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珣掌心缰绳,莫名紧了紧,本在哒哒前行的康居马停了下来,马儿停在这里,李楹略微疑惑,她环顾四周,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崔珣这才回过神来,他夹了夹马肚,康居马于是哒哒继续往前走去,崔珣一直沉默不语,李楹心中七上八下的,她忐忑道:“崔珣。”
崔珣没有理睬她。
“崔珣,没有知会你,是我的不对,但是我也是想早日抓到猫鬼。”
月色冰凉,树影斑驳,崔珣声音冷淡:“你不需要再和我解释,腿是你自己的,你想去哪,便去哪,和我没有关系。”
李楹怔愣住,她说道:“崔珣……”
崔珣却再未回答她,他勒住缰绳,前方树上,有一把银光闪闪的宝剑插在树里,宝剑之上布满殷红血迹,剑尖还刺着一张黄笔朱书的符箓。
崔珣皱眉看着那张符箓,他喃喃道:“这是,北斗破邪符。”
北斗破邪符?
李楹一惊,北斗破邪符乃是一种极狠毒的符箓,非道行高深之人不能书写,中了这符咒的鬼魂都会魂飞魄散,永不超生,蒋良血迹到此为止,树上又有北斗破邪符,这两者,是否有什么关联?
她忽想到什么,莫非,追踪蒋良的,不止她和崔珣二人?还有黄雀在后。
宝剑上鲜血一滴一滴落到地上,难道,是蒋良逃到此处,但被埋伏之人以北斗破邪符对付,北斗破邪符一出,蒋良再无活路,既然如此,那他尸首在哪?又是何人,杀了蒋良?
第047章 47
两人骑着马在林中转悠了好几圈, 也没见到蒋良的尸首,倒是在地上和树上都见到不少搏斗的痕迹,还见到一只穿着道服被咬下的血肉模糊的胳膊, 李楹喃喃道:“如果蒋良被北斗破邪符所伤,那他现在在哪呢?”
崔珣道:“他只会在一个地方。”
说罢,他便一挥马鞭, 康居马飒如流星, 朝前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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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乱葬岗,杂草丛生, 荆棘遍地,残破的墓碑东倒西歪,野狗刨出埋的不深的尸首,咀嚼着尚未腐烂的血肉,几只乌鸦绕着枯木盘旋, 其声哑哑, 如饥喉啼涩, 崔珣率先下了马,李楹身量较他要矮上不少,而这康居马又是西域康居国进贡的贡品,以高大著称,李楹双脚踩着马镫,有些手足无措,她求助般的望向崔珣, 软软说了句:“崔珣~”
崔珣抿了抿唇,他眸中神色冷淡, 但还是伸出胳膊,李楹颤巍巍握着缰绳, 将另一只脚挪过来,然后双手抓着崔珣的胳膊,跳下马来。
她跳下来的时候,崔珣双手扶住她的纤细腰肢,稳稳的让她落在了地上,但李楹刚一站定,他就不着声色的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李楹一声“谢谢”还没说出口,他就扭过头,朝晚香坟墓处走去。
这个人,怎么还在生她的气?
李楹无奈摇摇头,然后便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她走过一个又一个隆起的土堆,最后在乱葬岗深处,见到了晚香坟墓。
晚香坟墓虽然破旧不堪,但墓旁很是干净,木制墓碑也擦的一尘不染,想必是严三娘二十九年来如一日,时常过来打扫,才让晚香坟墓保存的这般完好。
崔珣忽停下脚步,李楹也停了下来。
因为晚香坟墓前,趴着一个人,那人浑身血迹斑斑,干枯白发垂落,正是被北斗破邪符所伤的蒋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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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良已经奄奄一息,但仍然拖着重伤的身子想去触摸晚香的墓碑,只是就算他用尽全身力气,也不过爬了几步远,当听到动静时,他费力往崔珣与李楹方向望去,一见到李楹,他目光中顿时充满怨毒,仿佛恨不得将李楹生吞活剥,李楹被他眼中刻骨的恨意吓得倒退两步,崔珣却淡淡道:“他中了北斗破邪符,马上要魂飞魄散了,你不需要怕他。”
蒋良大概也知晓自己即将魂飞魄散,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已不愿浪费在怨恨李楹身上,他侧过头,又用尽力气往晚香墓碑处爬去,他身后泥土都是被拖出的长长血痕,也不知道爬了多久,他终于爬到了晚香墓碑前,蒋良伸出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摸写着晚香名字的老旧墓碑,两行浊泪从他干涸眼中流下,他嘴唇翕张,似乎是想叫出那个他视若珍宝的名字,但是他生命在快速的流失,喉咙只能发出嗬嗬声,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回想他的一生,少时便作为俘虏被净身入宫,在大明宫,他不会说官话,又是黔州苗蛮,大概一直是备受欺凌的,或许只有晚香,愿意把他当个人看待,而且就算他身体残缺,晚香仍然不嫌弃他,反而渐渐喜欢上了他,愿意和他在宫中做一对相互照拂的夫妻。
对他来说,晚香是他的救赎,是他的爱人,是他的菩萨,是他黑暗生命中唯一的光,可是他小心翼翼捧着的这束光,却被太后像杀死一只蝼蚁一般,活活杖杀,这让他如何不恨?
他要复仇,他要为晚香复仇,他是黔州苗蛮,懂得一些异鬼之术,他逃出宫去,以身饲养猫鬼,有所成后,他又设法弄来太后衣物,本来他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奈何还是功亏一篑。
这个复仇,他筹划了整整二十九年,蜉蝣终于撼动大树,但如今失败,他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蒋良手指抚摸着晚香墓碑,浊泪缓缓而下,李楹看到无数白光从他身体中飞出,那是蒋良破碎的魂魄,等白光散尽,他就会魂飞魄散,但是蒋良面上并无惊惧神色,只是充满无尽眷恋的看着墓碑上写着的“晚香”二字,他并不害怕魂飞魄散,他只害怕,再也见不到晚香了。
白光在迅速消散,光芒越来越微弱,蒋良抚摸晚香墓碑的手也慢慢垂下,李楹忽觉得眼中有些酸涩,她吸了吸鼻子,似是下定某种决心般,走上前去,取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佛骨舍利,然后蹲下身子,将佛骨舍利塞到蒋良的手中。
佛骨舍利发出耀眼五彩光芒,融入蒋良血肉之中,蒋良本在迅速散去的魂魄慢慢重新凝聚,他浑黄的眼珠不解的看着李楹,他要杀李楹,李楹却要救他?
李楹对他说道:“我知道,一个佛骨舍利换不来晚香的性命,但至少可以换得你不用魂飞魄散,下了地府后,你去找晚香吧,她应该等你很久了。”
蒋良嘴唇翕动,看嘴型似乎是想说“为何”二字,李楹道:“没有为何,蒋良,你与阿娘谁对谁错,我不想争论,但身为阿娘的女儿,我承认我之前,的确十分憎恶你,甚至心中期盼着你早日伏诛,不要伤害到我阿娘,但是如今你被猫鬼反噬,行将就木,也没有办法做什么了,我又何必去和一个快要死的人计较长短呢?而且你这二十九年来为了晚香过的非人非鬼,如今也落得人之将死的结局,我真觉得无论你做过什么,这惩罚也够了,我不想再憎恶你了。这佛舍利,对我而言,虽然珍贵,但并不是缺它不可,可对你而言,却可以让你不必魂飞魄散,可以让你去和晚香团聚,我选择将它给你。”
她顿了顿,又道:“蒋良,晚香在枉死城,而你是被猫鬼反噬而亡,应是进不了枉死城的,但你能二十九年如一日做一件事,我相信,下了地府后,你也定能打动固城王,让他放你进去的,希望你能顺利寻得晚香,和她再续前缘。”
蒋良眼中,慢慢流下泪来,他喉咙说不出话来,但看向李楹的眼神,已不像之前一样怨毒了,而是带着一丝恳求,喉咙发出嗬嗬声,似乎是想说什么,李楹心中不忍:“蒋良,你想说什么?”
蒋良手指颤抖着,指向埋葬晚香的土堆,浑浊目中不停流着泪,李楹恍然大悟:“蒋良,你是不是,想和晚香合葬?”
蒋良眼角泪珠一滴一滴滚落到地上,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他伏在地上,艰难的抬起头,然后看向李楹,点了点头。
李楹怜悯的看着浑身上下血迹斑斑的蒋良,他临死之前,最后一个请求,还是想和晚香在一起,李楹回过头,咬唇对崔珣道:“崔珣,可不可以将他的尸首,和晚香埋在一起?”
她期盼的看着崔珣:“崔珣,也许这个要求有些为难,但是,能不能帮帮他?”
她很怕崔珣会拒绝她,毕竟蒋良是朝廷要犯,崔珣和他非亲非故,没有必要帮他收敛尸首,可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论蒋良和晚香做错过什么,他们俩的感情都始终如一,她又希望他能成全这一对可怜的恋人。
但崔珣并没有拒绝她,而是很快微微颔了颔首。
李楹终于松了口气,她道:“崔珣,谢谢你。”
她回过头,又对蒋良道:“之前崔珣答应严三娘,会将晚香的坟墓,迁到她阿娘身边去,到时候他也会将你的尸首,埋在晚香和她阿娘身边的。”
蒋良眸中满是不可置信,他双手紧贴着满是泥土和碎石的地面,嘴唇抖动,喉咙发出“嗬嗬”声,他忽用力支撑起自己身体,然后砰砰砰,朝李楹磕了三个头。
李楹唬了一跳,她刚想去扶蒋良,蒋良却又颤巍巍的,从怀中取出一个人形木偶,递给李楹手中。
李楹还没来得及看那木偶,一道白光就从蒋良身体中腾空而出,那是被佛骨舍利修复好的蒋良魂魄,魂魄被猫鬼啃食,又被北斗破邪符所伤,就算佛骨舍利将其治愈,魂魄在阳间也只能是一团雾蒙蒙的白雾,根本看不清人形,只有去到阴间才能凝聚成形,白雾在空中徘徊片刻,就飞速朝着地府方向而去。
在白雾消失的同时,从蒋良身体中又有一团黑雾逃出,黑雾被银白月光照耀,发出凄惨叫声,其声之厉,让李楹都不由害怕的倒退几步,崔珣略微皱了皱眉,他上前,将她挡在身后。
凄厉叫声之后,黑雾重重落到地上,勉强辨认出一只黑猫模样,黑猫口鼻都是鲜血,想必是北斗破邪符的力量之下,将这猫鬼打至重伤不愈,佛舍利又佛光入体,彻底让猫鬼魂飞魄散,再无法为祸人间了。
李楹松了口气,崔珣蹲下,俯身去查看蒋良身上伤口,伤口有桃木剑划出的痕迹,也有雷击木刺出的痕迹,崔珣沉思,裴观岳府中道士,有一个就擅长用雷击木。
看来,是裴观岳派道士来,将蒋良灭了口。
他站起转身,李楹已经怔怔看着手中木偶出神,崔珣见她神色有异,于是从她手上拿过木偶,这一看,他不由也怔了怔。
那木偶,身穿宫装,上面插了数十根银针,宫装上还写着“辛巳年正月二十七”几个字,李楹喃喃道:“辛巳年正月二十七,这是我的生辰。”
崔珣一惊,这难道是,巫蛊人偶吗?
人偶上写着李楹的生辰八字,难道这人偶,诅咒的是李楹?
可是,到底是谁,会去诅咒一个,已经死了三十年的公主呢?
第048章 48
崔珣与李楹将蒋良尸首暂且葬在了晚香旁边, 以免被野狗啃噬,两人埋葬完蒋良后,已是天蒙蒙亮, 崔珣用匕首削了块木头,插在蒋良墓前,当作日后为他迁坟的记号, 然后他才起身, 解开系在树上的马匹缰绳,李楹仍在看着蒋良与晚香坟墓出神, 崔珣牵着马,薄唇抿成一线,他淡淡道:“你回不回去?”
李楹闻言,撇过头,崔珣又道:“你若要去找鱼扶危, 我也不会拦你。”
李楹微微愣了愣, 看样子, 他还在生气,李楹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她走到马前,崔珣也没再说话,只是托着她的腰肢,扶她上了马,之后, 自己才翻身上马,他一挥马鞭, 康居马便如离弦之箭般,往崔府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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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崔府后, 崔珣就拿走了那个巫蛊人偶,之后几天,他都住在察事厅,回都没回崔府,不过在察事厅时,他脾气愈发阴鹜,整个人也阴晴不定,所有武侯都战战兢兢,生怕哪里惹怒了他,一个个都对他避而远之,但有事向他禀告时,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见他。
察事厅官署中,进入仪门,穿过审讯的大堂,屏风之后,便是察事厅少卿办公的二堂,崔珣端坐在绿檀书案前,正在翻看一部竹简,书案上还放着插着银针的巫蛊人偶,一个察事厅武侯匆匆而来:“少卿,日前我们抓了沈阙几个亲信拷问,有一个叫丘六的受不得刑,吐露了一些东西。”
他恭恭敬敬递上供状,崔珣翻了翻:“他说,沈阙密室里,的确窝藏过奇诡之物?”
武侯颔首:“丘六说,他曾受沈阙所派,给密室里送过饭,送饭的时候,他很清楚的听到猫叫的声音,他虽家中也养猫,但密室中猫叫的声音,让他毛骨悚然,他也不敢再听,就火速逃离了。”
崔珣继续看着供状,武侯又道:“丘六还招供,说沈阙非常信任府中一个叫玄诚的老道,玄诚经常抓很多硕鼠送到密室,鬼鬼祟祟的,他觉得,那些硕鼠,一定是送给猫鬼吃的。”
崔珣沉吟不语,武侯道:“少卿,某认为,这份供状,已经足以禀明太后与圣人,定沈阙的罪了。”
崔珣却缓缓摇了摇头:“不够。”
武侯顿时一脸不解,崔珣道:“打蛇要一下打死,否则,定会被蛇反咬一口,刘九,你带其余武侯,就算翻遍长安城,也要将玄诚给我翻出来。”
刘九真是叫苦不迭,崔珣住在察事厅这几日,全力督办猫鬼一案,他们这些武侯简直是疲于奔命,结果现在崔珣又让他们去找玄诚这个老道,这下又要几日不眠不休了,但是刘九哪里敢反驳崔珣,只能苦着脸,应下了这门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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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阙府中,却是另一种惶惶不可终日,沈阙的几个亲信都被察事厅缉拿拷问,察事厅的九九八十一道酷刑,很少有人能熬得住,沈阙知道,用不了多少时日,崔珣就能寻得他窝藏猫鬼的确凿证据,到那时,是生是死,难以预料。
沈阙命在旦夕,他整日都喝的烂醉如泥,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横竖都是死,难道让他去求崔珣放过自己吗?不,他宁愿死,也不愿向崔珣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