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珣一声不吭,李楹将洗净的银针放在火上炙烤:“崔珣,你应该从一开始,就没相信我吧?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什么事,让你再也无法相信别人,但我想说,有的时候,你可以试试相信别人。”
崔珣没有回应她,房间内,李楹只能听到他几乎弱不可闻的呼吸声,他应是痛极昏迷了吧,所以她的话,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李楹抿唇,反正她也没指望崔珣能听进去,他如今昏迷了,也挺好,至少可以让他没那么痛苦。
她继续低着头,小心给崔珣挑去伤口里布屑,挑了快两个时辰,她才终于将碎屑挑完。
她直起身子,锤了锤酸痛的腰,然后看向崔珣,叹了口气。
一般行笞刑,都会去衣行刑,以免布屑混入伤口,造成受刑者感染而死,但崔珣没有去衣,想也知道,这是他自己的要求。
所以她说,这人的自尊心,有时候强的不合时宜,李楹喃喃道:“就为了不让人看到你的旧伤,就多受这么多罪,值得么?”
崔珣汗湿了墨发,怖人伤痕布满白玉一般的背上,他似是昏沉未醒,伏在榻上一动不动,李楹擦了擦手,然后拿起医师留下的创伤药,她打开白瓷药瓶,鼻中顿时一股创伤药的辛呛味,她一闻便知道这创伤药里加了黄柏和没药,这两种药材虽然能活血化瘀,但是辛辣无比,洒在伤口上恐是痛入骨髓,她犹豫了下,和崔珣轻声道:“崔珣,我要帮你涂药了,会很疼,你忍忍吧……”
崔珣也不知道是醒了还是没醒,李楹只能听到他的微弱呼吸声,她抿了抿唇,然后小心将药粉敷向崔珣伤口。
药粉刚一触到他伤口,他就似乎跟脱了水的鱼一般,身体猛的颤了颤,束发的玉冠都挣脱掉了,墨一般的乌发披落在榻上,李楹不由一怔,但崔珣很快又没动了,只是手指紧紧攥着榻上锦衾,指节都攥到发白,李楹见他疼成这般,但仍然咬紧牙关,强忍剧痛,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此人说是一个飞扬跋扈的奸佞,但有时又心性坚韧的不像个奸佞,她抿唇,拾起他掉了的束发玉冠,放在一旁,然后轻轻整理好他的乱发,用干净绢布擦着他汗湿的墨发,又细细拭去他脖颈上的汗珠,他虽是个病人,她也想成全他的体面。
她做完这一切后,才继续将药粉小心敷到他背上,崔珣已经不再挣扎,他只是昏沉沉伏在榻上,似是气竭形枯。
李楹帮崔珣敷完药后,已是月落星沉,她疲惫不堪,崔珣呼吸微弱,不省人事,李楹见状,于是席地坐在他的榻边,以免他发生什么意外情况。
她困倦至极,不由趴在榻边,沉沉睡了过去,这一觉,便睡到旭日初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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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青桐,流晖槿艳,崔珣渐渐醒转,他微微动了动身体,立刻又是一阵剧痛传来,这股剧痛反而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他费力侧头,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也让他牵动背后伤口,疼到冷汗涔涔,但他仍然侧过头,果然看到那清丽身影。
李楹坐在地上,趴在他身侧,她似是精疲力竭,睡的很是香沉,霞光透过窗纱,洒在她的脸上,静谧美好。
崔珣静静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她眉头微微皱了皱,崔珣转过头,重新将自己埋入绣枕中。
李楹缓缓睁开眼睛,崔珣的身体因为疼痛在微微颤抖,李楹见状,于是道:“崔珣,你也醒了吧?”
崔珣从绣枕中,传来一声低哑声:“嗯……”
李楹看他伤口,经过医治后已经没昨日那么血淋淋的可怖了,她说道:“你醒了,那我就走了。”
“去……哪?”
“不知道。”李楹顿了顿,很平静道:“崔珣,盛云廷的尸首,就埋在通化门外。”
崔珣手指,忽猛的动了动:“你……为何……”
“为何又愿意告诉你了?”李楹眸中,隐隐有了泪光:“因为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她声音很轻:“崔珣,我用盛云廷的尸首逼你查案,我以为我报复你了,但是我心里一点也不快活,我每次见到你,都会忍不住去骂你,去嘲讽你,我还用盛云廷和天威军去刺激你,其实我做这些事,我也没有觉的很畅快。”
她吸了吸鼻子:“我不喜欢恨人,但因为恨你,我一点点变的尖酸,变的刻薄,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所以,崔珣,我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她语气渐渐变的轻松:“崔珣,你差点害死我,我呢,害你去了半条命,我们俩,应该算两清吧?以后,两不相欠了。”
她站起:“我走了,好好治病,好好养伤。”
她转身欲走,但手腕却又被崔珣拽住,崔珣伏在榻上,声音很轻:“不要走……”
李楹不解:“你,这又是为何?”
崔珣只是拽着她,他手没什么力气,但仍然牢牢拽着她,手掌温度很冰,比奈河的水还要冰,他伏在榻上,青丝逶迤,伶仃如鹤,背上是一道一道狰狞的伤疤,就像地府爬上来的恶鬼一样苍白骇人,良久,他才气息微弱说了句:“我想做人……不想做鬼。”
李楹怔住。
崔珣又气若游丝说了句:“留下来……我……不会再骗你了……”
李楹眼眶微微红了:“崔珣,我还能再信你吗?”
“再信一次吧……”这几句话,似乎耗尽了崔珣所有力气,他只觉浑身气力在迅速流失,但他仍抓着李楹手腕,不松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弱说着:“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第029章 29
盛云廷的尸骨, 埋在通化门外。
通化门临近大明宫,入了通化门,就等于入了皇城, 通化门上建有楼观,门下开三门洞,上下都有重兵把守, 离通化门七里的长乐驿, 就是盛云廷丧命之处,而长乐驿通往通化门的官道, 有一段刚好于六年前修葺过,所以崔珣断定,盛云廷尸首就是被中郎将沈阙神不知鬼不觉的埋在那段官道下,从此不见天日。
而沈阙用心,何其狠毒, 盛云廷一心要快马通过官道, 入通化门, 进大明宫,求见圣人,解救五万天威军,沈阙就要让他永远进不了通化门,非但如此,他还要将他尸骨埋在官道下,让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行人从他尸骨上踏过, 进入他心心念念的通化门。
崔珣想到此,气血不由又上涌, 他剧烈咳嗽,咳嗽牵动背后伤口, 痛心切骨,李楹在为他换药,她见状,不由停了手:“是不是我又弄疼你了?”
崔珣摇首,哑声道:“我只是……想起了云廷。”
听到盛云廷,李楹默了默,她细细用白色绢布拭去崔珣肩背上疼出的薄汗,片刻后,才轻声问:“沈阙,和盛云廷有深仇大恨么?”
“不……无冤无仇。”
“那他为何要这般做?”李楹顿了顿:“为什么在盛云廷死后,还要这般羞辱他?”
崔珣伏在榻上,他疼到面色惨白,声音也小到李楹几乎听不到:“他不是和云廷有仇,他是和郭帅有仇,或者说……他和提拔郭帅的太后有仇。”
李楹涂药粉的手一滞:“他为何和我阿娘有仇?”
“沈阙……是沈国夫人之子……也就是你的……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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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国夫人,乃是李楹的姨母,也就是太后唯一的姐姐,沈国夫人向来与太后感情甚好,太后少时家贫,便想着通过良家采选的方式,入宫做宫女改变命运,但是彼时她却穷到连一双合脚的鞋子都没有,如此穷酸,又怎么能入得了花鸟使的眼?沈国夫人当时已经出嫁,于是便脱下自己的鞋子给太后穿,又说服丈夫,掏空积蓄,为太后做了一身丹碧纱纹六幅裙,华服加持下,更显得太后华如桃李,姿容绝世,太后就这般成功采选入宫,从此一步步踏上大周最顶峰的位置。
可以说,没有沈国夫人,就没有太后如今的荣耀和地位。
但是谁能想到,沈国夫人与太后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共富贵,在李楹死后的第二年,刚刚诞下沈阙的沈国夫人,与女儿沈蓉一起被太后毒死,理由是沈国夫人欲送沈蓉入宫争宠,太后无法忍受,所以才心狠手辣到将阿姊和甥女一起毒死。
据说沈国夫人死之前,大骂道:“姜灵晔,你这忘恩负义的贱人!你不念赠鞋之恩吗?”
可太后置之不理,沈国夫人与沈蓉被毒死后,太后对外宣称二人是暴毙而亡,并且将二人追封为沈国夫人和平山郡夫人,以表哀悼。
其后,随着太后年纪渐长,许是终于念起了赠鞋之恩,太后开始对沈国夫人心存内疚,于是对她留下的幼子沈阙恩宠日隆,不但赏赐不断,而且年纪轻轻就封他为四品右监门卫中郎将,协掌长安诸门门禁,可以说沈阙在长安城算是炙手可热,势焰熏天。
但就算太后给沈阙再多恩宠,杀母之仇,也不共戴天,所以崔珣说沈阙这般对盛云廷,不是和盛云廷有仇,也不是和天威军主帅郭帅有仇,而是和提拔郭帅的太后有仇。
李楹沉默,她在活着的时候经常见到姨母和表姊沈蓉,姨母和蔼可亲,表姊美丽大方,阿娘和她们关系也非常好,谁能想到,最后居然是那般惨烈的结局呢?
她垂下眼眸,将最后一点药粉涂到崔珣伤口处:“我不知道事情实情,我不做评价。”
她仍然不相信是阿娘毒杀了姨母和表姊。
崔珣换药之后,已是疼的昏昏沉沉,李楹将干净中衣为崔珣披上,遮住他满背的狰狞伤痕,雪白中衣披在他清瘦的身上,脖颈肌肤莹润如玉,就如遗世雪鹤,他声音愈发轻:“云廷的尸首……不能在那里……我要将云廷……接回来……”
“你已经被夺官了。”李楹说道:“那是官道,你接不回来。”
“当恶犬……当了三年……总有些余威……”崔珣昏沉道:“谁都怕被狗咬……谁都不想被咬……”
李楹抿唇,她小心将榻上锦衾为崔珣掖好,她不再劝崔珣,而是说道:“既然你想接,那便试试吧。”
她清洗着血染红的白色绢布,过了会,突然说道:“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说自己是恶犬了,我没见过哪只恶犬,会为同伴收敛尸骨的。”
崔珣伏于榻上,寂然无声,李楹以为他又昏睡了过去,他这两天一直是这样,昏睡一阵子,又疼醒过来,神志并不是很清楚,有时候李楹跟他说话,他没有回应,李楹再一看,他已经疼晕了过去,所以李楹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洗好绢布后,又开始收拾起白瓷药瓶,忽然崔珣微弱说了声:“知道了……”
李楹愣了愣,她不由朝崔珣看去,崔珣趴伏在榻上,双眸紧闭,鸦睫翦翦,面白如纸,依旧是那般意识模糊的模样,李楹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不由揪了揪自己耳朵,那微疼的触感告诉她,她没做梦,原来,她没听错。
李楹看了半晌,才抿了抿唇,转过头,收拾好白瓷药瓶等物,然后拿起案几上铜盆,走出卧房,只是走出去时,脚步却轻快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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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崔珣所说,谁都怕被狗咬,谁都不想被咬。
即使崔珣惹怒了太后,被笞一百,褫革官职,但是对于底层小吏而言,他仍然是那个侍奉了太后三年的莲花郎崔珣,何况崔珣才刚刚二十三岁,年轻,俊美,说不定太后哪一天就又想起他,让他又复了宠,到那时,得罪他的人还有命在吗?
所以当崔珣带着察事厅武侯于夜间挖掘长乐驿与通化门间的官道时,通化门楼观上值守的士卒明明看到了,但几人对视一眼,都心领神会的当作没看到,他们只是一辈子都见不到太后和圣人一面的微不足道小人物,又怎么敢得罪太后的脔宠呢?
是夜,暴风,骤雨。
武侯们穿着挡雨的蓑衣,手拿铁锹,奋力挖掘着,一身黑色鹤氅的崔珣于过路亭中远远站着,看着簸土扬沙,尘土飞扬,他连眼都不眨一下,而是一直不转睛的看着,生怕错过什么。
李楹在一旁陪着他,崔珣明明伤还没好,却坚持要来,他说,他来了,盛云廷的尸骨,一定会出现。
他还没站一会,就头昏目眩,身躯已是摇摇欲坠,李楹及时搀扶住他的臂膀,崔珣这才站定,他抿唇,看向李楹,夜色下,他面色苍白,鸦睫如墨,双眸雾蒙蒙的,如覆薄霜,似有些晕眩后的茫然,整个人病态脆弱的如同伶仃之鹤,李楹抬首望着他双眸,她突然之间,觉得有很多事想问他,但最终她还是放开了搀住他臂膀的双手,往后退了一步,轻声说道:“你撑不住的,还是回去吧。”
崔珣只是喘息着摇头:“只有今晚了,只有这次机会了……”
李楹知晓他的意思,他已被罢官,如今是挟以往余威,才争来这最后一个妄为的机会,等到天亮,只怕又有一堆奏疏要参他擅挖官道的罪名,到时候,会不会再来一百笞杖,都难说。
他今晚,是一定要接回盛云廷尸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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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已是滂沱如柱,官道上挖出的尘土被雨水浸湿,蜿蜒如泥河般往四周流去,穿着蓑衣的武侯们仍然在奋力挖着,但他们挖了三个时辰了,仍然一无所获。
崔珣紧抿双唇,面色苍白,一动不动的看着,李楹心中也开始着急起来,这天快亮了,盛云廷的尸首还没找到,莫非,不在这里?
但她很快又跟自己说不可能,盛云廷说他的尸首埋在通化门外,那就应该在这,只是,会不会不在官道里?
李楹于是对崔珣道:“官道都快挖遍了,还是没找到,是不是在私道?”
“不,一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