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得寸进尺:“那《圆觉经》呢?”
这回,裴河宴就不说了。
他用木夹从漆黑的铁皮盒里夹了一块陈皮放入盖碗中,慢悠悠地又冲了一杯茶水。
见他摆明了要袖手旁观,了了只能自力更生,她用笔记对照着书籍名字,挨个寻找。
好在这几天也不全在白忙活,她没费太多功夫就在书架里找出了《圆觉经》,按套收编的书籍,一找到其中一本便几乎囊括整套。
她将书架上的所有版本,摞到一起,得意洋洋地一口气全搬到了书桌上。
书本的重量震得整张桌面都微微一颤,连带着裴河宴虚掩着的盖碗也因这番动静,杯口与杯身碰撞,溅出少许水花。
他立刻抬眼,无声却谴责地看向她。
但这对已经熟知他脾气的了了而言,没有任何杀伤力。有些时候,她甚至会故意发出一些动静,来“激怒”他。
可惜,十次里有九次不会成功。
这一次,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她吐了吐舌头,亡羊补牢般,轻手轻脚地拍了拍书封,也不知道是在安抚裴河宴,还是在告诉那些毫无生命力的书籍,要小声一些。
可越是这种看上去不太聪明的伎俩,越能平息裴河宴的情绪。
他方才还有几分冷冽的眼神,几乎是立刻变得无可奈何。他轻抿着的嘴唇松开,唇线微扬,执起茶杯凑到鼻尖轻嗅了嗅茶香后,才慢条斯理地问她:“你把它们都抱过来,是想全部抄一遍?”
他看着了了,笑容难得有些促狭:“我竟然不知道,你现在这么勤奋好学了。”
。
第十四章
考验!
这绝对是考验!
了了不太信裴河宴真的会让她全部抄上一遍,可笑容还是僵了僵,默默地往回抽书本。
裴河宴任由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他放下盖碗茶,从桌屉里拿出一个檀木匣子:“会研墨吗?”
了了点头。
了致生还在京栖大学任教时,每个周末的早上都会练上几帖字。以前夫妻俩感情好时,连吟枝都会抱着她在书房里红袖添香。
耳濡目染之下,了了很小就学会了研墨。
她个子太矮,踮起脚都够不着桌面。老了会把太师椅搬到书桌旁,她就站在太师椅上,趴在桌角,用墨台一圈一圈地给他研墨。
小时候动作不太灵活,她经常会把墨迹弄的身上到处都是。了致生从不责骂,只会在练完字后,抱起她去井边打水,然后揉着她的掌心,把墨渍全部洗净。
过去了这么多年,这些记忆仿佛丝毫没有褪色,仍旧清晰得像是刚刚发生。
“那你来。”裴河宴把已经打开的檀木匣子推了过来。
匣子里装着的是墨条,砚台和瓷碟。
了了看向书桌上摆着的另一个砚台,问他:“不用那个吗?”
裴河宴没说话,只是用眼神再次指向檀木匣子,强调了答案。
这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了了不再反复确认,从匣子里依次拿出墨条和砚台,准备研墨。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两人对彼此的了解虽不全面,但也略知一二。
和了了印象中总是苦哈哈修行的僧人不同,小师父的生活水平比了致生都要精致很多。他做早课,抄写经书时,偶尔会用钢笔,可绝大多数时间还是习惯用笔架上不同种类的毛笔。以至于她每次开小差时,总会看见他在那皱眉挑选。
今天用哪支心爱的小毛笔,应该是裴河宴最大的烦恼了。
不用去石窟的时候,他会在观音画像前打坐片刻,有半小时的,也有半刻钟的。时间一到,他就像完成任务一样,松了口气的同时,往香坛里插上一根燃到只有一截的残香。
品茶就更不用说了,除了致生亲身受益过以外,连了了都有幸分一杯羹。
她往砚台中滴入一滴水,将墨条以平面与研石接触,开始研磨。
太久没研墨,她有些手生,每个步骤都需努力回忆一下,才能继续。
她做得有模有样,裴河宴看了一会,便收回视线。他倾身,拿起一本《八吉祥颂》,随意翻阅了两下。
这篇经文字数不多,薄薄的几页几乎都在讲解经文的来历和释义。
他铺开纸,从笔架上挑了根极细的毛笔,架在镇纸上。
了了已经加了第三次水,她不确定这次所需的墨水用量,停下来,问裴河宴:“这些够了吗?”
裴河宴也不太确定,他看了了了一眼,评估了一下:“不够可以再磨。”说完,他站起身,将座位让了出来:“来试试。”
了了愣住。
她看了看座位,又看了眼裴河宴,像是完全听不懂他的意思:“啊?”
裴河宴没再重复,他一站起来,几乎挨着屋顶。逼仄的层高空间,令他的压迫感犹如实质。
“坐下。”他说。
装傻这一招对他没用。
了了老老实实地坐到蒲团上,然后抬起头,一言不发地等待下一个指示。
裴河宴却皱了下眉:“握笔不会?”
会倒是会……了致生曾教过她怎么握笔,还手把手地带着她写过几个字。
她拿起笔,不用他再发出指令,看着已经折好书封的经文,沾上墨,在纸上落笔。
因从小练舞的缘故,她的手腕力量很扎实,虽然字写着不好,但横是横,竖是竖,笔画规范又标准,比硬笔字看着漂亮不少。
裴河宴让她用毛笔,单纯是因为他这里没有多余可供选择的笔具,而不是异想天开,想教会她写软笔。
见她适应良好,他没再干预,径自坐到观音像前开始打坐。
悬在头顶的阴影离开,了了手腕一顿,悄悄瞥去一眼余光。
他坐得不算端正,倚着墙,背脊微塌,浑身都透着散漫和随性。
他双掌合十,掌心握着佛珠,低头一礼。口中默念了一句什么,随即,一手捻珠,一手搭在膝上,闭目入定。
整个房间瞬间安静了下来。
了了收回目光,对着作业,无声地叹了口气。
《八吉祥颂》的经文很短,比了了抄的第一篇经文还要短上一截。
她抄完后,将笔杆搁在笔架上,先琢磨了一会。
毛笔的笔尖太软,她控笔能力不行,加上纸张又是完全空白,连框线都没有一条。她写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写完了整体一看……只剩下窒息的沉默。
了了捂着纸,先悄悄看了眼裴河宴。
他今日打坐的时间有点久,但塔楼内没有钟表,她也不知道具体过去了多久。
等待的时间有些无聊,但未经允许,她也不敢随意走动,只能支着下巴望着悬窗发呆。
之前厚厚的书堆高耸入顶,把位于书架边的这扇窗遮挡得严严实实,连丝光都透不出来。
了了猜是这扇窗太有吸引力了,正对着书桌很容易走神,所以才被小师父挡了起来。可现在看着看着,她又不确定了。
因为半天过去,连只鸟都没有路过。
她移开视线,看着书架。不过没超过两秒,她就百无聊赖地整个趴在了书桌上。
了了完全忘记了纸上的墨迹未干,她用下巴杵着纸,捞过经书往后翻。就像上厕所没带手机,手边的沐浴露都得抓过来看两眼成分含量一样,她一个字一个字,把藏语发音都给看了一遍。
直到她翻至后面一页,看见了文后的附注。
“晨起念诵此日诸愿成,临睡念诵能见善梦境,战时念诵制胜于诸方,事前念诵倍满诸所求。”
而在这段附注后,有人用横线画了个箭头,在空白处写下寥寥四字胡说八道。
了了差点笑出声,她摸了摸字迹,墨迹的颜色已经陈旧,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字体也有些幼态,一笔一画,轻易就能看出是个小孩写的。
不会是小师父小时候写的吧?
这个念头一经冒出,了了就彻底打不住了。
光是想想小孩时候的小师父努着嘴一本正经地批注“胡说八道”四个字,她就特别想笑。也不知道那会做功课,有没有被他师父训诫。
她额头抵着书桌,闷笑时,整个书桌都被她的动静震得嗡嗡摇动。
她全然没发现,裴河宴已经结束了打坐,仍笑不可遏地把脸整个埋入了经书里。
裴河宴直觉这事好像跟他有关,他不动声色地走过来,俯身抽走了她手中的那卷经书。
了了掌心一空,下意识抬头看去。她脸上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收起,灿烂得有些过分。
已经知道她在笑什么了的裴河宴面无表情地与她四目相对,他合上经书,不露声色地问道:“很好笑?”
莫名察觉到一股凉意的了了,笑容秒收。她视线飘忽着,看左看右,就是不敢和裴河宴对视:“没有,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
好了,说完后,她不止觉得脚底板冷,连天灵盖都凉飕飕的,跟抹了一整瓶风油精似的。
她低下头,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本来也不算什么事,怎么莫名地有种偷看了别人私密日记的感觉……
裴河宴将经书一拢,握在掌心,低头去看她抄写的内容:“写完了?”
他一靠近,了了立刻自觉地让开座位。
站起来后,她清晰地看见了小师父脸上的一言难尽和无比嫌弃。
他掀了掀眼皮,十分克制,才没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我记得你刚开始写得时候,也不这样啊。”
了了掰着手指,含糊嘀咕:“这我也没料到啊。”
这话,裴河宴还是信的。这一手字,就是让他故意这么写,他都写不出来。
他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原本,他还打算马马虎虎让她糊弄过去算了。可她实在是……一点操作空间都没给他留。
他长声轻叹,忽然理解了了致生。
裴河宴让了了坐下:“你重新写给我看。”
了了不敢反驳,乖乖坐下,拿起笔,另起一页。
裴河宴沉默看着,直到一行字毕,他才发现问题,了了的方向感很糟糕。
她后一字会对比着前一个字的“头部”去规划落笔,但又因对字不够熟悉,写两笔停一会,再落笔时,笔尖用力不均,墨水深一块浅一块,几乎跟小孩涂鸦差不多。
他垂眸,望向了了。
她正专注地将“善”字誊到纸上,几道横线挨得太近,她用笔十分小心,笔尖轻轻擦着纸面,用力到整个指尖都微微发白。
手指用力的同时,她身体也微微下倾,在她留意不到的地方,垂在桌面下的宣纸被她用身体揉出了褶皱,瞧着乱七八糟的一团。
他抬起手,两指用力地按了按眉心,纾解压力。
了了还是小女孩,他不方便直接用手调整。他思索了一会,想起观音画像后,放着一把戒尺那还是他上回偷懒时,怕师父责罚,悄悄藏起来的。
他从画像后重新取出戒尺,在书桌旁屈膝坐下。
了了本来就紧张,裴河宴一坐下,她手腕一抖,一个“我”字,直接糊了半边。
她立刻停了下来,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裴河宴掌心正握着戒尺,见她眨着眼,跟受了惊吓的小鹿一般,眉头一皱后,又缓缓松开:“我又不打你,你怕什么?”
了了声若蚊蝇,低声控诉:“那你拿个尺子!”
裴河宴闻言,用戒尺的一端托住她的手肘,轻轻一抬,故意恐吓道:“你要是再写不好,就不一定了。”
。
第十五章
他故作凶狠,可他那副长相,和凶恶是一点都不沾边。
也不知道他是毫无自知,还是觉得了了是个小孩,比较好吓唬些。
她重新坐好,将纸张摆正,握着笔继续往下写。
刚写完一句,裴河宴握着戒尺,在她的左肩上轻拍了一下:“肩膀放松。”
了了刚想回头看他,戒尺灵活地抵住了她的腮帮子:“继续。”
了了鼓了鼓嘴,有口难言。
接下来便如受刑一般,肩不能耸,背不能塌,手腕要与桌面垂直,目光要在笔尖聚焦。她前一秒刚泄了劲,后一秒戒尺就如手眼一般,立刻抵达战场以示提醒。
好不容易抄完了《八吉祥颂》,了了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裴河宴只草草看了一眼,便让她继续保持端坐的姿势。
了了不解:“我还不能动吗?”
裴河宴凝眸看了眼桌角上的沙漏,沉吟道:“再坐半刻钟吧。”他则站起身,将了了刚写的两张经书放到一起对比。
……
总的来说,神仙难救。
了了紧张兮兮地观察着裴河宴的表情,她在连吟枝的脸上看到过太多次失望,每到交答卷的时候,便会变得格外敏感。
裴河宴并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他对了了本就没有预期,自然谈不上失望。
他先检查了一遍有无错别字,摸完底,再去看字体的结构。等做完这些,半刻钟也到了,他放下经文,示意了了:“你可以回去了。”
了了睁圆了眼睛,不敢置信。
这、这就放过她了?
见她会错意,裴河宴只好再补充一句:“明天再来。”
哦。了了眼里的光跟被风吹灭的烛火一般,瞬间熄灭。
她站起来,收拾了一下桌面,正犹豫这砚台和墨条怎么处理时,裴河宴微微颔首,看向了了:“放这吧,我自己来。”
说完,他目光微定,落在了了右侧的脸颊上,多看了两眼。
自她下巴到右脸的面中位置,刚好地印了两列经文。
他一哂,低笑出声。
了了不明所以,但见他盯着自己的右脸,下意识用手背蹭了蹭脸颊……啥也没有啊。
她不蹭还好,一蹭,墨迹晕开,她半张脸都黑乎乎的,像刚在泥里打完滚的猫咪,翘着几根看着不太聪明的聪明毛,傻乎乎地看着他。
裴河宴越发觉得好笑,可照顾着了了的面子,他十分克制地用手指抵住唇,轻咳了一声,才将嘴边的笑意压下。
了了越发莫名其妙了,她用手背蹭了蹭脸:“我脸上是沾什么东西了吗?”
她努力地回忆了一下,自己今天都吃了什么……辣椒碎?干脆面?她不确定。
裴河宴也没再捉弄她,他招手,领着了了走到水盆旁:“墨迹印脸上了,洗一下吧。”
他弯腰,从水桶里打了一舀水,倒入铜盆。
了了借着水光,看了眼脸上的墨渍,微恼。倒不是恼裴河宴,而是单纯懊恼自己总是闹出洋相。
她掬起一捧水,用力地擦洗着脸颊。这毫不怜香惜玉的动作,很快将她半张脸揉搓得通红。
她脸颊滚烫,自己看不清洗干净了没有,便抬起头问小师父:“我脸上还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