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歧玉进屋的时候,褚时英还在沉思,她找到玉矿的事怎么上报秦国,“夫人,你晌午想吃什么?”
褚时英看着挽起袖子的秦歧玉,撑着下巴思量了半晌,她有什么好想的,这里不是有个同她一样的重生人。
便哼了一声道:“我们在你的封地寻到了一处玉矿,你说怎么处理?”
像开采矿石,都是要给秦国交采地税的,采地税价格高昂,想想都令人心痛。
正贴心为她倒震泽绿茶的秦歧玉低顺着垂头,他似是早有预料的开口,“我已上报过曾大父,因我的封地收留了不少灾民,故而在我封地上的一切产出无需上税。”
他早就将她玉矿的采地税免去了。
封地是秦歧玉的,他不愿意要那部分钱,老秦王有什么好不同意的。
褚时英丹凤眼眯起,她总觉得秦歧玉还有事瞒她,“也是,你肯定早就知道你封地有玉矿。”
“不光玉矿,”秦歧玉乖顺诚实回答,“那里还藏着一座金矿。”
“噗……”褚时英因惊愕,将茶水喷了出来。
秦歧玉起身,从袖中掏出手帕,为她仔细擦着唇,她偏头,他就一副极受伤的样子望她。
这人,又回到在郑国伏小做低的样子了。
褚时英剜了他一眼,他趁机轻声说:“此金矿我打算秘密开采,只告诉了时英一人。”
那她还真是好受他信任哦,指挥道:“我今日想吃鸡。”
秦歧玉从善如流,“好,那今日我们吃烤鸡?”
“行。”
秦歧玉做得烤鸡,会别出心裁用蜂蜜等物调制酱料刷在鸡身上,鸡腹内里再塞上满满的东西,极为好吃。
等老秦王和安定君来访的时候,鸡巧烤好。
褚时英瞧着席间等着秦歧玉分烤鸡,明显来看热闹的两人,心中冷笑。
秦歧玉动作利落地分鸡,将两个鸡腿切好片,送至老秦王和安定君面前,又将最好吃的鸡翅全都放在褚时英面前,还十分贴心地将鸡翅的细骨拆除。
老秦王一尝鸡肉,便觉比在宫里的好吃不少,尤其现在牙口不好胃口不佳,还能让他感觉好吃,很是不易,瞬间的功夫,一碟子鸡肉就吃进了肚中。
安定君跟他差不多,他本就好吃,什么珍馐没尝过,可今日一吃鸡,简直恨不得连吃三碗黄米饭。
褚时英吃完鸡翅,正用震泽绿茶漱口,也不管秦歧玉是不是忙乎他们自己都没吃口饭,直接指使道:“你再去厨房拿些吃的。”
就老秦王和安定君这么吃,这只鸡可不够他们俩塞牙缝的。
她也不怕老秦王和安定君生气,褚卜和褚商就是她的底气,她是万不会因为他二人来了,就委屈自己原谅秦歧玉的。
秦歧玉当然听话,在安定君睁着小眯眼的震惊目光中,问道:“时英想吃什么?”
老秦王这时也放下了筷子,他与安定君日日时时,不夸张的说被全国人捧着,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小辈忽视了,竟不问问他们想吃什么?!
然他们两人今日来这吃饭,是客人,还是不请自来的客人,客随主便,秦歧玉自然可以不问他们。
但是心里不舒坦。
在王位上五十余载的老秦王脸一沉,那是连安定君都要发抖的,他问:“你在褚卜跟前也是如此?吃饭都只询问自己夫人意见?”
安定君这段时间上有老秦王撑着,下有秦歧玉顶着,日子过得委实不错,便帮着秦歧玉说话,“想来是亲父威严太过,玉不敢询问。”
褚时英丹凤眼勾着,火上浇油,“良人,我还想吃烤肉。”
老秦王将筷子“啪”地摔在了地上,秦歧玉不紧不慢将一副新筷子放在老秦王跟前。
他半点不怵,很是坦然说:“曾大父肠胃弱,亲父也不能多食太多的肉,今日食的鸡已是超了份量,接下来当吃些秋葵才行。”
“本王不吃秋葵!”
秦歧玉压根没理会老秦王的话,他微笑道:“不行。”
头一次被拒绝的老秦王,白眉下的眸子一瞪,小孩都能被吓哭,“你说什么?反了你了!敢跟我这么说话!”
“曾大父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总得看顾着些,”秦歧玉随即起身,“我去厨房弄些烤肉来,曾大父和亲父若想吃,只能一口烤肉一口秋葵。”
眼睁睁看着秦歧玉出了房门,老秦王将案几拍得砰砰作响,然后他气呼呼同褚时英说:“他这脾气随了谁?怪不得你跟他生气!”
看着卸下王之威严,如同一位同小辈撒娇的老人,饶是褚时英现在再生气,也在心中赞了一句秦歧玉。
秦歧玉现如今已经充分证明了自己的能力,现在该表现另一方面了。
所以他觉得既然出了宫回了家,那便是家人,家人没有那么多说道,他将老秦王与安定君视普通人对待。
这估计也是老秦王和安定君头一次被这么对待。
为了自己的后位着想,褚时英道:“在郑国家中,玉就是这般管束我曾大父的,曾大父爱吃羊肉,他最多让吃四块。”
老秦王那股子气,一听褚卜也是这个待遇,倏地就散了,散去后又有一股可以回味的甘甜。
他可比四块肉吃得多多了。
高居王位太久了,偶尔接接地气,享受一下普通百姓的温馨日常,也别有一番滋味。
这顿饭,虽后面被强逼着吃了不少秋葵,但老秦王和安定君都十分满足。
褚时英睨着秦歧玉,“行了,跟着你曾大父回宫吧,别在我面前晃悠了,烦不烦。”
秦歧玉俯下身,从袖中掏出一个红彤彤的果子塞到褚时英手里,“这是从曲栽下的果树上摘下来的,给你。”
之前褚时英和秦歧玉同曲说,想在宅子里种一颗同祖父小院里一样的果树,曲应了下来,寻了一颗年轮差不多的果树栽下。
许是因为换了地方长,今年果树并没有结几颗果子,秦歧玉特意挑了一个最大的给她。
褚时英闻着果子的清甜,有些想祖父了。
褚卜小院里的果树今年结了许多果子,三三摘了下来,学着秦歧玉的样子,将部分果子切片晒干,等冬天就能泡水喝。
也尝试着用蜂蜜熬煮降暑,可怎么也不是秦歧玉煮出来的味儿。
每每看着褚卜喝着果羹失望的眼神,三三都要自己一个人躲着出去哭。
她整日眼睛都是红的,活像一只红眼兔。
可谁也没有嘲笑她,因为在这个院子里的每个人,眼睛都是红肿的。
褚卜自著好书后,便卧床了,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就不行了。
巫医来看时,说他年岁大了,寿数已尽,还说,若是他能在睡梦中死去,已是幸事,怕只怕拖着更受罪。
道理都懂,但谁会不希望褚卜多活些日子。
自郑王亲自去褚宅看望褚卜,接过褚卜所著之书的手稿后,褚卜便提出要回小院。
他的卧房被要求打开窗子,只要他清醒便能看到院中的果树。
褚哲站在褚卜房门外,同样看着果树出神,屋内的褚卜,精神一天比一天差。
刚开始还能自己坐起来用饭,这段日子,经常叫不醒他,需要用米汤和羊奶喂食,好在他还能自主吞咽,不需硬灌。
但排泄已是不能自控,他能感觉到父亲被人擦身体是屈辱的,因而像只乌龟一般逃避着父亲的痛苦,只因为他想让父亲再多活些日子。
可当他看着在床上瘦得只有一点点,堪称骨瘦如柴的父亲,他太不忍心了,终于理解了巫医那番话,能在睡梦中睡去,是最大的幸事。
然褚卜也在尽力拖着,他突然没了呼吸那刻,所有人心都提起来了,哭声就在嘴边,他又一口气喘了回来。
最后那口气,他一直没咽。
褚哲眼底尽是泪,他痛心疾首道:“再去信给时英,亲父在等她呢。”
三三受不住,跑出去嚎啕大哭,嘴里念叨着,“伯英,你快回啊。”
秦国褚时英家中,她被一柄宽剑砸醒,懵圈地看向四周,便见到了立在她身侧的褚卜,“曾大父?”
褚卜一身宽袖蓝衣,身姿挺立,头发乌黑,脸上几乎看不出褶皱,双眼清明,当是清华俊俏之典范。
他道:“怎可白日睡懒觉,浪费大好时间。”
褚时英不好意思起身,抱怨道:“这段日子实在太忙了,每日都要点灯熬油到半夜,褚商在咸阳的发展规划,哪个郡县的铺子开的不甚成功。
秦歧玉封地的玉矿如何开采,好多好多的事情,都要我来负责,熬得我皮肤都不好了。”
她摸摸自己的脸,然后伸出自己的手指,比出一节指腹的大小,“我就是多睡了一小会儿,真的,曾大父信我。”
褚卜含笑听着她絮叨着在秦国的事情,而后颔首。
他双手背在身后,宽剑不见了踪影,褚时英上前挽着褚卜的手臂,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曾大父,我带您参观一下我在秦国的家。”
“好。”
褚时英兴致勃勃带着褚卜看还没有放书的藏书楼、看开着荷花的池子、看院里那零星结了几颗果子的果树。
“这颗树的果子特别甜,秦歧玉那日给我摘了一颗,我全都吃完了。”
褚卜温和地注视着她,问道:“时英,曾大父还未问过你,嫁给玉你后悔吗?”
褚时英仔细思考了半晌,肯定道:“从未后悔过。”
她扬着头,一副骄纵小女儿姿态,“虽然他刚惹我生完气,但也不得不承认,嫁给他后,我自在了许多,我的野心有了可以承载的地方。”
“曾大父,我想当上秦国的王后,手握实权,可以和他分庭抗礼的那种王后!”
褚卜便笑了,笑得潇洒肆意,褚鲜想来就是随了他这点,他道:“好,我家时英定能!”
褚时英重重点头,“嗯!”
褚卜又道:“玉虽父母双全,但幼时便离家万里,饱受苦难,他心里可能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稳重强大,万事,便多站在他的立场想想,不要太过计较。”
褚时英哼了一声,褚卜便又道:“当然,也不能被他欺负了去。”
“他可欺负不了我。”
褚卜便再次拿出宽剑,轻轻地轻轻地拍了一下褚时英的头,不痛,“时英,你要与玉好好过日子,曾大父才能放心。”
褚时英看着褚卜,不知为何,觉得自己的心空了一块,胸口也喘不过气,酸涩遍布全身。
褚卜用小时候逗她那样说:“嗯?小嘴一扁,便要哭了?”
他眼中好似有说不尽的千万万语,最后在她忍不住落泪时说,“时英,你好好的,曾大父走了。”
“嗯。”泪水模糊了褚卜的身影,褚时英提上裙摆追在褚卜身后,“曾大父,你等等我。”
褚卜的身影越来越远,她怎么追都追不上,哭着道:“曾大父,你别走!”
“曾大父,你别走!”
褚时英猛地睁开眼,向四周巡视了一圈,恍然发现,根本没有褚卜身影,她抬起还在颤抖的手,将脸捂住了,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
与此同时,秦国王宫在处理政务的秦歧玉,不知怎的,竟单手撑着突然打起瞌睡来。
褚卜自一片白雾中走出,秦歧玉瞧见他,唤了一声:“曾大父!”
他脸上欣喜溢于言表,同样跟褚卜说起自己在秦国的种种,虽那些事,已经在信上同褚卜说过一遍了,可他就是很想再说一遍,想得到褚卜的认可。
褚卜欣慰点头道:“玉是我最出色的学生。”
秦歧玉便道:“是曾大父教导的好。”
褚卜伸手拍拍秦歧玉的肩膀,说道:“知你有雄韬伟略,然善待自己,多注意身体。”
“我知道的曾大父,我不敢拿身体不当回事,”秦歧玉道,“待我被立为太孙,便不必这么拼了。”
褚卜点头,“你心里有成算便好,玉。”
秦歧玉疑惑看去,只见褚卜道:“时英,便拜托你多多照顾了。”
“这是自然,”他脸上有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柔情,“但凡我活一日,我都会护她一日,不,便是我先一步离去,我也会安顿好她的。”
说完这话,他似是懂了,定定看着褚卜,褚卜对他颔首,身影在白雾中渐渐淡去。
手一滑,秦歧玉醒了过来,眸中哪有困意,正要给他披披风的内侍吓了一跳。
他掩藏起眸中痛意,同老秦王告了假,匆匆往家赶。
褚时英正在家中收拾东西,吩咐侍女道:“除了吃喝、金子、衣裳,其余的通通不要,快些收拾出来。”
“喏,夫人。”
整个宅子因褚时英一句收拾东西而动,待秦歧玉回来,他直奔卧房,褚时英转身,直接通知道:“不管你曾大父准不准,我都要回趟郑国。”
秦歧玉欲要张口说话,褚时英给了他一个制止的手势,“别劝我,我知道我回郑国之后,就不好回来了,但我会想办法的,逃也会逃回来,放心,不会拖你后退。”
“时英,我与你同去。”
“什么?”褚时英看着他扬声道,“你疯了?你现在是炙手可热的太子嫡子,储君之位就在眼前,你若回郑国,郑王会把你关起来的。”
“那又如何,”秦歧玉坚定道,“曾大父他亦是我的曾大父。”
褚时英丹凤眼犀利起来,着急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秦歧玉道:“我梦到曾大父了。”
望着他难掩痛惜的眸子,褚时英再也坚持不住无力蹲下,“我也梦到曾大父同我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