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相见——北倾【完结】
时间:2024-08-09 14:37:03

  
  裴河宴坐在车内,翻佛雕艺术协会每季度都会发刊的报纸杂志打发时间。
  入会十多年,他杂志一次也没看过。还是最近闲到必须找点事做,才从办公室的角落里把历年的杂志都翻了出来,再按时间倒序一本一本地往回看。
  倒不是他自视甚高,不屑翻看,单纯是早年一忙起来就没什么时间。
  今年,他难得停了下来。
  一是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花费心思,从俗家弟子彻底还俗,他需要做的事还有很多。除了了了,置办家业,规划未来,这些都是亟需解决的。二是,他的未来带了些看不清猜不明的迷惘,他虽然没有犹豫过他做下的决定,可人生匆匆三十年,一朝改了信仰,谨慎踏出下一步也是人之常情。
  他正好,借此机会休养生息,停下看看。
  了拙把话带到后,识趣地先行一步。
  小师兄没下班, 他就没指望小师叔能想着送他回小院。
  了拙走后, 裴河宴也没了心思看书,他把杂志合上,望着出口良久,起身下车。
  
  下班时间,壁画展厅内,只剩下了了。
  她没在调配颜色,而是捧着下巴静静地看着壁画发呆。
  听见脚步声,她回头看了一眼。可能是心情实在太差,她连装都懒得装,打了声招呼就回过头,继续搅动她的笔刷。
  她脚边的洗笔筒,浸泡了太多颜料,早已混成了蓝黑色的废水。
  裴河宴收回视线,看向她身后的壁画。
  壁画已经基本成型,梵音寺的门脸和山头,用墨青色的勾线寥寥几笔,就如写意山河,跃然纸上。
  《大慈恩寺》的主角并非佛陀,讲的也不是渡人成佛的佛教故事。它比四方塔的讲经图少了些佛性,多了岁月与历史感,像是时光长河中不经意铺开的一册画卷,画满了故事。
  他走近两步,去看画中的拂宴。
  隔着漫长的时空,和千年前的据点在这个时间线上遥遥相视的感觉还挺玄妙。
  了了原本还等着裴河宴说些什么,可他来了也不出声,光是赏画。让她准备好用来反击的棉花全都堵在了自己的心口,一点没派上用场。
  她语气闷闷的:“你怎么没走?我怕你等久了,还让了拙先跟你回去。”
  “他可以自己回去,走不丢。”
  了了想说她也走不丢,从优昙回小院的路她现在闭着眼都能摸回去。可话到了嘴边,她又不想说了。她知道,裴河宴等的只有她。
  她蹲坐在脚手架上,双手抱膝,仰头看着壁画,看上去无助极了:“我有问过,《大慈恩寺》为什么不选择用激光复刻的这个问题吗?机器的误差比人手工要少很多,颜色也能靠参数调配得大差不离。等展馆出展壁画时,内环境的灯光会让这幅壁画看上去更完美无暇。”
  “你这是受挫了,就想一把推翻?”裴河宴看着壁画,没看她:“智能是可以复刻,可壁画的传承意义是智能无法模拟的。为什么很多古法工艺逐渐失传?一是因为有了更经济实用的替代品,二是第一个原因导致了传承的人不再被需要。”
  了了没作声。
  裴河宴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不少手工艺技术,类似佛雕、木雕、玉雕都有了机雕代替品,但市场上复杂的、精致的、有创造力的作品仍是需要人手工去完成。如果几百年以后,市场上全是如出一辙的流水线艺术品,即便它们完美或接近完美,可全都是这些,你还会觉得它们值得欣赏吗?”
  这还是表面最浅层的道理,往深了想,何为传承?
  人类智慧的发展就是在生活中一点一滴磨砺出来的,也许科技发展,智能升级,会取代甚至淘汰掉一批效率低或极小众的手工艺者。但人类文明的沧海中,真的就不需要保留传统智慧的火种吗?
  道理了了都知道,只不过人在沮丧时,思考能力会跟随情绪降级。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像个蘑菇一样,生长在阴暗地,吸收着腐枝和朽叶,从头到脚都烂透了。
  “较劲解决不了你的颜色问题,先下班吧。” 裴河宴伸出手,想先把她哄下来:“时间还早,想吃什么现在都还来得及。”
  他话落,就见了了看着他的眼神带了些审思。
  他心中暗暗咯噔了一声,后知后觉到火候似乎稍过了一些,他面色不改,低声补充道:“我有个色本,没准能给你一些启发。”
  了了没立刻接话,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以往都是她仰望裴河宴,这个视角下,他似乎也没那么高不可攀了。
  她垂眸看了眼他伸出的手,她的掌心沾了颜料,颜料干了以后拉扯着皮肤有淡淡的紧绷感。她抽回一直抱膝的手,伸了过去。
  但在即将握住他时,她停了下来,食指和中指像奔跑的小人似的,在他掌心接连点了数下:“你最近是不是对我太好了点?”
  她指尖微凉,像裴河宴下雨时踩过的水溏,平静的水面一被她晃漾起来,瞬间波澜不止。
  他的视线从与她对视的目光中抽离,落在她的指间,他看着她的手指轻轻跳跃,似点非点的从他掌心掠过。就在她想收回手时,他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她。
  他的掌心滚烫,像一把燃烧不息的火,将她瞬间扼住。
  了了下意识想要抽回手,可刚一用力,裴河宴便攥得更紧。他抬眸,那双眼和他回来那晚隔着橱窗凝视着她时一样,充满了掠夺和深不见底的幽邃。
  了了的心猛地一跳,彻底失序。
  “别挑衅我,了了。”他压着声,似乎是克制,又似乎是警告。她还没来得及分辨清,展厅的大门忽地被推开,楼峋站在门口,正准备往里走。
  她瞬间的惊慌和无措,一丝不落地全烙进了裴河宴的目光里。
  他若无其事地松开手,淡声道:“我在停车场等你,收拾好了就出来。”
  了了的气焰被他压制得连一缕火星都冒不起来,她甚至忘了反驳,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乖乖点了头。
  裴河宴这才轻掸了一下衬衣,抬步离开。
  他与楼峋擦肩而过时,微微侧目。两人短暂的对视后,裴河宴敛下眼眸,遮盖住眼底的深意。在与楼峋互相颔首,算作示意后,裴河宴径直离开,没再回头。
  楼峋站在原地,看着裴河宴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这才转过身看着了了:“你俩怎么回事?”
  话一出口,他也察觉了自己的异样,他说话的语气有点冲,明明是想询问可听着却像是在质问她一般。
  他扯了扯唇角,用一个笑来模糊掉他的异常:“还不下班,这么敬业?”
  了了没在意,她甚至没发现楼峋有哪里不对劲。她把画笔收拾好,从脚手架上下来,边整理工具箱边回答:“正准备走。”
  说话间,她还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重回岛最近雨水充沛,像进入了雨季,不是在下雨,就是在准备下雨的路上。她对岛上一周前堵车的壮景印象深刻,为避免等会堵在路上,她得抓紧回去了。
  “今晚一起吃饭?”楼峋问。
  “今晚不行。”了了想起晚上还要回去看色卡,拒绝道:“晚上还有点工作,改天吧。”
  虽然楼峋问出口时就没抱什么希望,可真被了了拒绝了还是有点失落:“你好歹假装考虑一下吧,我在你心里的地位就这么不重要吗?”
  他语气揶揄,听着就是玩笑话。
  了了笑了笑,也觉得自己似乎有点过分:“你什么时候开展?”
  楼峋:“后天。”
  她连忙补救道:“那我后天请你吃饭,庆祝你办展顺利。”
  “庆祝?”楼峋挑了挑眉,双手环胸,侧倚着墙问:“那喝酒吗?”
第八十三章
  了了拎着工具箱一路小跑着上了车。
  商务车里,裴河宴收起杂志,十分熟稔地从她手里接过笨重的工具箱放在车厢的过道上。
  司机见两人坐好,关上自动车门,驶离停车场。
  有楼峋打岔,两人之间刚发生的插曲瞬间变得无足轻重。
  裴河宴明知故问:“你朋友的展厅好像布置得差不多了?”
  “嗯。”了了低着头在双肩包里翻找着手机,一心二用:“后天就开展了,正好还是个周末。”
  裴河宴对楼峋的事没什么兴趣,刚才也只是随口问问,见她到处翻东西,不由问了一句:“你在找什么?”
  “手机。”了了把垂挡在眼前的刘海勾至耳后,真是越忙的时候越添乱。
  裴河宴顺着她勾发的手指看了眼她白净的耳根和后颈,她的皮肤很细腻,像成色最佳的和田玉,有着细白瓷嫩的温润感。
  偶尔有阳光时,耳根那一片被光线折射得几乎会发光。
  可惜,重回岛已经很久没出现过晴天了。
  他视线垂落,看了眼座椅边角上露出的那一截珍珠挂链,微微倾身过去,用手指勾住链条。还未等他将链条抽出来,了了忽然转头,下颔微低,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乌黑,眼瞳的颜色稍微偏淡,看上去像是清澈的玛瑙。
  了了原本是想警告裴河宴,今日已经越界第二次了。
  可他近在咫尺,她一和他对视,灵台便嗡的一声彻底清空。她顿了几秒,等想起自己要说什么时,主场气势早就消失得没影了。
  她讪讪的,瞥了眼悬在车壁上的安全带,甩锅道:“你怎么都不系安全带啊?”
  知道她是没话找话,裴河宴懒得搭理她,径直将卡在座椅夹缝中的手机链抽出来,把手机抛给她:“给你找手机。”
  他说完,坐回去,不仅当着她的面,还故意将安全带扣得很大声。
  了了接住手机,对自己方才的自作多情稍感羞愧。不过这点情绪没能维持多久,她刚才没接到的电话,再一次打了回来。
  电话是服装定制店的女孩打来的,通知了了过去试衣服。
  “我可是把手头的活都搁置了先去改的这件衣服,你这几天什么时候有空,抽空来一趟呗。”
  “周日吧。”正好她休息。
  前段时间为了赶进度,她连着两周都没放过假。眼看着壁画即将收尾,她反而越来越焦虑。心一燥就容易犯错,与其仓促赶工,还不如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两人约好时间,了了才挂了电话。
  
  周六下午,了了下班后直接去展厅找楼峋。
  楼峋的班子很固定,了了和他认识的这些年里,几乎没见过他团队里有人员变动。
  既然说好了要庆祝,两个人未免太没意思,她干脆把相熟的这几人也一起邀请了。
  餐厅是临时定的,定在了洛迦山,是一个八人间的包厢。除了她和楼峋,再加上项目团队里的四个人,空间容量刚刚好。
  冷菜刚一上桌,酒水也搬了进来。
  楼峋的团队里几乎没有内向的,酒一开瓶,热闹也随之扑面而来。
  了了和楼峋一起喝过酒,在京栖凌晨三点的天桥上。
  她没喝到烂醉,保留着一丝清醒在清晨时分回到老宅的小巷里,打了一碗甜豆浆,蘸着油条边吃边醒酒。
  她现在都还记得,那天那口豆浆喝得她浑身热气氤氲。她的脑袋因宿醉和彻夜未眠头疼欲裂,可那顿早餐奇异般地将她的烦躁和消极一一抚平。
  她心平气和地喝完了豆浆,抬眼瞧时,她从斑驳的、混满油烟渍且贴满了红色胶布的玻璃门上看见了不修边幅的自己。她身后是蒸笼冒出的烟,白色的烟雾一大股一大股的随着蒸汽不断上浮。
  她坐在那,边嚼着油条边看身后的食客来来往往。
  那天刚好还是中小学生开学的第一天,她看见不止一个家长带着小孩来吃早饭。
  结束噩梦的家长精神百倍,充满了龙虎精神,而放了一个寒假还没缓过神来的小神兽个个面容呆滞,哪怕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就是无法下咽。
  就他们吃早饭那速度,估计都能赶上树懒啃树叶了。
  了了忽然联想到自己,不知道了致生当年照顾她时,是否也如他们一样。可她仔细想了想,好像是不一样的。
  了致生对她上学是否准时不做任何要求,即便迟到,他也是不慌不忙地安抚她:“没事的,天不会塌下来。”
  是啊,天不会塌下来,可学分会啊。
  她尚在发呆时,早餐店已经迎来了第二批顾客都市白领。
  他们行色匆匆,无论老少男女,从点单开始就急急躁躁匆匆忙忙,好像时间于他们永远都是不够用的。
  他们的早餐大部分都是打包带走,边走边吃的。手里的那一杯美式咖啡,几乎是人均标配,和小笼包子拎在一起有一种新潮又独特的匹配。
  了了不知道看了多久,手里的油条凉透,又冷又硬。
  她仍坐在那,看着身后零零总总路过的一茬又一茬的人烟气。
  她那会还想过,换做是老了或裴河宴,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会把自己折腾得如此狼狈。只有她,浑浑噩噩,不想清醒。
  但喝醉后大脑停摆,万事皆空的感觉太美妙,她至今都是一边恐惧又一边沉醉。
  楼峋那天问她“那喝酒吗?” ,她甚至有一种找到宣泄出口的兴奋。她从回答的那一刻开始,就满怀期待的等待着今天。
  酒刚空了一箱,另一箱立刻接上。
  工作的紧张和高压令这些白日里西装革履娟秀光丽的都市丽人们像是解开了枷锁,一个个释放得十分彻底。
  刚开始还有些拘束的酒桌气氛,在一轮又一轮的打圈敬酒后,早失了规矩。
  饭桌上的酒菜蓬蓬乱乱,不是剩些边角就是不知被谁打翻,最后一碟又一碟重新端上的鲜乎热菜再少有人动筷。
  了了被楼峋搂着肩膀,说悄悄话时,不知是谁先起哄,她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就被此起彼伏的“在一起” 推搡着烘托着,热燥得满脸通红。
  楼峋一手捏着杯口,一手挎过她的肩,微低了头凑近她:“听见了吗?”
  她茫然抬眼,有些厌恶此刻过于靠近的距离。
  他说话时,唇几乎就擦着了了的耳边。
  楼峋生得很俊挺,无论是五官还是身材都是出类拔萃的,这也是他无往不利的优势。即使是了了,在那个喝得醉眼朦胧的凌晨,也曾因为他的靠近有过片刻错乱的心率。
  那天凌晨,他将她揽在肩下,两人倚着天桥的栏杆,面对着深夜的车流,轻声絮语。那是他们之间有史以来最近最近的距离,近到她那晚只要抬起头就能触碰到他。
  了了年少时遇到裴河宴,此后的人生,即便优秀如楼峋,她也从未有过片刻心动。所以刚开始,她并没有怀疑过楼峋,只认为是自己酒品不好,喝多了就容易色字上头。
  直到后来,她渐渐发现,楼峋是个极为擅长营造气氛的人,她这才忽然醒悟。原来有很多个时刻,他都给她预设了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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