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家富路,赶路辛苦,张仁并没有在吃食上苛待朋友,几乎每天一顿肉,完全不像王二妮想的那样,顿顿干粮饼子的那种。
不过她也稍稍安心了些,看荡魔道:“是黑了些,倒没有瘦。”
荡魔摸了摸鼻子,嗯了一声,对上王二妮的视线,忽然道:“你……心疼他的话,我可以每天赶路,休息的时候再让他出来,这点苦我还是能吃的。”
王二妮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微微呼出一口气。
荡魔以为她同意了,犹犹豫豫地又问道:“这样的话,你能抱我一下吗?就这一下,我快消散了,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们了。”
他平生从未如此小心翼翼地说话,眼瞳里带着些希冀的光彩,却脆弱得像个泡泡一样,仿佛王二妮稍微摇摇头,他就要碎掉了。
王二妮抿唇,她很不愿意陷入这种莫名其妙的纠缠之中,一个阎罗就已经够她难过的了,要是再抱了荡魔,她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就在这时,霞儿忽然妖力涌动,猛然从后面撞了一下王二妮,直接把对她毫无防备的王二妮撞进荡魔怀里,小丫头满意地咯咯直笑,阿爹要抱抱,娘亲就抱抱嘛。
即便和夫人抱了个满怀,这会儿脑子里不该有别的东西,但荡魔还是一下子幸福得要晕过去了。
霞儿啊霞儿,你可真是爹爹的好女儿啊!
感受到抱着自己的男人颤抖的身躯,想起阎罗消散时的场景,王二妮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推开他。
快消散了,就……抱一下吧。
第37章
自龙兴县南下,穿州过府,路上花了三个月,一行商队赶在天气最炎热的时候抵达南地最繁华的百花城。
上午张仁去找销路,傍晚就空了仓,他的那两大车香料就像水花落在大湖里,一点风浪都没起。
手头有了钱钞,几个合伙的朋友都有些坐不住了,他们的货也都和张仁差不多,南商富庶,从北地拉过来的货也都是南地不常见的,即便价格翻几倍也很快见底。
揣着厚厚的银票,一行六七个东家热络地商量着去哪游玩。当然,太贵的地方肯定是不去的,他们只是北地小县的商户,在这偌大的百花城里,富豪无数,钱如流水,最多也就是见见世面。
张仁并不开口,他是要做两趟生意的人,手头的钱也不打算乱花,家里开着绸缎庄,所以他还是准备买些时兴的绸缎回去。至于眼巴巴等着他分钱的吕洞宾,他给无视了,专门带他出来挣钱的,要是让他在这百花城里去逛几趟花楼,保不准吕洞宾能一掷千金,就为让人家花魁安睡一夜。
可省省钱吧!
这三个月来,荡魔大多是在白天出现,闷头就是赶路,在抵达百花城的前几天,他忽然整整一天都沉寂无声,昨夜倒是又出现了小半个时辰,张仁知道,他真的要死了。
说不上来什么感受,有时张仁能深切体会到荡魔那种万劫孤寂之情,偶尔也能梦见些许光影,令他恍惚——倘若他与荡魔异地同处,他就是荡魔,荡魔也会是他,前世今生就是如此玄奇。
他现在的心态很奇怪,不像是从前的自己,也不像是换了个人,更像是经历了漫长岁月之后的透彻,看山看水看天空,都多了一种色彩。
入夜时分,客栈里才安静下来,张仁是二楼的客房,透过窗户能看见外头的灯烛光亮,和龙兴县不一样,百花城即便入夜也还是到处光亮,尤其是客栈店铺,都会在门前点上灯笼待客。
再远一些各式各样的花灯绵延的几条长巷,遍布秦楼楚馆,那就是百花城最吸引人的靡靡之地了,楼下同样开着窗户的吕洞宾把脖子都伸长了。
“这么晚了还不睡?要不是我过来看看,还不知道你要熬到什么时候。”身后传来抱怨的女声,张仁连忙回过头,原本和荡魔差不多共情的孤寂心态立刻一扫而空,脸上满是喜悦。
王二妮是悄悄进来的,她只是夜里睡不着,把霞儿哄好之后就来看看,以为张仁应该睡了,所以来得轻手轻脚,没想到他还醒着。
张仁几步走到桌边,给王二妮倒了杯热茶,笑道:“我刚才还在想夫人,夫人就来看我,这可真叫‘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王二妮一口气喝完茶,放下杯子,坐在床沿,问道:“这趟货已经卖了吗?我来时看到外面拉货的车上都空了,你们准备在这里待几天?要不然置办了货我带你们回去吧?”
张仁知道,她这是委婉地询问荡魔的情况,毕竟他这一趟出来也就是为了带着荡魔离家远些,想了想,道:“明日置办些绸缎,他们也都和我说好了,都置办绸缎,我们等到北地卖掉一些贵重的,再存些货回县里贩,也确实该回去了。”
王二妮抿了抿唇,低声道:“那他走了吗?”
张仁想到已经两天没有出现的荡魔,点了点头,他现在也极少感受到荡魔的精神力压制了,有时候荡魔出现的时候,他只要稍微动一下念,就能把他驱赶入识海,如今形势逆转过来了。
王二妮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别的,毕竟和荡魔不算很熟悉,那一点点的怅然很快消散。拉过张仁的手,看着他道:“你这几个月黑瘦了些,回去要好好养一养,下次还想出来的话,我带着你好不好?老张,不是我离不得人,只是……我总会很想你。”
张仁只觉得心里像泡了一汪温泉,把心泡得又软又烫,他喉头哽了一下,揽住了王二妮的肩膀,轻声道:“好。”
王二妮侧头,枕着他的肩膀,忽然很低声地说:“我前些天来了癸水,不是刻意,而是心血来潮忽然就来了,这肯定代表了什么……老张,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好不好?”
心血来潮是强者偶尔会产生的预兆,也是道家的一种说法,到了超脱星游的境界,王二妮的心血来潮几乎就是一种肯定的预兆,而心血来潮之后就来了癸水,更是差不多等于扯着她的耳朵告诉她,她的第二个孩子就要到了。
当然,这也是可以避开的,不是所有强者都愿意顺应冥冥之中的预兆,但王二妮觉得,多生几个孩子没什么不好,她已经可以保护所有她重视的人,夫妻恩爱,子女绕膝也是一种人生乐事。
张仁没想到王二妮会提孩子的事,他其实已经默认也许这辈子只会有霞儿一个孩子了,毕竟他是听舅兄说过的,强者很难生育后代,即便双方都是强者也要看缘法,何况还是一个超脱境的陆地神仙,一个普普通通无法修炼的凡人。
可夫人说可以再生一个……
张仁亲了亲王二妮的脸,轻声笑道:“那这次,我希望生一个资质很好的孩子,等我百年之后,两个孩子能陪你更久一些。”
这话说得很轻,轻得甚至有些不想让王二妮听清楚的意思,可王二妮还是听见了,她抿了抿唇,忽然把张仁按在床上,拉扯他的衣裳。
张仁给吓了一跳,老夫少妻,王二妮知道的那点事基本都是他教的,他知道的基本都是吕洞宾那一干情场浪子教的,他属于理论丰富但行动保守,房事时几乎就是那老几样,而且从来都是自己卖力干活,没教过王二妮主动。
他怎么就忽然就成了坐骑呢?
张仁犹犹豫豫,他是不是该出出力?这种事他是真的不习惯在底下,可夫人这幅姿态又从未见过,视角也很好的样子。
犹豫到最后,还是没有动弹,张仁老老实实地躺着,并没有发现一道魂灵意识惊慌地开始融入他体内。
荡魔想过无数种死法,他从前最中意战死,可惜没遇到像样的对手,后来觉得沉眠而死虽然平淡,但也不错。再后来,他想如阎罗那般死在夫人怀抱里,英雄死在温柔乡,多好的归宿啊。
这些天他不再妄想了,他开始只剩下一颗头颅的魂影,渐渐无法开始思考什么死法的事,只很卑微地想着,要是能在死前再见夫人一眼就好了。
今夜是他消散的日子,他想最后再试试能不能等到夫人来探看,可就在他耗尽一切魂力,努力将最后的意识附着在张仁身上时,他、他感觉到了不对劲,身体上的愉快其实并不能打动他,可爱意上的相融令他快要魂飞魄散。
他现在已经无法挤走张仁的魂体了,可因为太薄弱,张仁也没有发现他又出现了,荡魔借着张仁的双眼,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风景,连融入本体的痛苦都忘记一空。
逐渐空白的意识最后只想起了从前在人间看过的一句诗。
牡丹花下死……
大道何等眷顾他啊。
就在荡魔身陨的一刻,天际陡然裂开一道豁口,一道七彩剑气自小世界起始,越过重秋大世界,一路蔓延至半片太阴星图。这条剑气所过之处,无数星辰上的智慧生灵都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
荡魔大帝,一代绝世剑仙身死道消,无数曾被他吸纳的灵气重归宇宙之间。剑气如虹,贯穿无数光年,仿佛是大道为他送行一场。
百花城中,也有无数的人走出家门,仰望夜空中的奇景,楼下的吕洞宾则是呆呆看着那道剑气,隐隐约约感觉自己悟道了。
张仁和王二妮已经战过一场,仙凡体力差距太大,这会儿张仁躺在床上一根手指头都懒得动,听见外间喧闹声响,也没什么好奇心,他感觉自己像个圣人了。王二妮披衣下床,走到窗前,也看见了那贯穿夜空的七彩剑虹。
心头略有所动,她无意识地按上了小腹,没回头,问床上的张仁道:“老张,你说我们的孩子,取名彩儿,好不好?”
张仁疑惑,但想了想,也笑道:“宜男宜女,很合适。”
王二妮只是看了会儿剑虹,就关上了窗户,她自觉已经见过许多奇异风景,这会儿夫妻之间几个月没亲近了,这才一回,且有得战呢。
彩儿,彩儿……不知要多久才能降生呢?
张仁度过了这几个月来最美好的一夜,次日王二妮因为不想和他那几个朋友打照面匆匆飞走了,倒不是别的,而是夫妻夜会,白天再见到朋友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张仁送她飞远,回头才发现夫人忘记施法清洁了,毕竟从前一个法诀就收拾了所有脏污,而昨夜就是奔着造娃去的……想到昨夜,张仁傻笑一声,麻利地去收拾凌乱的铺盖。
商人在外,铺盖都是自带的,倒没有脏了客栈的东西,就在他忙着收拾的时候,吕洞宾顶着两个黑眼圈走了出来,第一句话就是:“张兄,我昨夜悟道了,我想习剑,我有预感我一定能成剑仙……”
话没说完,被张仁挥起洗衣盆里的水,溅了一脸,张仁问:“清醒了?”
吕洞宾抹了抹脸上的水渍,闷闷地道:“清醒了。”
张仁湿着两只手在搓床单,这会儿指指自己兜袋,“从我兜里掏二十文钱,买两碗豆浆四根油条。算了,再加十文钱,弄一屉小笼包,咱们分着吃。”
吕洞宾老老实实地掏了三十文,一文都不敢多拿,下去跑腿了。
张仁美滋滋地继续搓起床单。
至于吕洞宾说他要成剑仙?啧,一身酒色恶习,市井纨绔,他成个屁的剑仙,这趟回去,给这小子置些田产,养几头猪吧。
第38章
商队在百花城盘桓十来天,即便张仁再省,花销也比赶路的时候翻了几倍,好不容易等众人都买好了合适的货,这才踏上了返程。
王二妮找王追月问了问,最后连人带拉货的车马都贴了些飞行符箓。清晨起飞,一行人中午就到了北地大城,在城中销货,到傍晚城外集合,天刚擦黑,就回到了龙兴县。
张仁的朋友基本都知道,老张这个好命的光棍,先是娶了媳妇,没多久就得了个从上界下来的仙长大舅哥,后来媳妇也修了仙,修得比大舅哥还厉害呢。
那会儿不少人觉得张仁有些悬了,人家都成仙女了,凭什么还和他过?图他年纪大,图他两个钱?可悬着悬着,嘿,这好命的老张不仅媳妇没跑,大舅哥还天天送药给他补身子,补得三十来岁人了整天精神奕奕的,一家子过得美美的,谁见了不说一声羡慕。
但嘴上说着羡慕,其实大多人对修仙这事没什么实感,也就是当初被邬老祖震过一次耳朵,后来又被蓬玉仙宗的人救治,王二妮不是爱显摆的性子,王追月更是天天搁田里种地,最多有时候从老张那儿混了两颗丹,吃下去确实龙精虎猛,也不像一些虎狼药落下后遗症。
今日可是不同,大家可都在天上飞了一转下来,从北地到南地,他们走了三个月,这飞回来只花了不到三个时辰,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是花在城里贩货上头,因为大家都惦记着飞行的滋味了,口条是真不利索。
离县城不多远,张仁一个车一个车地揭符箓,吕洞宾有些舍不得,哀求道:“哥,我还想再飞飞,我快找到昨天悟道的感觉了,我觉得飞在天上有助于我修行。”
张仁都懒得和他掰扯,从怀里摸出几张钱钞,“这些你先拿着回家,剩下的大头分红等到县里,我找县丞给你置些地,这些禁止你抵押和转卖。行了,回去歇着,吃几顿好的。”
吕洞宾起初还以为给他符箓呢,结果是钱钞,但他这几个月已经很久没见着大钱了,连忙堆笑着接过去,点头哈腰道:“哥,我知道的哥,我肯定不会卖地,龙兴县这一亩三分地,您都要和县丞打招呼了,我能卖给谁是吧?”
地皮这玩意不能私下买卖的,要经过衙门公章,张仁和县丞那头说好了,那吕洞宾是压根没法往外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