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楹点头道:“那我们今夜便去鬼市,找一找蒋良的踪迹吧。”
崔珣说了声:“好”,李楹只觉离真相愈发近了,但她反而愈发忐忑,若真是阿娘……
崔珣似乎也看出她心中所想,他忽问了句:“若真的是太后,公主该如何?”
“我该如何?”李楹眼中有些迷惘神色:“若真是我阿娘,我也没有办法报复她,我总是想起,我生病的时候,她将我抱在怀中的焦急模样……我始终无法相信,她会为了皇后之位杀了我。”
崔珣默然不语,李楹也没有再说话,片刻后,她才叹了声:“若真是阿娘,那我也不想留在这世间了,我会自己去枉死城。”
崔珣抬首看她:“公主不是最怕寂寞么?为何愿意去枉死城了?”
李楹苦笑一声:“我从荷花池醒来后,已是物是人非,对于天下人来说,我只是一个造成长安血流成河的早夭公主,没有人惋惜我的死亡,只有阿娘,只有阿娘还记得我,阿娘会为我在四万佛寺遍点长明灯,只为了祈求我早日转世,她也会因为我一个香囊原谅你,会为了我栽的菩提树哀哀哭泣,若真是她杀了我,那我想,我真的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与其这样,倒不如去枉死城,等待阿娘寿终正寝后,我再转世。”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茫然若失,是的,若连她阿娘都无法相信,她到底该相信谁呢?
崔珣微微抿了抿唇,他忽然问道:“所以,若今夜查明了真相,公主便要去枉死城了吗?”
李楹愣了愣,她看着他苍白如雪的面容,心中莫名有些迟疑,她想到方才崔颂清嘲讽他不愿自尽保全名节时,他空空落落的眼神,她手指不由攥紧衣裙,又突然生出些不舍的情绪,但……人鬼殊途,她只是一介孤魂,这人间,不是她该久留的地方。
崔珣沉默片刻,忽笑了笑:“也好,或许枉死城,反而比人间干净。”
李楹也沉默了,她道:“你说的对,枉死城,或许比人间干净。”
她顿了顿,说道:“崔珣,你应该,很敬重你的伯父吧?”
崔珣没有料到她突然提起崔颂清,他微微怔了怔,然后说道:“是。”
“但我不喜欢他。”李楹说道:“他说你为了你的道,苟且偷生,他何尝不是为了他的道,对盛云廷的冤视而不见呢?”
崔珣怔怔看她,她继续说道:“连阿蛮都能看出来,盛云廷不是山匪所杀,我不信他看不出来,无非是不想为了一个盛云廷,去翻六年前的旧账,赌一场不知输赢的赌局罢了。”
“他是白衣卿相,心中装着万民,他有很多的大事要做,需要爱惜自己的性命,不能为了区区一个虞候赴死,可他的性命是性命,你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吗?”
“既然这样,他又有什么资格,大义凛然的指责你不去赴死呢?”
李楹看着崔珣,一字一句道:“所以崔珣,你不需要为了他的话伤心,他不值得。”
第034章 34
李楹说这些话的时候, 神情非常认真,她并不是为了宽慰崔珣才这般说的,她是真心实意这样觉得的。
鲁哀公问孔子:“人和道, 孰为大?”
孔子说:“政为大。”
或许这便是崔颂清的行为准则,他为了心中理想,一切皆可抛, 所以他不会为了一具真假难辨的尸骨, 不顾大局,穷极一生去追寻真相, 很难说他的做法是错的,将来史书之上,他也大概率能留下一个“功如丘山,名传后世”的评价,可当他指责崔珣不肯去死的时候, 李楹总莫名想起在盛云廷墓前, 崔珣俯下身子, 去一个一个的捡那些脏了的铜钱的样子。
李楹觉的眼睛有些酸涩,她抿了抿唇,说道:“崔珣,路是你自己的,只要你觉得那是对的,便走下去,不用管旁人怎么说, 即使那个人,是你最尊敬的人。”
她坐在书案前, 眼中似有万千星辰,崔珣静静看着她的翦水双眸, 神色略微有些恍惚,片刻后,他忽说道:“我方才,的确有些伤心。”
世人辱他、笑他、轻他、贱他,他早已习以为常,可当少时最敬重的长辈都这样对他时,他实在无法做到不在意。
李楹声音柔和:“我知道。”
崔珣嘴角,勉强勾勒出一抹惨然笑意:“但我伤心,不止是因为向来敬重的长辈厌我如秽土,更是伤心云廷之死,居然轻如鸿毛。”
“云廷身上入骨刀伤,不下百处,但是刑部只用了两日,就匆匆断定他是路遇山匪,被劫身亡,满朝文武,都装聋作哑,无一人质疑。”
“他们要青史留名,百世流芳,而天威军是国之大耻,所以他们不能沾惹上,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云廷昭雪……”
连他鼓起勇气,向他最敬重的长辈试探说出盛云廷之死时,也只换来一句:“那又如何?”
那一瞬间,崔珣只觉如坠深渊。
四周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他耳边忽响起李楹轻柔的声音:“不,崔珣,不是没有人愿意为盛云廷昭雪,你一直在为他昭雪,不是吗?”
她说道:“你一直在找盛云廷的尸骨,你从来没有放弃过,你费尽心思抓王燃犀,不也是为了盛云廷的尸骨吗?你找到了,你让他不需要再埋在官道里,你就像他说的那样,是天威军的好儿郎。”
崔珣只觉胸腔一热,眼眶渐渐湿润,他咬紧牙关,拼命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情感:“不,我不是,六年了,整整六年了,他们尸骨还在落雁岭,连收敛都无法收敛,是我对不起他们……”
他放在书案上的手指逐渐攥紧,手背苍白到青色血管根根分明,李楹目光又移向他骨瘦嶙峋的手腕,她抿了抿唇,忽问道:“崔珣,天威军的覆灭,有冤?对不对?”
崔珣蓦然抬首。
“沈阙和王燃犀为什么要杀盛云廷?为什么要阻止他去大明宫求援?而你为什么要对裴观岳步步相逼?这一切,是不是和天威军有关?”李楹轻声说着:“崔珣,我想知道,你告诉我。”
崔珣望着她,眼神漆黑如点墨,却良久都不发一言,李楹心中渐渐浮现一丝苦涩,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宁愿把所有的事情都放在心里,什么都不肯和旁人说,痛不肯说,苦也不肯说,可是他也只有一个人,一颗心,他的心,真的能装得下整整五万人的血和泪吗?
她慢慢垂下头,心中莫名的愈发难过,但崔珣却忽然开了口,他声音茫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突厥知道我们的行军路线……我不知道为什么裴观岳明明知道我们被围,却不前来相救,我更不知道为什么郭帅是接到敕旨才出兵,裴观岳却说没有那张敕旨……”
崔珣说到后来,已是连指尖都无法自控的在颤抖,脸色更是苍白如纸,整个人都在摇摇欲坠,那一个个年轻爽朗的面容,似乎都在他眼前打马而来,他们勒住缰绳,停了下来,耳鼻却开始渗出鲜血,他们在怪他:“十七郎,你为何还未给我们昭雪?”
崔珣眼眶发红,指节已攥到发白:“是我对不起他们……我对不起他们……”
他心中绝望、内疚、痛苦,种种情绪交加,心脏就像是被大石压住一般,沉重到他喘不过气来,他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再这样下去,又要掐至流血,李楹看着他攥到发白的指节,她抿了抿唇,将自己的手心轻轻覆盖上他的手,崔珣身体微微一颤,攥紧的手指开始慢慢松开,李楹轻声说着:“崔珣,你已经尽力了,我相信,一定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的。”
她看着他愣怔的双眸,又顿了顿,说出一句在她心中徘徊很久的话:“让我帮你,好不好?”
崔珣只是愣愣看着她莹白的手背,良久,忽将自己的手轻轻从她掌心抽出。
他只说道:“鬼市要开了,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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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鬼市,那是长安城的另一个世界。
崔珣带着李楹,走在务本坊的青石板路上,月光透过云层,将青石板路映得幽幽发亮,四周是异常诡异的宁静,李楹有些害怕,她不由顿住脚步,往崔珣身边靠近了些,但当眼角余光瞥到他的黑色鹤氅时,她又顿住脚步,往旁边挪了挪,微不可见的和他拉开些距离。
两人就这般,沉默的走着,走了几步,崔珣忽道:“你在怪我?”
李楹怔了下,她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崔珣默了默,道:“本就是我一人之事,无需牵累旁人。”
原来在他心中,她还只是一个旁人。
李楹心中,愈发的失望,她紧抿双唇,一言不发,崔珣也只是沉默,忽然两人听到一阵刺耳的扑棱棱声,李楹抬头一看,只见一群黑压压的乌鸦从上空飞来,这些乌鸦仿佛被某种很可怖的东西驱赶,纷纷扑腾着翅膀,凄厉嘶鸣着逃离,有几只乌鸦甚至慌不择路,朝李楹身上撞去。
崔珣却眼疾手快,将她拉到一旁,避开那几只乌鸦,有一只乌鸦掉到了地上,崔珣低头看向那只乌鸦,微微皱了皱眉,李楹已经挣脱他的手腕,她又往后退了几步,崔珣却抬起头,抿唇道:“过来。”
李楹愣了愣,崔珣又说了声:“过来。”
李楹回过神来,她不大情愿的往前走了两步,走到崔珣身前,崔珣张开身上披着的鹤氅,举着手臂,将她牢牢遮挡起来。
后面天空还有数不清的乌鸦扑腾着翅膀朝两人飞来,但是李楹头顶被鹤氅遮挡,已经完全看不见那些乌鸦了,她身量比崔珣要矮上不少,看他的时候,要仰着头看,月光昏暗,但两人距离实在太近,她能看见崔珣沉静如海的双眸,能看见他高挺笔直的鼻梁,能看见他略显苍白的薄唇,还能闻到他伤口裹着的绢布上草药芬香,李楹忽不自然的,移开自己的目光,不再看他,腿脚也想往后退,离他远些,再远些。
但她脚刚动了动,崔珣就道:“别动。”
李楹不看他,小声说道:“我是鬼魂,这些乌鸦是活物,它们撞不到我的。”
崔珣只道:“如果你不想死第二次的话,就不要动。”
李楹愣住,她脚步也顿住,不再后退,而是安安静静的呆在崔珣为她支起的鹤氅下面,只是却再也没有仰头,去看崔珣的潋滟面容,她垂着首,不经意间看到崔珣蹀躞带上挂着的鎏金香球,那是她送他的香球,他真的就一直挂在腰间,从没离身过
李楹就这般,看着系着银链的鎏金香球微微摇晃,不知多了多久,她耳中再也听不到乌鸦扑腾翅膀的声音,崔珣这才放下支着鹤氅的手臂,他一放开她,李楹就立刻从他身前离开,往后退了两步,她有些尴尬,于是挠了挠自己耳垂,想了想,说道:“你刚刚说,不想死第二次?这是什么意思?”
崔珣用脚尖拨了下方才掉在地上的一只死去乌鸦:“你看。”
李楹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的瞥了眼,这一瞥,她便惊吓出声。
原来那只乌鸦,眼睛被活生生挖去,只留下两个流血的血窟窿,而且除了眼睛,胸口处也有一个血窟窿,血窟窿里,却没有心脏。
没有心脏的乌鸦,是怎么飞的?
崔珣抬眼,望向零星灯火传来的地方:“或许答案,便在前方鬼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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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市位于务本坊的一处僻静荒林,林中一片漆黑,连月亮都隐在云层中,鬼市无光,李楹只能通过来往的人提着的幽暗灯笼,或是举着的火石,勉强看清摊位情况,鬼市摊位之间隔的很开,卖的也不是寻常之物,离李楹最近的一个摊位,便卖的是几件残破的金缕玉衣,而金缕玉衣,乃是汉朝贵族的丧葬殓服。
所以这一看,便是摸金校尉所盗之物。
还有一个摊位,卖的不是死物,而是关在笼子里的一只只黑色硕鼠。
李楹越走,越心惊胆战,但她就算再心惊胆战,也不愿意靠的离崔珣近些。
崔珣也感觉到了,他说:“还在生气?”
“没有生气。”李楹说:“我是不想你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个人去承担,所以想帮你,但是,你不愿意我帮,我也没有法子。”
崔珣默然,他没有说话,李楹也不再说话,只是沉默走着,她却没有发现,一棵枯树上,一双幽幽碧眼,却始终追随着她的身影。
第035章 35
鬼市里, 摊贩都神情木然,既不叫卖,也不吆喝, 和当日上元灯节的摊贩形成鲜明对比,李楹还看到有摊贩和客商起了冲突,两人先是恶言相向, 继而大打出手, 但是旁边摊贩半点都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依旧只是冥然兀坐在自己的铺位上, 等待着客商。
崔珣道:“这些人卖的都是奇诡之物,不能以常人的想法来揣度。”
李楹点了点头:“但这里的确是一个藏身的好场所。”
普通人不敢来,来的大部分都身负公案,自然不会去报官,所以蒋良才选择躲藏在这里。
李楹问:“但是蒋良, 真的会在这一躲三十年吗?”
“他若还在长安, 那这鬼市便是他的最好选择。”
“那他还在长安吗?”
“不知道, 但蒋良是宦官,没有胡子,我们在此一寻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