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水静且清,是因为里头所有的活物或是尸骨都被河水吞噬,无论生者还是孤魂,落下去轻者丧命,重者魂飞魄散。
他们刚稳住身子,后头人没站稳往水下掉,慌乱中随机抓着旁人,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
阴官见怪不怪,两岸的人与鬼看得着急,前头那几人什么都没做,平白遭祸。
商陆瞧了眼韶宁,他抽出腰间长刀,向河岸而去。
桥上落下来的人本以为此番必死无疑,只觉面上吹过一阵寒风,随后屁股墩子一疼,所有人四脚朝天地摔到了冰面上。
整个地府静悄悄的,自商陆手中刀尖为起点,寒风随河道奔腾,一刹那千里冰封。
目光所及之处的忘川河被霜白冰面覆盖,昏昏天色下的卧着一条逶迤冰龙。
韶宁最先回神,冲冰面上人喊道:“快起来,不然等着冰化入河吗?”
冰上人互相搀扶起来,冲这边连声道谢,然后拖着始作俑者上岸,在对岸进行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群殴。
商陆拔出刀,冰化为水,忘川河恢复如初,整个地府又热闹起来。
见桥上人多,韶宁怕发生方才的惨事,一边等待,一边同阴官聊天。
“如果能看见未来,就不怕有人因此改变命运吗?”
阴官瞥了韶宁身后黑袍修士一眼,腰间别了一把刀,看不清面容,不知是何方大能。
他把灵石还给韶宁,笑得奉承:“姑娘误解了,照镜者通过轮回镜,只能看见自己死后判官给的判词,囊括一生,赏善罚恶。”
“照镜者多萎靡不振。若是善者见善果,自是鼓励他们继续活下去。”
“判词不好,何不早早了断?若是恶者见到判词,知晓自己将历经重重刑罚,说不定会改邪归正。”
“若不改,那就是走了原来的老路了。”
韶宁想到泉先宫里的小皇帝,如果她看见了自己判词,说不定会自信一些。
韶宁也起了想看看的心思,等着桥上人依次变少,她随口问:“每个人都有判词吗?”
阴官答:“非也。有两种人没有,一是成仙封神者,魂魄不入地狱,不归我们管。”
“二是死后没有轮回的人,即是魂飞魄散,我们也管不着。”
桥上人渐渐没了,阴官做了个‘请’的手势,韶宁攥着梳妆镜,带着商陆上了小桥。
她站在桥中,凑近梳妆镜问:“我要怎么做?”
里头穿出来的声音沉稳平淡,是水镜。他道:‘劳烦姑娘拿稳,我将灵力传入其中即可。’
手中镜倾泻了一道灵光,灵光在空中星星点点,散如萤火,飘入忘川之中。
她望向四周,好像没人能看见这些星星点点的灵力。韶宁放宽心,探头瞧轮回镜。
她的判词会是什么?韶宁这般想着,看了半天,却什么都没看见。
是因为被水镜的灵光干涉,还是自己没有判词?
感受到身后人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她问:“你怎么不看看你的判词?”
韶宁想到或许是他杀孽过重,判词应该会很坏,安慰:“如果改邪归正,业障也会相对减少,一切都还没有定数,你不要灰心。”
商陆沉默一瞬,他在韶宁面前没有勇气撒谎,“......我没有判词。”
这是自他封印魂魄时起,既定的命数。
第80章 千年倥偬,引线纸鸢
韶宁动动唇,逐渐没了声音。她垂眸猜得七七八八,兴许死后复生的原因。
此刻脑海中再次出现水镜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我已将法力传入轮回镜中,悬夜海下的水镜自会修复,不过需等些时日。’
‘水镜修复之前还得麻烦姑娘些时日。’
“没事没事。”毕竟水镜是在她手下打破的,韶宁有些心虚,把梳妆镜揣进了乾坤袋中。
她动了带小皇帝来看看的心思,和商陆一起走下小桥后算了算时间还早,商量着再来一次。
商陆将韶宁送回神女殿,韶宁找到小皇帝时她才放堂,拿着新写的诗词扑进韶宁怀中。
“皇嫂你看,怎么样?”
韶宁把她牵到人少处,问:“陛下想不想和我出去玩?”
她发出小小惊叫,在宫人望过来之前忙捂住嘴,小声问:“真的可以吗?我们去哪里!”
“先去忘川可以吗?然后我再带你去其他地方。”
她重重点头,然后又发愁问:“可是朕要怎么出去?”
韶宁跟宫人扯了个带小皇帝去偏殿玩的谎,牵着她进屋后,韶宁用手遮住她的眼睛,“不要告诉其他人我们去了哪里哦。”
小皇帝说了声‘好’,再睁眼时眼前正值一只没有眼睛的孤魂飘过,裙下没有脚,她吓得往韶宁身后躲。
韶宁怕弄丢她,在小皇帝腰上栓了截绳索,另一头捆在自己腰上,对她道:“你看见前面那座小桥了吗?下面有面轮回镜,能看见你一生的好坏。”
“陛下想不想知道自己以后会做一个闲散皇女,还是成为一代帝王?”
她神情很是心动,望向忘川欲言又止,自称也跟着换了:“我想。可是我,我很害怕......”
如果长鱼黎以后会做个闲散王爷,那么她就不会处于权力斗争中心,也不需要修习这么多功课。
可是她心里又有一点点不开心,长鱼黎还小,不知道这种感觉叫不甘心。
很多人都说她不适合做皇帝,她也觉得自己平平无奇,但是还是很难过,好像很对不起支持她的那些人的期待,对不起父君和帝师的教导。
“没关系,陛下做什么都是最好的。要我带你上去吗?”
短暂犹豫后她才开始缓慢地移动步子,跟着韶宁上了小桥。
小皇帝探头,望向忘川中轮回镜。
韶宁看顾着她的安危,一边和身后的商陆商量等一下走哪里回去。
她看向黄泉路口那面镜子,不少鬼魂驻足观望。
一只鬼魂将手放在镜面,他们看不见镜面出现了什么,只是须臾后,那只鬼魂撤下手,掩面而泣。
“等一下去看看那个镜子吧。”
商陆静静听她说,等她说完就答好。
韶宁看不见他被黑袍遮住的眼,想问他为什么身死千年后没有投胎,她张嘴闭嘴反复几次,斟酌措辞后问出了口。
“我听闻你为了移魂盏魂断暝昏山,如今已过千年,为何魂魄长留世间,不曾入轮回?”
风声夹杂着鬼魂的哭闹,忽远忽近,韶宁等他回答,但是回应她的是小皇帝的声音。
小皇帝面上似忧似喜:“好像说朕会一直当皇帝,虽然没做什么大事,但是族人或者臣子都在夸朕呢。”
说到最后一句,她浑身都冒着开心的泡泡,拉着韶宁往桥下走。
韶宁下意识回头叫商陆,只看见他动了动唇,声音擦着耳边的风转瞬即逝:
“因为你说还会再见。”
韶宁心跳一滞,原来千年倥偬中的苦与孽,竟有她的一席之地。
于她,是久别重逢。于眼前人,是一生所向。
......
“怎么啦?”小皇帝先一步下了小桥,她望向身后二人。
韶宁回神,她咽下喉间的酸楚,和商陆一起走下小桥。
“我们接下来从黄泉路出去,陛下想去哪里玩?”
“朕听皇嫂的。”
小皇帝被韶宁牵着,三人一路向黄泉路的出口走。
商陆跟在她们身后,他很少说话,恍若一座冰山,大部分鬼魂或是人看见他皆绕道而行。
手上牵着的小皇帝似乎没有之前这么开心了,垂着头一直想什么东西,想到烦闷时还会用脚踢彼岸花。
于是韶宁被路过的阴官罚了五十灵石。
韶宁老实交了灵石,无奈地捏捏小皇帝手心,道:“陛下不喜欢判词吗?刚才不是说有人夸,还开心得要跳起来吗?”
小皇帝看向韶宁,垂头没有答话。
韶宁以为她不喜欢这个判词,暗道自己坏了事,忙安慰她道:“判词是可以改的,以后我多带陛下出来玩好不好?”
她还是没回话。韶宁等了很久,小皇帝长舒一口气,郑重道:“朕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
“皇嫂不带朕出来玩也没事,朕以后一辈子住在宫墙都可以。”
韶宁惊讶,想起长鱼阡所做那幅画,“我还以为你和你皇兄一样,都想做那断线的纸鸢,畅游山河。”
“是啊。可是,”她收紧牵着韶宁的手,仰头道:“可是那引着纸鸢的线,不是你给我的吗?”
韶宁垂下鸦睫看她,一时无话。
小皇帝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道:“朕想通了,做有线的纸鸢没有什么不好的。”
“因为引着朕的线是长鱼氏的族人,是朕的父君,”长鱼黎抬眼看韶宁,很少直白表达情感的她耳朵通红,目光复而盯着自己脚尖,“也是你。”
第81章 十里桃林,师徒通吃
小皇帝一直把那只纸鸢放在房里,最初是因为亲眼见灵力引线,感觉十分稀奇,要等到逢年过节才舍得拿出来放。
后来她觉得自己逢年过节也舍不得放,因为韶宁成亲后就要走了。
韶宁留一只纸鸢给她,她给韶宁一只鱼浅,以物换物也不错。
她瞧着韶宁神色,韶宁愣怔一瞬,随即笑道:“那这一趟可得好好逛一逛。”
韶宁暗自思索着,等会出去给芷君买些养身子的药,她希望他们都能好好地活下去。
刚这般想着,韶宁又想到泉先宫皇室要什么药没有?
芷君生下小皇帝时就落了病根,后头江迢遥回族,长鱼沅掌权,他带着两个孩子无依无靠,思虑过度,早早地撒手人寰。
韶宁蹲下身,摸摸小皇帝的头发,“今天的事情,陛下谁都不可以告诉,但是最好告诉陛下的父君。”
“告诉他说以后你们一家人都会过得很好,皇舅父也没有之前那样咄咄逼人。”
小皇帝听见最后一句话,面上全是难以置信。
韶宁又道:“以皇舅父的权势,如果他不帮你,陛下怎么能够坐稳皇位一辈子呢?”
小皇帝想了想,点点头。
“顺便告诉你父君,就说我很喜欢你的皇兄,恨不得把他当宝贝疼。让你父君放宽心,不必再担忧陛下和皇兄的未来,每日吃好穿好,他要把身子养好,陛下在宫中有个陪伴,我也会带皇兄去看他的。”
小皇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一直没有感觉父君的身子有什么问题,听韶宁这样说,她担心问:“父君生病了吗?”
“没有,但是以后也不能生病呀。”韶宁猜,芷君一直没有告诉过小皇帝自己的身体状况,老的怕小的担心。
芷君和小皇帝只是个原著中的NPC,还给江迢遥下过绊子,先是想拉拢讨好他,后来拉拢不成想把江迢遥嫁出去。
电子书上的文字匆匆一行带过他们的结局,韶宁一眼览过。现在他们活生生出现在她面前,带着书中从未涉及的血肉与情感,与她命运交错。
韶宁并没有和芷君过多交涉,她只是觉得他和长鱼阡都不该就这样走了,留下长鱼黎在原地,茕茕孑立。
想到长鱼阡,韶宁头又痛了起来,怎么一个吻就中了?怎么他皇舅父的肚子就是不见动静呢?
三人已走到黄泉路的尽头,守着镜子的阴官有事匆匆离开,随手拉了个白袍修士帮他。
修士眉目清冷,身姿高挑,背了一柄重剑,他拦住韶宁想去瞧镜子的脚步。
“生人需先测有无姻缘。”
他指尖掐着方才阴官给的金线,一端系在韶宁腕间,指腹摩挲着线身,修士闭眼,回忆阴官所言。
在他神识所及之处,韶宁是棵枯木桃树,随着灵力从金线缠上桃树,桃枝开始绽放花苞,一朵两朵......
韶宁目光落到修士衣袍下摆,金纹如凤尾展开,明光宫子弟怎么到地府来打零工?
再抬眼,见修士淡然的神情凝固在面上,他睁眼看向韶宁,眸中全是茫然:“......——十里桃林?”
他将金线在指尖绕了两圈,“男,女,未分化性别?”
方才那位阴官并没有告诉他还有这种状况啊。
“人,妖,鬼,神,罗睺,黏糊的活物,像是邪物......怎么会有魔?”
“兄弟,姐弟,舅甥,主仆,师兄弟......怎么会有我和师尊?”
......好多熟人。
两手慌乱地为韶宁松线,他眼睛不敢看身前人,仿佛她是吃人妖魔,“定是我初次牵金线,给姑娘算误了。”
韶宁想,也不是不可能,算对了一半,只是这些人的范围有点太大了。她问:“你师尊是谁?”
“明光宫宫主,无面仙尊。”
韶宁:“那必然是算错了的!”
修士解了金线,将其揉作一团塞进刚来的阴官手中,“......你的金线出问题了。”
他背着重剑,脚步慌乱,转身走进从黄泉路而来的鬼群中,逆流而行,撞倒了几个轻飘飘的鬼。
“涂钦道君,涂钦道君......”阴官多次呼唤无果,攥着金线疑惑道:“不就是帮个忙嘛。”
“人人都叫我小月老,金线怎么可能出问题,”阴官目光落到韶宁身上,几番打量:“你调戏他了?”
“......没有。”
“哦。”阴官收好金线,“如果有姻缘的话就可以看看这面红台镜,里头会出现你的命定之人。没有的话什么都看不见。”
他挑眉暗示韶宁,她掏出灵石给他。
“把手心放于镜面上就行。”
“如果姻缘不止一个呢?”
阴官诧异望向她,“看起来不像胆子大的,你家里那个知道吗?”
“开个玩笑哈哈。”阴官目光从她身后商陆身上移开,暗道这就是同僚所说刀口封了忘川河的修士,看样子是她的姘头,他干巴巴笑两声。
“这要看谁和姑娘联系最深了。”阴官目光扫过韶宁脚踝和锁骨下,“谁把线束缚得最紧,自然就能看见谁。”
是指锁骨下魏隐之曾说过的术法,和执夷的天命结吗?
韶宁想,魏隐之不过七阶修士,法印束缚力自然不如天命结,应当会看见执夷。
她走到镜前,正欲伸手,动作被脑海内机械音打断。
系统急急急,慌得口不择言:‘我在给你修房子啊好累啊哈哈哈,亲爱的宿主你在干嘛呢?’
韶宁:‘你现在才修,都过去多少日了。找我干什么?’
系统擦了擦不存在的汗:‘没什么,我这不来关心你吗?你面前这是什么,哇,好大的镜子。’
‘据说成看见姻缘的红台镜,我猜等一下会看见执夷。你说呢?’韶宁跃跃欲试。
系统:‘我说,我说就不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