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来歪坐莲台上,略微失态地长出了一口大气,看着满殿金血,叹气挥手,将狼藉全都抹净。
这其中还有一位如来首徒,也成了肉饼饼的一员,二弟子金蝉捂着扑通扑通的心脏,忍不住发出吵闹的蝉鸣:“师父,那位是祖师吗?祖师为什么打死大师兄?大师兄平时还算行善积德啊,还有几位菩萨们也遭……”
如来被他吵得头疼,呵斥道:“够了,闭上嘴巴,你要是精力充沛,就去多读几卷佛法。”
金蝉又忍不住说:“师父,佛法是祖师创下的吗?为什么没人添补一些新法呢?祖师这一套已经用了多少年了,我们这样守着祖师之法是不是太闭塞?祖师的佛法本质乃是强者所修,普度众生谓之慈悲法,而如今新入门的弟子本弱,徒儿觉得应该补足一门先渡自身的小法,再融合祖师的普渡之法。”
他的设想很明显只是个设想,连语言逻辑都没能组织完善,如来听着他蝉鸣阵阵,只觉得脑壳疼,挥挥手把他赶下灵山。
如来本就算出西极佛界有大劫将至,但一般来说这样大的劫难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从劫生到劫起至少得有个千百年时间,他已经反应很快了,从算出结果就准备搬迁,然后……就不用搬迁了嘛。
但如来佛国这一家还算是好的,鬼佛走到哪里普渡哪里,他有大神通术,最初普及佛法时就给自己留了后门。
每一个修行佛法之人就在他的规则范围内携带了“孽债”和“功德”两种数值,作恶产生孽债,行善带来功德,两者不会抵消,再多的功德也只能压住孽债反噬而不是抵消,孽债达到一定数值就会修为大退,只能通过行善来压制。
而功德就是他用来引诱人入坑的鱼饵,不挑资质,不挑实力,只要功德圆满,没有任何限制直接升级,能绕开天劫在我的法则内强制提升实力境界,牛不牛批?
鬼佛最初就是想把佛法普及给所有强者,以此平衡强者善恶,却不料他有更大的使命要完成,没奈何只能放弃。只是没想到他当初费尽心力普及佛法,拉拢了多少强者入得佛门,现在的佛修却怂成这个样子,躲在宇宙一角过着占山为王的日子。
如今走在这佛界之中,鬼佛心中只有叹息,入目满眼孽债,几乎大部分的佛都是在靠行善来压制孽债了。
与此同时,鬼佛分体在小界龙兴县苕村别庄,主家的卧房里悠然喝茶,忽然问王二妮道:“人之将死,但有一大笔钱财放贷在外,倘若是夫人,夫人会收回还是放着?”
王二妮没有弄懂他的意思,皱眉道:“放贷……”
鬼佛立刻明白她不喜这种行为,只道:“也可以说是借账出去,这人将死,账收回也无用,但白白送了也很可惜。”
王二妮眉头松开,说道:“且看这钱借出去是做什么花用的吧?要是一家生计,买了粮米度日,要是我,就当快死了给自己积福,要是借了钱出去花销享乐,凭什么不收回去?哪怕给我自己买两刀纸钱。”
鬼佛在地府多年,并不介意提到生死的话题,反而笑了起来,说道:“我将自身大道化为人人可走的坦途,收取我并不需要的功德,将自身化为一个小天道。在我的大道内,所有修我佛法之人,他们靠功德进阶,本该历经的天劫都加在我身,我日日夜夜承受无边苦痛,所求不过是强者行善事。”
“但我近来发现,他们在走我的漏洞,靠着行善来压制身上的罪孽,他们走我的道途,让我承受一切,却并没有完成我的期望。”
王二妮似懂非懂,鬼佛便用了意志沟通之法将前因后果解释清楚,嗯……是温温柔柔用额头抵上王二妮的额头来沟通的,实际上这种意志力沟通并不需要这个。
总之王二妮是明白了,鬼佛说是放贷,还真的和放贷差不多,借款反倒不那么形象。不过他这放贷出去,要得到的回报不是实物,而是每一个修佛的人都要践行他的理念,他想要这些人行善,并为此承担他们的天劫。
然而如今的佛界却是普遍靠行善来压制孽债,许多看起来行善积德的佛陀菩萨,实际上在走漏洞,是在玩一种平衡,痛痛快快去作完恶,再用功德来压制,仍旧享受着佛门免受天劫的便利。
王二妮按住鬼佛的肩膀,坚定地道:“收,怎么不收回?还要连本带利收回他们所有的法力神通,杀死这些人无非是提早让他们去地府受苦,收回他们的修为,让他们从践踏凡人的强者重新成为弱者,才是活受罪。”
鬼佛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这才是,命里合该做夫妻啊。
第113章
西极佛界的大劫以一种席卷之势蔓延开,引发这一切的张仁则在奉仙郡租住的小院里头疼欲裂地醒来。
刚睁眼时,张仁就下意识以为一切都是一场梦,直到发现四周摆设并不是家中的模样,才捂着额头起身,车夫老洪正在院子里给马刷洗,听见里面动静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进门来。
张仁揉着头问,“老洪,我昏倒之后发生了什么?过去多久了?”
他的心情是很沉重的,但一定要知道结果,却不料听到老洪一声长叹,“那天佛光又来了,死了好多当官的做老爷的,那些妖怪也都不见了,做爹娘的领回了孩子……”
张仁没料到是这样的好结局,可他很聪明,看见了老洪脸上的犹犹豫豫,追问道:“然后呢?”
老洪又叹了口气,“老爷你饿不饿?要不先吃点喝点?我怕你气得吃不下。”
张仁恼道:“你说就是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也就这两天的事……不少人怕妖怪走了没人来下雨,就怪罪那些领回孩子的爹娘,说上了祭台的娃娃是享了活人寿,要连累明年收成,也有说那些姑娘被人看光了,活着丢颜面,总之这两天很多人家里发丧。”
张仁脑袋里嗡嗡的,呆呆道:“那些少女和孩童,明明在妖怪口中已经活下来了啊。”
老洪也叹气,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这地方看着比龙兴县繁华很多,可这两天发生的事着实叫他害怕。
前些天没办祭仙大典时,他满以为这都是些可怜人,现在他是只觉得那些姑娘小儿们才可怜。诚然大部分普通人都在佛光下活了下来,他们也并没有真正杀人害命,可这两天逼死人的流言,也是这些普通人一声声嚷起来的。
张仁昏迷了两天,水米不进的,却还是强撑着起身出门去看情况,离他租住的院子只隔五六户人家,就有一家正在发丧,他盯着看那对爹娘脸上的哀苦之ῳ*Ɩ色,只觉得心寒。
来吊唁的宾客热热闹闹的,吃着丧席,说着哪家还在顽固,哪家的姑娘被人看光了还不肯去死云云。
这些人,当真还算是人吗?
对张仁来说过去了半月之久,他在奉仙郡度日如年,对王二妮来说,今天刚刚第五日。
昨日金瞳离去,晚上鬼佛分体过来说了些话,她没让留宿。先前和张仁说好的时间差不多了,那会儿张仁说城里事情忙乱,少则三四天,多则五六天,因为昨天的事,王二妮准备去找他。
到了城里,没找到人,得知张仁之前就和车夫带两个小把式出发了,她立刻施放术法感应张仁的所在地,她在张仁身上也留了和孩子们一样的灵气锚点。
如今王二妮的感知范围是很大的,但无奈张仁被扔得远啊。如果说重秋星所在的位置是处于宇宙东侧的穷乡僻壤,那张仁就在西极佛界附近的荒僻小界,相隔大半茫茫宇宙,能感知得到就怪了。
王二妮从鬼佛那里知道了很多事情,对张仁的安危不那么担忧,但也奇怪张仁去哪儿了,她不知道白天鬼佛在哪,但……桃源村大昊天是雷打不动待在那里的。
从前王二妮还有些奇怪,昊天前辈那么厉害的强者,为什么总是守在小乡村里不动弹,经由鬼佛的解释,她大概明白了。
这其实属于绝大部分神识出去修行了,和神仙话本里的灵魂出窍差不多,昊天前辈是作为一个身躯活动的,他可以活动是因为即便残留下来的智慧也能维持正常运转,但大部分情况下没人操控的话,他也就还是一副意识少得可怜的躯壳。
所以是躯壳把自己放置在那里了。
王二妮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散装二字,张仁算作主体的话,鬼佛是分魂一部分,先前的阎罗人皇他们也属于一部分,不过他们已经拼装回去了。
多新鲜啊,找个夫君,还是个散装的。
大昊天坐在门槛上编着筐,他最近又攒了一大批筐,白天没事的时候就出去卖筐。这种穷人家爱用的玩意儿卖不了几个钱,还经常遇到些杀价很厉害的婆子,大昊天渐渐也熟练了,不管人家怎么杀价,他就咬死了不还价。
王二妮来时,他坐在门槛上没动,不是不站起来迎接,而是一瞬间脑海里炸开了锅,炸得他都懵了一下。
开锅的主力自然是道玄,道玄眼泪汪汪的只差扒在大昊天眼眶前,他贪婪地看着王二妮的脸,光靠语言已经无法表达他的感情,他看到雪儿了,他和夫人生的小雪儿!
大昊天压下六个人格的猛烈意识,把早就想好的说辞拿了出来,“不必担心张仁,他毕竟是主体,会有一个慢慢觉醒的过程,他在历练本心。”
又简单提及了一下张仁的所在地,解释是离得太远,王二妮才感知不到他的位置。
王二妮松了口气,又问道:“昊天前辈,我能看看他的情况吗?”
大昊天飞快看了一眼奉仙郡那边,见张仁怒气冲冲回到小院子里,一看过得就不是很好,马上调整了一下时间。张仁只觉得自己生气的时间变得很短,仿佛眨眼就到了晚上,老洪端来一锅粥,他的心情也平复了下来,接过了粥碗。
于是大昊天画出玄光境给王二妮看,正是张仁和车夫三人坐在院子里喝粥的情景,王二妮仔细看了看,见张仁瘦削了一些,不过精神还是很足,略微放心,又问:“我能和他说说话吗?”
大昊天还是很大方,搭建了一条传音通道,示意王二妮对张仁说话。
张仁正在盛粥,忽然听见耳边王二妮的声音传来,“老张,是我,你现在在一个离我很远的小界,多余的话我不多说了,你要好好历练,我跟孩子都等着你回来。”
张仁听得有些懵,什么历练,历练什么?
其实大昊天也不知道历练什么,他把张仁扔出去,主要是为了给鬼佛制造和夫人独处的空间,张仁还要历练啥啊,都历练三千二百万世了。
大昊天像模像样地琢磨了一下,就让张仁在奉仙郡走走看看,只当微服私访什么的吧。
他还给张仁识海传了一张奉仙郡地图,让他一个个去解锁,等解锁完了,再随便找个理由把他放回来就是。
王二妮到底还是把金瞳的事给张仁简单说了一遍,然后又拉拉杂杂说了些别庄里的事,就在她犹豫要不要把鬼佛的事也说出去的时候,大昊天咳嗽了几声,说道:“让他安心点历练吧。”
这话张仁听不见,王二妮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神仙下凡历劫,好像都是不能点破来历的?金瞳忽然恢复记忆,这不就跟光世音走掉了嘛。
王二妮告别大昊天,离开桃源村时,难得有些茫然,她的仙生还太过短暂,今年都还没有到三十岁,唯一爱过的人就是张仁……也算吧。
有云华的事摆在眼前,她现在不得不开始思考,完全拼装起来的张仁,还会是她熟知的这个张仁吗?那天的仙梦到最后,被霞儿叫做爹爹的,是昊天还是张仁?
走到苕村别庄时,天已经快黑了,王二妮很少走这么远的路了,平时都是瞬移或者飞行,今天却一边想着事一边走了这么远。
云华还是不大肯见人,王二妮隔着门和她说了会儿话,又去看了看孩子们,这才很疲惫地坐在卧房床边,长叹了一口气。
“是在担忧张仁,还是在担忧以后的事?”
鬼佛的声音仍旧从窗外传来,王二妮都习惯了,也懒得骂他。
王二妮看了一眼屋里照亮的莲灯,忽然问道:“昊天会像金瞳那样吗?凡人时恩爱有加,恢复了漫长记忆之后,就成了另外一个人?”
鬼佛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他跳窗进来,脸上含笑,凑到王二妮面前,看着她的眼睛,才慢慢说道:“金瞳修持时间太短了,他要是有个千百万年无边寂寞的记忆,怕是打死都不肯放手的。”
王二妮抬眼看他,又垂下眸子,没说话。
鬼佛坐在了她身边,拉过她的手腕轻轻摩挲着,良久,才笑了一声打破寂静,“夫人不必纠结太多,千错万错是昊天的错,怪他把自己打得那么散,怪他散装的分魂个个都要撩拨夫人,也怪我……”
最后的话吞没在唇舌间。
这一夜鬼佛是真身到来,他席卷佛界时调整了时间流速,小界一个白天,那边已经是倏忽百年,偌大一个西极佛界,只剩下如来一家独大,并几个不敢冒头的小佛依附而去。
风吹雨打,云收雾散,王二妮喘着气躺在床榻上,忽然恶狠狠地道:“起来,继续教我修行。”
鬼佛失笑,拂去她脸上汗珠,“好,那今晚先来个百年教程,我倾力来教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