘击落另一位弟子手中剑,捻着腕间佛珠,他复而问:“韶宁在何处?”
“韶师妹已拜入掌门门下,若燕峭主在等她,想必是等不到了。”
听有弟子高声答道,燕执夷神色一滞,锁魂铃告诉他韶宁去了苍黎园。他心性大乱,握着剑柄的手震颤不止,仍耐着性子未出杀招,飞身欲往承平宗时一柄剑横亘在身前,剑光照日,直向命门刺来。
神识海内随即响起锁魂铃之声,不绝于耳,昭示着主人情绪的剧烈不安。
剑出鞘,腕间佛珠应声而碎。燕执夷抬剑挑断身前人经脉,剑锋侧转,眨眼间剑下亡魂数十人。他转身望向众人身后通往相旖山下的路,眉目染血,魔瞳显现,如同阎罗降世。
他要见韶宁,谁敢拦他,他杀了谁。
刀光剑影间,燕执夷又回到了亲手斩下蛇妖头颅那一日,他提着她的头颅走出阴暗的洞穴。手中剑砍到发钝,当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到昙华城,做回真正的人。
如今他心中只有另一个念头——见到韶宁。他不问她有没有骗他,不问她到底爱不爱他,他只要见到她。
他忘了时间怎么流逝,等锁魂铃再次响起,燕执夷不知道多少次抽出剑,抬手起式。他感觉到她在往相旖山赶来,握着剑的手一颤,任由他人剑锋刺入血肉。
他该是叶公好龙,察觉到她主动在奔向自己,竟会害怕。那串佛珠埋没在血肉脏污中,寻不见踪迹,而他如今浑身鲜血,狼狈不堪。
她见到他,会不会被吓得转头逃回承平宗,去做魏枕玉的弟子?
燕执夷肩侧伤可见骨,他面无表情地掷出手中已然发卷的长剑,贯穿对敌的咽喉。如此也不错,如果她奋不顾身的冲进血海救他,他才该心神不安,刀与剑都是不长眼的,她修为不精,如何保全自身?
他用脚尖挑起另一把剑,孤身迎向无休止的杀伐。
之前他总害怕韶宁会骗他,怕她丢下他,甚至问她要不要和他一起死,做一对亡命鸳鸯。如今死期将至才发觉,他如何舍得韶宁陪他一起断送性命。天纵奇才,她应是一生平步青云,做云端上的仙子,而不是烂在污泥中的尸骨。
听见残存弟子高兴大喊掌门来了,燕执夷单膝跪地,徒留一把剑支撑着身子。血从额前滴落,他抬首看远处众人簇拥着的魏枕玉,手中箭对准了自己,千钧一发。
他早已没有法力去感受锁魂铃的动静,只在临死的最后一个须臾神色恍惚地想,如果韶宁来的时候,见到自己狼狈不堪的尸首,她会作何感想。是厌恶还是——
“韶、宁。”
箭身刺破血肉,燕执夷瞪大眼,心碎到无以复加。
韶宁低头看穿透胸膛的箭尖,她只知道燕执夷现在不能死,他答应了她要为相旖山和昙华城生灵赎罪,他说到还没做到,还不能死。
魏枕玉离她太远,她看不清他的相貌,只看见那支破空而来的箭,身体比思绪更快一步。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怀中小玉牌碎为两半,剧烈的疼痛将要把她撕成两半。
很快,很快就出阵了。素白的指尖抚上燕执夷的眉眼,铁锈味溢满她唇齿,韶宁一字一句道:“你不要,食言,记得活下去,除业障......”
燕执夷攥紧韶宁的手,忽觉以前天命给他开的所有玩笑,也不过如此。
他杀了蛇妖那一日,昏昏沉沉地走下相旖山,不知身上载着的是大仇得报重获自由后的快意,还是丧母后的悲戚。
他该是恨蛇妖的,尽管她养育了他十年,这抹诡异又沉重的恨意蒙蔽了他的双眼,他爱憎不分、十恶不赦,在脏污中辗转半生,早知会死在天命之下,却在此命该绝之处见到了韶宁。
燕执夷想,其实他应该是恨韶宁的,哪怕带着无绝期的爱意。
他该恨她无处寻源的杀意,恨她满嘴谎话、不肯爱他一点,他恨她,他此时此刻恨极了她。
他恨她不肯带走他。
就像过往的一切一样,多么讽刺。当年燕家艳天的大火带不走他,当年与螣蛇的殊死厮杀带不走他,当年昙华城他亲手操控的焚城不肯带走他。
她也不肯带走他。
“你何苦为我挡下这一箭。”
她想以她的死换他的独活,怎么可能呢,他怎么可能让她如愿。
燕执夷握紧穿透韶宁胸膛的箭,箭身刺破血肉的声音再次传来,韶宁已经没有力气抬眼去看他的动作,她倒入他怀中,绝了气息。
他抱紧韶宁温度渐渐流失的身体,感受箭尖穿透自己心脏的痛觉。燕执夷垂下眼,他们流下的血液不分彼此,淌在身下的姻缘台上,姻缘台随之发出黯淡光芒,誓成缘定。
他吻上韶宁额前,“如今我们这般,算不算都得偿所愿?”
第36章 番外:神魔一念
一“韶宁。”
魏枕玉下意识抬手想抓住箭尾,指尖离它只差分毫。箭身已破空而去,穿透从人群中飞身而来的韶宁后背,一箭穿心。
事已至此,已成定局。
姻缘台上二人相拥丧命,魏枕玉攥紧手中长弓,眸色沉沉。
荣长老知他是为天才的根骨而惋惜,叹气道:“命不由人,你不必过度介怀,燕执夷该杀,而韶宁的路是她自己选的。”
魏枕玉一语未发,转身下山。
人间魔气肆虐,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在此事上多费心神。在百忙之中,他偶尔会再次回想起相旖山之情形,不全然是为天才的逝去而惋惜。
韶宁奋不顾身为燕执夷挡下利箭的画面,如同一根刺,在往后数年中反复提醒他。他忍不住回想,为何燕执夷这般恶人能得到他人毫不保留的爱意。
他知恶人自当被人唾弃,人的性命更是宝贵。人不同,道不同,确实有比性命更宝贵的东西,但绝对不是为恶人平白断送性命。
拼尽全力,飞蛾扑火般,用自己的命去救一个必死之人,是何意?
情之一字,当真难读难解。最初的惋惜之情混同这个疑问,陪他走过白云苍狗,在漫长岁月中愈演愈烈。
后来登上大道之巅,身侧空无一人之时,他依旧会为千年前斑驳的记忆回首。魏枕玉解过无数的劫,剑下不止误杀过一人。只有这一疑问从未得到解答,纷乱的思绪如同洞中蛛网,一根一根缠成执念。
直到曾大言不惭说不信神佛的少年踏上天阶,叩响天门,俯首求神允他得见一个人。
“韶宁。”她的名字再次回响在耳畔,唤醒他所有执念。
上神一念之间,再入凡尘,寻一个解字。
他不知命数,自以为入局,即能解惑。
二“韶宁。”
韶宁回头,她对小哑巴招手笑了笑,逆着风往来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