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峥踩着楼梯,哒哒哒跑上楼,“我今日射箭,射中三十丈开外的箭靶了!”
三十丈真是好远,褚时英险些笑出声来,秦峥算是随秦歧玉了,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却对骑射剑术等事不精通。
不过也没想让他精通,有一副强健的身体足矣。
秦峥兀自欢呼雀跃,“三十丈!蒙鸽将军还夸我了呢!”
蒙鸽回咸阳述职,顺便替将士们领取军功,听闻他攻打吕国的壮举,秦峥便黏上了人家,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
褚时英暗道,也不知道蒙鸽是怎么违心夸赞秦峥射得好的。
然而,蒙鸽是情真意切觉得秦峥厉害的,毕竟他与其父秦歧玉一小长大,对秦歧玉那三脚猫功夫太了解了,有秦歧玉做对比,他真心觉得秦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咻!”
一支箭射出,箭羽牢牢扎进箭靶正中央。
“中了!少公子中了!”
着短袖黑色胡服的秦峥,长发被玉环箍着垂在身后,长腿一迈,飞身上马,后面跟着一串他的玩伴,有蒙鸽的儿子、吕秀的儿子、高子圭的女儿。
一群少年人至箭靶处围观,高子圭的女儿骑马在最外围,不是很懂这些人夸赞秦峥射中百丈远的箭靶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她去年就能射中树上的鸟了。
秦峥兴奋不已,随着年岁渐长,他的脸长开,一双眸子随了秦歧玉,脸庞却随了褚时英,可以说挑着两人优点长,已是初见灼灼风流的小公子了。
只可惜现在的小公子眼里没有情爱,只有自己射中箭靶的喜悦。
九岁的他,身量颇高,已经长到褚时英下巴处了,他像只停不下来频频开屏的孔雀,炫耀的人却是自己的母亲和妹妹,滔滔不绝说着自己射箭射中百丈远了。
褚时英敷衍应付,盯着有些挑事的小玥然将最后一口羹吃了,在小玥然拍秦峥马屁时,她突然道:“峥儿,你不是还想去天府诡城一次么,亲母奖励你,这次跟着亲母再去一次可好?”
秦峥猛地停在原地,喜悦道:“真的?”
“自然,”回完,褚时英对上女儿亮晶晶的眸子,摸了一把女儿有些发黄的头发,“玥然也跟着一起去。”
兄妹两人齐齐发出欢呼,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起来。
褚时英用手帕擦着唇角,示意侍女将案几上的盘子、碗撤下,随着她褪去青嫩,掌管后宫,身上威压也是一日比一日强盛了,侍女连头都不敢抬。
秦歧玉是下了朝,批办完政务,方才得知褚时英要带着一双儿女去天府诡城的。
他脱衣上榻,自然搂过褚时英,与她耳鬓厮磨,“怎么突然想起要带着他们两个一起过去了,你不是一直觉得他们两个烦闹吗?”
褚时英躺在秦歧玉怀里,叹了口气道:“你是没见到今日峥儿因为自己射中百丈远的箭靶有多开心,幼时他开心,还能说一句天真可爱。
如今他都九岁了,又是一国太子,还这般显摆,只能道一句不稳重,加之如今他身边全是阿谀奉承之人,是该让他知道知道人间疾苦了。”
“何况,自吕国覆灭后,郑、陈合盟,与秦国气氛焦灼,战事不知什么时候就起,他再这般天真,如何能挑起秦国大梁,真是比你差远了,你九岁都自己孤身一人去郑国为质了。”
秦歧玉眨眨长睫,咳了一声,还是为自己儿子说了句公道话,“他倒是也不必跟我比,我受那些苦,真心一点都不想让他吃。”
两人齐齐沉默,却一致决定这次去天府诡城,一路上磨磨秦峥的性子。
是以,褚时英这次一路慢行,看见村庄便借宿,让秦峥充分和底层庶民亲密接触。
没走出十日,原本还兴致勃勃的秦峥就垂头丧气了,风吹日晒的吃苦自不必说,每每看到人,他都要精神萎靡一下。
褚时英只冷冷瞥了他一眼便收回视线,继续纷纷道:“若前面还有村子,便停下歇歇脚。”
宇应了一声,随即来禀,“前面有个李家村,里面不少郑国人。”
郑国人?
褚时英正想知道如今郑国详情,随着郑国和陈国联合抵制秦国,褚哲的东褚商在郑国日子过得艰难。
郑王下令不准褚商继续往秦国通商,是以,褚时英许久没有收到他们的消息了。
她掀开车帘,“宇,帮我问下村长,我们能否短暂在郑国人住处歇歇脚?”
难得见人,村长立即就同意了,褚时英带人进入李家村,整个村子都是拿稻草盖的,只怕冬日得冷。
而他们接待他们歇脚喝水的郑国人家,估计是这个村子里还看得过去的郑国人,至少衣能蔽体。
进了之后,褚时英就知道为何这户逃难过来的郑国人家情况还算不错了。
他们家有两名看着约四十多的中年男女,而后又有成年的两子一女,一路过来,互相帮扶,日子便能熬得下去。
进入到陌生的人家,秦峥和小玥然一左一右紧紧贴着褚时英,听褚时英与对面夫妻俩寒暄。
这一问,方才知晓,夫妻俩还不到四十呢,是多年操劳,才让他们看着苍老了。
褚时英让两个孩子挨着自己跪坐,自己接过缺了牙的碗,喝起水来,小玥然看了眼兄长,从小锦衣玉食的她还没用过这么破的碗呢。
别说她,秦峥又何尝不是,但两人看了看面不改色的褚时英,眼一闭,咕咚咕咚喝起水来。
水挺甜,好像除了盛碗的器具,和往日喝的水,也没什么不同。
这边褚时英道了谢后,还问着,“怎么想着从郑国往秦国逃了?路途这么遥远,你们又没有路引,万一秦国不让你们进怎么办?”
当家的汉子苦笑,“不逃没有办法了,夫人,我们那里三年大旱无人管。”
秦峥插嘴,“那怎么不去郑国其他城池?”
褚时英抿了抿唇,果然,那汉子低头揩了揩湿润的眼睛,说道:“去了,没有城池敢让我们进,我们一起逃难的足有上千,最后成功活着来到秦国的,就剩二百人了。”
女子推了自家良人一把,笑着道:“都过去了,我们那时啊,走投无路,就有人提起,之前听商队说过一嘴,秦国接收难民,只要在秦国耕地耕种满三年,就能成为秦人,我们这不就过来了么。”
“一切都变好了,知足。”
秦峥望着他们打满了补丁的裤子不敢再问了,褚时英却道:“这个地方种地,能吃饱饭吗?”
两人就笑,“能活着就已经很满足了。”
第九十五章 天府诡城危
秦峥很想问一句, 都不用吃饱饭,只活着就行了?
然后他看他们两人瘦骨嶙峋的模样,不知为何心里堵堵的,骄傲自满的小公子, 如今像只耷拉着脑袋的小公鸡。
这边两口子已经听出了褚时英带点郑国口音的话了, 女子问道:“夫人可曾在郑国待过?”
褚时英便颔首, 丹凤眼里满是回忆,“我原是赵国人,后来八国混战, 赵国覆灭, 我跟着家中长辈一路逃行至郑国, 方才安稳下来。”
“这逃亡的一路上,也是跟你们一样苦,身后有追兵追, 眼前是辨别不出方向的平原, 吃点东西得偷摸吃, 随行的人不断在掉队。”
她怅然, “带出来的老人, 为了不拖累儿女,自己上吊的上吊、吞土的吞土、绝食的绝食, 后来没了粮食,大家就开始吃草根,连草根都没有了, 便有人专偷孩子。”
秦峥与小玥然还是头一次听闻褚时英也逃难过, 瞪圆了眸子听着, 小玥然抱住兄长的胳膊问道:“偷小孩子作甚啊?”
女子与汉子听着亦是心有戚戚,看着小玥然有心想糊弄过去, 谁知褚时英却凤眸直射,告诉她,“将孩子煮了来分食。”
秦峥与小玥然悚然一惊,小玥然扑到兄长怀里,眼中迅速铺满泪水,大滴泪珠就要坠落,被褚时英一盯,又憋了回去。
褚时英却是想起了当年逃亡路上,自己被丢下,无人发现,还是丽周哭闹要阿姐,大家方才发现自己不见了。
若不是她运气好,被那户庶民收养了一段日子,不然,以她当时稚龄,又是个落单无家人的孩子,只怕也早被人给带走吃掉了。
想到丽周这个曾被自己悉心呵护的妹妹,她一时也是心中泛酸难过,不知为何,她们姐妹两人便闹到如今这个地步了,明明他们可是打小一起逃过难的,理应更亲密才是。
想不通的事情便不想了,她问道:“郑国如今如何了?郑王和王后可体恤你们?”
女子和汉子一脸晦气的模样,尤其是女子,跟倒豆子一样爽利,此时说话都在磨牙,“夫人可别提他们,就连我们生活在偏僻地方的人,都知道一句歌谣。”
“郸阳王宫肉舞池,今日偷人明日养。”
褚时英皱眉,暗道郑季姜不管前后两世,有了权利之后,都只顾自己享乐了,但今日偷人明日养是何意?
她一问,女子就回:“传言有位郑姬生的儿子不是王上的,而是一位叫李嗣远的豪商的。”
“还有人说,郑国王后生的儿子是秦王的,她以前是秦王的丽姬,总归郑王仅有的两个儿子,都不是他的,他帮别人养儿子呢。”
褚时英被口水呛到了,连连咳嗽,秦峥和小玥然瞪大了眸子看着她。
她平复了一下听到这离谱谣言的心情,说道:“秦王与王后伉俪情深,这谣言当不得真。”
女子和汉子却一脸不信,“那不是真得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连郑王后在秦王后宫曾被称作丽姬都传出来了,再说了这么多年,秦王就传过这么一个丽姬。”
褚时英也疑惑呢,她和秦歧玉将“丽姬”藏得好好的,大家是如何知道褚丽周就是丽姬的。
总归不是好事,她记下此事,打算书信传给秦歧玉,女子和汉子已经开始要招待他们了,推却不过,便只能应了。
本就挑食的小玥然,一脸凝重地低头望着碗里清汤寡水的糙米羹,但她刚才听了一脑袋逃亡艰辛,知道粮食不易,所以硬着头皮把这剌嗓子的米羹一口口吃了。
褚时英看着低头一口接一口大口吃饭的女儿满意点头,又看秦峥三两下喝了个水饱一脸沉思的模样,心中甚是慰藉。
辞别夫妻俩,褚时英让宇悄悄给他们送了一袋粮食,这才带着秦峥和小玥然继续向天府诡城前行。
之后的路上,她带着两个孩子接触了越来越多的人,让他们自己体会发现,庶民也是人,他们也有喜怒哀乐,上位者不作为,将会导致底层庶民日子过得多苦的事。
原本可以半个多月就抵达天府诡城的路程,足足让她带着孩子走了近两个月,才终于抵达了气势雄浑的天府诡城城门前。
天府诡城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破破烂烂,四国混居的小破县城模样的白恶城了。
经过这些年褚时英的规划,魏莱的实施,天府诡城已经一跃成为秦国第一大都城,占地面积比咸阳还要大上一圈。
毕竟咸阳还要分割出土地用来耕种,但天府诡城则不需要,本就是四国中心不利于耕种的地方,褚时英直接划了大片土地用来建设。
城门分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分别对应秦、陈、郑、吕四国方向,如今吕国已经覆灭,北城门就面朝吕郡了。
他们从东城门而入,城门宽广,可同时容纳四辆并驾齐驱的牛车或是马车。
一进城门后,是一条宽上一倍的主街,青石板铺路,道路两旁全是大铺面的商铺,只一打眼你就知道,这些商铺不零散卖货,都是走量的。
而且极有意思的是,售卖相近东西的店铺都集中在一条街上,比如说卖盐的那条街上,就全是卖盐的,卖布匹的街上就全是各种材质色彩的布匹。
有商人初来,想要采购东西,只需随便看见一个人询问,便有人告诉他,去玉石街、去粮食街、去木材街……
继续往里前行,将会见到内城池,里面有府衙,还有人们居住的房子,但这些房子,大都低廉出租,住得没几个人。
褚时英和魏莱商量建造时,就替需要看管货物的商户们考虑过这个问题,给他们的商铺后面,特意设计带了宅院。
这样商人们和雇佣的伙计,可以直接睡在的宅子中,不用内城外城来活奔波。
小小的内城,被大大的外城环绕,外城全是商铺的城池,只秦国天府诡城一座城池。
两个原本还蔫蔫的孩子,见了天府诡城已经重新焕发了精神,褚时英便让宇带着他们两人再到外面转转,自己则先去了宅院。
她要来的消息,健早就收到了,已经替她将宅子收拾好。
多年过去,健已成家立业,他娶了一位在天府诡城经商的陈女,两人经由一场买卖熟知,而后迅速走到了一起,并已经生了两女一子。
褚时英这次来,也是打算询问他们两人意见,若他们愿意,便让他们两人的女儿到咸阳当公主伴读,由她亲自照顾,也算是让孩子们继续继承大人们的友谊。
她刚一提,陈女立刻就道:“别说一个,三个全让你带走,这猫嫌狗厌的年纪太折磨人了。”
健就在一旁看着陈女温和的笑,褚时英也绷不住笑出声来,两人凑在一起,你说我家儿子有多天真,我说自家孩子不会打算盘,狠狠吐槽了一通。
等两人小酌后,褚时英已经醉意上头,陈女还跟个无事人一般,健无奈道:“主公跟谁喝不好,我家夫人她别的不说,酒量是真海量。”
这都是做生意陪酒练出来的,陈女也不容易,褚时英叮嘱健要好好待她,便晕头转向,最后看了一眼回来睡下的孩子们,自己倒头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