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珣抿了抿薄唇,他将鎏金银香球的链子挂在长明灯灯柱上,灯影忽明忽暗的摇曳,昏黄烛光照映的他昳丽如莲的脸庞愈发苍白,崔珣垂眸:“公主,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去地府,亲自向公主赔罪了,届时,要杀要剐,再悉听,公主尊便。”
-
崔珣在西明寺一直呆到五更时分,才回府,准备上朝。
但是刚一回府,找他找疯的武侯就慌忙来报:“少卿,不好了,察事厅,失火了!”
-
察事厅狱房意外失火,火势冲天,照红了半个长安城,崔珣匆匆赶到时,大火已经被武侯奋力扑灭,但是狱房中的犯人,却全都被烧死了。
其中,就包括王燃犀。
王燃犀到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串小叶紫檀念珠,就好像攥着这念珠,去了地府,就能赎她一身罪孽一般。
而她的死,在朝堂也掀起惊涛骇浪,一个三品大员的发妻,无故被崔珣抓进察事厅严刑拷打,到最后,还被烧死在察事厅?天理何在?国法何在?
朝臣纷纷弹劾崔珣,而作为苦主的兵部尚书裴观岳因为哀伤过度,闭门不出,他虽没有弹劾崔珣,但为他义愤的御史一封一封奏表递到大明宫,一时之间,崔珣又成为了众矢之的。
-
崔府,崔珣披着黑色鹤氅,他掩袖不断咳嗽,脸上也涌现病态的潮红,那日察事厅大火后,他就病了,他心中激愤不已,他明明已经抓到王燃犀了,明明离所追寻之事近在咫尺了,但却因为一场大火,一切化为乌有。
他也查了大火原因,这火不是意外,而是察事厅一个狱卒故意纵火,那狱卒欠下巨额赌债,眼瞅着就要家破人亡,但却忽然有了笔横财还了债,之后,察事厅就失火了,那狱卒也被烧死了,想也知道,这不是巧合。
可死无对证,只能说,对方又棋高一着。
崔珣愤懑不已,他端坐于书案前,展开案上竹简,蘸上朱砂,不甘的将其中王燃犀三字勾去。
勾完后,他扔了狼毫,伏案咳嗽不止,锦帕上竟然已经有了微微血迹,崔珣捏紧锦帕,他垂下鸦睫,不,他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
他端起案几上苦到反胃的青釉药碗,只是这次,再也没有人给他温药,给他药汁中放一块糖霜了。
崔珣垂下鸦睫,他仰脖将凉透了的药汁一饮而尽,但许是药汁太凉,一到胃中,他反而更加剧烈咳嗽起来,他咳到眼前发黑,却忽见书案前,站着一个纤弱身影。
崔珣顿时愣住:“永安……公主?”
-
来人的确是李楹,她已经从生死道中走出,重回人间了,她回到人间第一件事,便是来找崔珣。
崔珣愣愣看着她:“你不是去地府了么?”
李楹咬牙,她湛清双眸此时竟然有一些恨意:“你为何要骗我?
崔珣一怔:“你都知道了?”
“对,我知道了,我知道不是王团儿杀的我,我知道王燃犀并没有死,所以察事厅的招供,就是你制造的一场骗局,是不是?”
面对李楹的声声质问,崔珣古井无波的眸中,闪现一丝波澜,他垂眸,痛快承认:“是。”
李楹不敢相信:“你为何要这样做?你知不知道我差点死在地府?你为何要这般害我?”
崔珣喉咙一阵腥甜,他捂着锦帕咳嗽,一滴鲜血滴到竹简上,他低头看着,竹简上的名字几乎都被勾完了,连王燃犀都死了,可他,依旧一无所获。
他心中忽然莫名涌现一种无比挫败的愤懑感,他抬头,望着李楹,咬牙道:“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你查案。”
李楹目瞪口呆:“既然如此,你何必答应我?”
“那是想早日将你打发走!省的你再缠着我!至于你去地府后,是生是死,与我何干?”崔珣冷笑:“我早就说过,让你下辈子,不要遇到像我这样的人!”
李楹红了眼眶,她实在无法相信,她这般信任崔珣,可他从一开始,就打着欺骗她的心思,她伤心喊道:“好!是我看错你了!我阿娘也看错你了!你崔珣,就像百姓骂的,彻头彻尾,就不是一个好人!”
崔珣捏紧锦帕,他冷冷道:“你现在才知道我不是个好人,是不是太迟了?我不妨告诉你,我为何从未想过给你查案?”
他咳嗽两声,苍白如鬼魅的眉眼染上一抹艳色,瞧起来勾魂摄魄,但说出的话却刻毒万分:“隆兴十年,江州王谋反,直指太后牝鸡司晨,祸乱朝纲,他征讨太后的檄文,其中就有一句,谋杀亲女,陷害元后,人神共愤,天理不容!”
第024章 24
空气中一片死寂。
李楹在地府折断的指甲伤口处, 鲜血一滴一滴,滴在光凉地板上。
李楹声音轻到几乎都听不见:“你胡说。”
“我胡说?”崔珣冷笑一声:“难道你被困荷花池的时候,没听过?你敢说, 你的心里,没有怀疑过?若你真的没有怀疑,为何除夕夜那晚, 太后明明出了蓬莱殿, 去参加守岁宴,你为何不去见她?因为你不敢!你害怕自己一直敬爱的母亲, 就是杀害你的真凶!”
“你胡说!你胡说!”李楹捂着耳朵,她情绪彻底爆发:“我阿娘不会这样做的!”
崔珣嗤笑:“她为什么不会那样做?你以为你阿娘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吗?你的姨母,是她同胞阿姊,仅仅因为想送女儿进宫,侍奉你阿耶, 就被你阿娘鸩杀, 对待姐妹都能这样残忍, 对待女儿就会格外心软吗?你阿娘她不想重复汉朝戚夫人的结局,于是选择溺毙亲女,以此扳倒皇后,这很难理解么?”
“你胡说!”李楹已是泪流满面:“你胡说!我阿娘不会杀我!不会!”
崔珣讥诮道:“她是不想杀你,她只是在她自己和你之间,选择了保全自己罢了!”
“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你没有证据, 你不要胡说!”
“证据?谁敢去找证据?”崔珣咄咄逼人:“况且有些事,不需要证据, 你只需看看,你的死, 到底对谁最有利,你便知晓,谁才是杀你的人。”
李楹怔住。
她的死,让郑皇后后位被废,阿娘顺理成章成了大周皇后,继而又成了太后,大权在握,势倾天下,而若她没有死,阿娘一个商户女,根本斗不垮毫无过错的郑皇后,更无法成为大周皇后。
李楹泪珠滚滚,连嘴唇都在哆嗦:“你胡说!你胡说!”
崔珣已不想再和她争辩:“你走吧,我的荣华富贵都源于太后,所以我是不可能去为你查案的,你爱找谁便找谁去,反正那个人,不可能是我崔珣。”
-
李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崔府,她恍恍惚惚在路上走着,满脑子只是崔珣那句:“你阿娘她不想重复汉朝戚夫人的结局,于是选择溺毙亲女,以此扳倒皇后,这很难理解么?”
不,不会的,阿娘不会为了自己,杀了她的。
她不相信,她根本不会相信。
肯定是崔珣骗她的!
他本就是极坏的一个人,为了逼走她,故意编造谎言,对,一定是这样的!
但她恍惚间,脑海中又浮现崔珣那句:“你敢说,你的心里,没有怀疑过?”
她想起她困在荷花池时,那个跑来玩的小宫婢偷偷和同伴说:“你们听说了吗?传言永安公主,不是被驸马杀的,是被太后杀的!”
“什么?不可能吧。”
“为什么不可能?孩子没了可以再生,但是皇后之位只有一个,为了这个位子,杀了女儿,有什么稀奇的?”
李楹一个激灵,不,不会的,他们都在胡说,不会是阿娘的,不会!
她不相信,她永远都不会相信!
-
李楹泪水簌簌而落,她漫无目的的走着,天大地大,她一个孤魂,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往哪里去。
她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大明宫宫门,她望着紧闭的宫门,心中又是委屈,又是难受:“阿娘,真的是你么?明月珠不相信,明月珠真的不相信。”
她抚摸着高高耸立的丹凤门,慢慢跪倒在地,守门的金吾卫看不到她,他们全副披挂,手持兵器,魁梧挺拔,谁也不知道,面前有一个早已死去的公主,在哀哀哭泣。
李楹不知道哭了多久,她使劲擦了擦眼泪,守门的金吾卫已经换班,年轻守卫目光炯炯,尽力守卫着大明宫内的太后与皇帝,李楹扶着朱漆木门,站了起来。
她就算哭死在这,也得不到一个答案。
与其如此,倒不如继续追寻真相,就算那个真相再怎么不堪,她也要追寻。
-
李楹转身,离开了丹凤门,她也不知道她要去哪,所以只是茫然的在街坊中走着,夜深人静,更深露重,街坊空无一人,白雾中,忽然有一个穿着铠甲的年轻将军,正匆匆打马,直奔丹凤门而来。
李楹一怔,这宵禁时分,怎么会有将领骑马去大明宫?难道边疆又有战事?
她定睛一看,又觉的不对,这年轻将军灰头土面,风尘仆仆,但是身上却刀伤处处,血迹斑斑,李楹分明看到鲜血从他身上涌出,将白马都染成了血红。
一个正常人,如果受了这么重的伤,早就没有命了,哪还能跃马扬鞭,李楹再仔细看,那年轻将军面色发青,她顿时了然。
这和她一样,是个鬼魂。
但是鬼魂怎么没有被阴司勾去?而是能在这街坊上纵马狂奔?
李楹有些疑惑,她想问个明白,于是冲上去拦住那鬼魂,那鬼将军忙勒住缰绳,他急道:“小娘子,某有十万火急之事,烦请让开!”
李楹仰头问他:“你有何事?”
“突厥进犯,天威军被困,郭帅命某赶赴长安,禀报圣人,速派援军!”
李楹愣了,她想起那日西明寺中,琵琶姬说的天威军五万人全部战死落雁岭,她疑虑道:“天威军?天威军不是全军覆没了吗?”
鬼将军惊愕:“小娘子,莫要胡说!延误军情,你担当不起!”
李楹见他神情,忽想起若人生前对某事执念太深,死后也会执着做那件事,此人应是被天威军派来长安求援的将士,却在途中不幸身亡,所以才会死后继续打马疾骋大明宫。
李楹不由恻然,她问:“敢问将军名氏?”
“某乃天威军虞侯,盛云廷。”
“盛云廷?”李楹又想起在崔珣书房中看到的书简:“你是不是家住大安坊,家中还有一个妹妹,叫盛阿蛮?”
鬼将军愣了:“小娘子如何得知。”
李楹叹息一声:“盛云廷,你已经死了,死了整整六年了。”
-
一口气泄,大梦初醒。
盛云廷栽下马来。
李楹唬了一跳,她赶忙去查看盛云廷伤势:“盛将军,你没事吧?”
盛云廷忍着剧痛,以手撑地,踉跄站起:“六年……已经六年了么……”
李楹见状,倒有些同病相怜之意,她点头:“是的,六年前,你们天威军五万人,就都战死在落雁岭了。”
她顿了顿,抿唇道:“不,还有一个人,没有战死。”
盛云廷大喜:“是哪位兄弟?”
李楹提到这个名字,都觉的胸腔一股恨意:“崔珣。”
“十七郎?他没有死?太好了!”
李楹喃喃:“他叫,十七郎?”
“对,十七郎家中排行十七,我们都这般喊他,年纪大的,也唤他小十七。”
李楹见盛云廷和崔珣感情甚好的样子,这盛云廷忠肝义胆,死了都不忘故帅所托,为何会和崔珣这种小人为伍?她不由问道:“你们关系很好么?”
盛云廷点头:“天威军全军,都情同手足。”
“那他可辜负你们情谊了。”李楹悻悻道:“他这个人坏的很,为了保命投降突厥,辱没你们天威军的名声,回长安后,又做了酷吏,害死不少人,长安城人人都在骂他。”
盛云廷愣住了:“十七郎不会这样做的。”
“他就这样做了。”李楹道:“还做的心安理得。”
盛云廷拳头攥紧,他急促呼吸两声:“十七郎是我们天威军的好儿郎,他若真这般做,也定然有他的原因!”
李楹苦笑:“我以前也是这般相信他的,但是我错了,我不会再信他了。”
盛云廷上下打量着李楹,他此时也看出李楹是鬼魂之身,他问:“小娘子和十七郎有旧?”
李楹不情不愿的“嗯”了声,盛云廷似乎明了:“十七郎长得好,就是性子冷了点,有时候伤了年轻娘子的心,自己都不知道……”
李楹见他完全误会,她忙澄清:“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叹道:“我确实认识崔珣,他能看见我,所以我托他办件事,但是他不办就算了,还骗我,你说,我该不该生气?”
“是该生气。”盛云廷顿了顿,又为崔珣解释:“十七郎本性不坏,他是一个好人,他骗了小娘子,他自己内心应该也是很内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