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
“为什么每次都要让我拿?”
觉悟答:“你不是真正的出家人,即便违戒了佛祖也不会罚你。”
他年少时找人背锅就已找得理所当然了。
佛堂临山靠崖,种了许多松树。
寺里的僧人对经常来寺庙里的小动物都十分友好,不驱不赶,更不会伤害。所以丢点水果或小物件,在这里很是寻常。
直到有一天,两人被抓了个现行,一并跪在了方丈院里的佛龛前反省忏悔。
这个地方,对他和觉悟而言,是少年时的禁屋,是不愿轻易踏足的地方。
可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佛龛前的烟火味竟成了他最时常想起的味道。
“想什么,都走神了?”过云问道。
裴河宴没回头,只是抬眼看了看佛龛里的佛像,回答:“看到师兄的字,想起我们两已经许久没一起跪在这了。”
过云笑了笑,叹道:“你俩要一起跪在这,得触犯多大的戒规啊?”
“偷吃贡品还不够吗?”
“那是小时候的错误,你都三十了,难不成还要回去犯同样的错?”过云捻着佛珠,似有所指:“你不会重蹈覆辙,觉悟也是。”
裴河宴但笑不语。
他眼帘微垂,烛光将他的睫毛阴影投落在眼睑下方,把他眼中的情绪藏得密不透风。
前天来时,他提了这次回来还带了了了的事。过云当时在蒲团上闭目打坐,闻言,不过寥寥一句「那你好生招待」,便别无他话。
但以裴河宴对过云的了解,他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曾有女施主对他一见钟情,日日来寺里偶遇,过云知道此事,还乐呵呵地抚着胡须打趣他:
“月老是拿着红线捻着你跑都追不上,你真就这么清心寡欲?莫不是瞧上觉悟了吧?”
一句话,噎得他无言反驳,觉悟也被吓得躲了他好几个月。
“行了,你心不在焉的就别在老衲跟前杵着了。过一会不就走了?你去瞧瞧觉悟也好,收拾收拾房间也成,走吧。”过云赶他。
裴河宴闭目不语,更别谈起身了。
过云见他赖着不走,品香也品不舒坦了,他坐正身体,瞧了他两眼:“你说是来聆训,其实是躲清静来了吧。有什么事这么想不通?”
不好说呀。
裴河宴低叹了一声。
过云掐指算了算,又躺了回去:“你这回带来的姑娘就是我在南啻无缘错过的那个吧?”
“是。”
过云闭目半晌,又问:“我曾见你捏了数个泥娃娃,又全部重新化泥,捏得也都是她罢?”
“是。”
“前几年匆匆回来,让我替你供了往生牌延生位,又替她父亲做了一场超度法事,那一次就放不下了吧。”
裴河宴这次顿了顿,许久后,他才回答:“是。”
过云睁眼看他:“何时喜欢的?”
裴河宴改坐为跪,双手搭在膝上沉思良久,仍是迷茫道:“我也想知道。”
他语气微涩,透着几分连自己都难解的惘然。
“那你还想入我佛门吗?”过云最后问道。
这一次,裴河宴再难肯定回答。
过云心中了然,但也不欲点破。
他沉吟半晌,踢了踢僧袍的袍角,半卧着罗汉榻,低斥道:“老衲当时就告诫过你,不想有所羁绊,就莫介入他人因果。你点拨了致生,改了他的路,本是善念。
但你掺杂了私欲,这就是自毁道行。
吾一直对你和了致生通信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说是为了传承南啻文化,老衲就当你是吧……可你以为吾不知,你不过是舍不得错过她的成长,才藕断丝连,欲罢不能。”
过云说到这,歇了口气。太久不曾教训弟子,他都有些找不到感觉了,教孩子这事,实在是累得慌。
他佛门训诫弟子便已经如此,真不敢想普通家庭抚养一个孩子成长,这一辈子得受多少气操多少心啊!
他还想缓口气再接上,可这口气一断,他便彻底忘了词。留白半晌,实在想不出来该再骂几句什么,干脆作罢。
左右不过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活该现在陷入两难的境地,进退维谷。
过云倒是能理解裴河宴的为难。他累世修行,佛缘深厚,可是这条修行之路总过不了情劫,他受过业火,做过修罗,也坠过畜生道,满身功德全祭给了挚爱,换取她父母缘深,无病无灾。
可这世道,从不曾顾怜他。
明明只差一步就能位列神佛,可世世行差踏错,不得正果。
如今,佛缘耗尽,也只剩这最后一个法界了。
过云作为他的引渡人,也实在压力山大。
不管,他懒,他现在只想品香。
他看了眼天色,提醒道:“今日昭和公主大祭,你去佛堂上柱香,就先回吧。”
了无跑了半个梵音寺,去方丈院找小师叔……
不仅扑了个空,还被过云训斥:“愁眉耷脸的,没个正形。”
于是,喜提一套五百遍戒规,下回回寺里交给僧值。
对着德高望重的方丈大师,了无嘴都不敢回,可怜巴巴的应了声是,瞅着更愁眉耷脸了。
过云眼不见为净,挥挥手让他去佛堂找裴河宴。
了无又跑了半个梵音寺,到佛堂。
扫地的沙弥见他风风火火的来,刚想问出了什么事,他一瞧见佛堂的香炉上已燃了些许时间的清香,话都来不及说扭头追了出去。
终于,在山门前撵上了要回屋的小师叔。
裴河宴刚经过地藏殿,殿内觉悟正主持法事,今日这种时候,无论哪里全院肃静。了无这样,实在不成体统。
他刚准备开口,了无抢先一步说道:“我今早六点开始,每隔一小时去一趟小院。从八点半开始敲门,到现在快两小时了,小师兄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啊?”
裴河宴皱眉:“一点动静都没有?”
了无连声点头:“所以我才来找小师叔,想着要不开门进去看看吧。”
裴河宴回头看了眼山阶下星罗棋布的庙宇,他站在此处也还能隐隐听见地藏殿内的经文吟唱,他想起过云的提醒,转身撩袍上山,快步离去。
了了在梦魇中被叫醒,头疼欲裂。
这次的梦与以往不同,真实得令她感到害怕。她恐惧间,就像在悬崖前失足滑落一般,第一反应就是紧紧地扑住了她的救命稻草。
随后赶来的了无,在裴河宴身后看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到双手挠头,满地找洞。
菩萨啊,小僧今日看了不该看的,不会被灭口吧?
裴河宴没管别的,了了如此恐惧之下,他只在被抱住的刹那,身体僵硬了片刻。他不习惯如此亲密的拥抱,这是他成长至今都没有过的。
但短暂的僵硬后,他尽量放松,一手撑着床沿,一手环至她背后,轻轻地拍了拍:“没事了,魇住了而已。”
他声音低沉,音色沉稳。重复说了两遍后,她明显平静了不少。
裴河宴微微低头,看了眼她散乱在肩后的长发。她出了不少汗,后颈处微微汗湿,此刻抱着他时,脑袋微微后仰,露出了肩膀与脖颈间一片白皙细腻的肌肤。
他似乎能感觉到抚摸它时滑腻的触感,视线停留了两秒后,他像是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立刻移开视线,望向别处。
只有掌心的滚烫和心中刹那间的慌乱仍在提醒他,他妄动了心念。
了了的余光已经瞥见正努力缩小存在感,一步步倒着往回退的了无。她埋首在裴河宴的颈侧,刚才被吓住的虚脱感缓和了一些后,她的理智开始逐渐回笼,拥抱他的肢体也缓缓变得僵硬。
不是……她在干什么啊?
这下怎么办?晕过去会不会太假了……那给自己一拳呢?邦邦两下,应声倒地,一了百了。
她的脑袋还是有些疼,不知是昨夜忘了关窗被风吹得有些受凉,还是单纯做了噩梦受到了惊吓。
了了现在整个人都不太好。
她顺势扶着头,从他怀中退出,满眼虚弱。
她其实不知道,就她此刻满头冷汗,面色苍白的鬼样,都用不着她再伪装便已十分有说服力了。
“好点了?”裴河宴问。
他收回手,虽然仍坐在床边,可面对着了了,他竟浑身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头疼。”了了揉了揉两侧突突狂跳的太阳穴,思考着情境烘托到这,下一步她是不是该柔弱地摔回床榻上更显得逼真。
还没等她想好要往哪边倒时,他先站起身,后退了一步:“那你先起来,我去门外等你。”
他退后的这一步,莫名的刺痛了了了。
她垂眸看着因为他起身而缓缓还原的床垫,又抬眼看向已经转身准备离开的他的背影,冷静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裴河宴。”
他果然停住,转过身来。
裴河宴没有同她计较她连名带姓的叫他……他似乎从来也没有把她放在与自己不同的高度去对待。
他们之间一直都是平等的。
“我做了一个很荒诞的梦。”了了说:“更荒诞的是,这些梦连续不断。”
“从我十三岁起,遇到你,它们就像苏醒了一样,纠缠了我很久。”她顿了顿,问出了困扰她许久的困惑:“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臆想了这一切吗?”
作者有话说:
过云:再聊下去,我就躺下了啊。
第六十四章
她问得突然,裴河宴毫无准备。
但这会,走是没法走了。
之前在重回岛上的教训还历历在目,他不想再因为逃避而导致事情无法转圜。
况且,门外还站着一个了无。
他虽然相信以了无的品性绝不会因为今天听见了什么就对了了产生别的看法,可他对这件事的处理态度会间接影响了无对了了的判断。
所以,这件事必须当下就要说个明白。
他转过身,看着了了。
令了了失望的是,他除了刚听到那句话的当下有过十分短暂的怔忪外,看向她时仍如寂静的海面,连一丝水花都未曾激起。
“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你都梦见过什么。”他像是打算和她慢慢谈,拖过一把椅子径直坐下。
他如此冷静,了了反而开始怀疑自己将他的一切照顾、亲近和偏爱都会错了意。虽然她说“我喜欢你”时,存了几分试探,并非表白,也不是倾诉情意。甚至,她在说出口之前,就想好了如何去粉饰太平。
可他的反应,实在令她有些难以看懂。就像她往深谷里丢了一块石头,本以为很快就能沉底,听见回响。可她等了又等,谷底始终没有任何动静传来。她不知是谷底太深,还是石块太小。似一脚迈入迷雾,连回头都找不准方向。
了了收敛起自己的全部心思,轻轻拥住被角,回答道:“每次都不一样。”她回忆了一下:“我刚才梦见了地藏殿,那里在做一场法事。是拂宴法师在给昭和公主念往生咒,超度她。”
最后半句话了了说得有些迟疑,按梦里的情况,拂宴法师念的虽然是往生咒,可并不像是在超度,反倒像是在招魂……
她一犹豫,裴河宴就看出了她在这番话里有所保留。他并未就此追问,只是说道:“你说十三岁起,梦境苏醒。我只记得你跟我说过,梦见我带你去地狱,那有关我的,你还梦见过什么?”
了了被他问的一懵,一时竟想不起来。
在南啻遗址时,她大多梦见啻蛮与无宴,梦见南啻恢弘的宫廷与犹显稚嫩的女帝总是追着法师跑。后来离开南啻回到京栖,她梦见过白马,也梦见过妖狱,梦里总是滚烫滚烫的,连魂魄都要被烧干般,灼热到难以忍受。
直到她开始佩戴佛骨念珠,那些梦境才似被压制了一般,再无法对她造成影响。
再接下来,就是那日的千佛地宫。他如被困在此间的恶鬼修罗,虽披着袈裟,却囚于这地宫之中暗无天日。
随即便是今天。
要说直接梦到裴河宴,那极少极少,少到她几乎想不起来,是否梦过。
甚至,如果裴河宴问她,是以什么为依据判断这些梦都与他有关的,她也回答不上来。
她从懵懂着旁观这些故事,到如今能感同身受,这之间她用了很久很久。除了他们都与裴河宴如出一辙外,她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直觉这故事里的一切都与他们息息相关。
她回答不上来, 就耍赖:“你既然不信, 又何必问得这么仔细。”况且,两个人这么严肃地讨论她都做了什么梦,这很羞耻啊。
更别提,外头还有个听墙角的。
了了扯起被角捂住脑袋,将自己整个埋入柔软的被中,长叹了一口气。
“大多数人都有过第一次来一个地方但觉得分外熟悉的情况,他们会把这种熟悉感归结于在平行世界另一个自我的经历。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些人会对宇宙万物对自然生灵有高于普通人的敏锐与感知,这对你来说,不是坏事。所以以后,不要轻易说一些让人误解的话。”
裴河宴的这番话,在用词上十分斟酌。
他很了解了了,死板客套的说教很容易引起她的逆反。而他今天的目的,单纯只是将她那句不合时宜的话合理化,起码不至于让她,或了无在接下来长达一个多月的相处里有任何的罅隙或不自在。
他能感觉到,了了说这句话时,更多的是在宣泄。可具体宣泄什么,他不得而知。
了了也不傻,他这么明显的递台阶,分明是不想打破两人之间的平衡。她拉下被子,往门外看了一眼。
了无抱着柱子,无助、弱小还可怜。
她没想太久,就选择了鸣金收兵。很多事,不急于一时。
但她记住了每一次被回绝被忽视以及被迫等待的情绪,这样的话她以后不会再说,也不会再试探。
且等着看吧,最后会是谁先忍不住。
行李都是昨晚就收拾好的,即便出发时耽误了一些时间,也没影响到行程。
飞机落地洛迦山时,了了在出口就和裴河宴等人分别。
明天周一,她本就要在普宁寺上工。这是去京栖之前便定好的,所以也不算突兀。
回了民宿,了了怕自己一歇下就再也爬不起来。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塞进了浴室里。
洗完澡,她在阳台上吹了会风。
洛迦山的夜风相比梵音寺,多了几分急躁。从海上刮来的风,带着蒸腾的水汽,咸湿温热,并没有那么舒服。
这趟行程开始的突然,结束的也很突然。
她好像还留在那,只是躯体先一步回来了而已。
屋内的手机响了两声,应该是微信的提醒,可她懒得去拿。经过床铺时,也视而不见,径直将搁在书桌上的《四方塔》粉本拿出来,就着阳台的壁灯,一页页地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