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女朋友是我们学校音乐表演系的,特别漂亮,而且还是你们东北老乡!”饭桌上,Z大的一个男生说道。
“欸欸阳哥,你快看!”学弟碰了碰他,指着正在发手机消息的肖逸宁说,“快看他一脸宠溺的表情。”
“眼珠子快掉手机里了!”杨欢开玩笑道。
谢泽阳喉咙肿痛发紧,没有接学弟的话。他发现自己夹菜的手臂忽然变得很沉,半晌都抬不起来,只要将筷子放下,仰头喝了口酒。
肖逸宁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包厢里嘈杂喧嚷,他接通电话,按下了免提键。
“宝宝晚上好呀!”对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那样熟悉。
谢泽阳垂下眼睑,捏起酒杯又喝了一口。
“我已经把阿姨送回家啦,放心吧!”
“和你说个事儿,阿姨今天点了一大桌子我爱吃的菜,而且又塞红包给我了。我真的不能要了,你帮我还给她吧!”
“以我妈的性子,估计还不回去。”肖逸宁说,“没事儿,你留着吧。”
“那你吃完早点回来,陪我去给阿姨选几件衣服!或者我去酒店找你?你等我消息吧!”
肖逸宁笑着说:“好,遵命。都听你的。”
“哥!酒!酒!酒洒了!”杨欢在他旁边急声吼道。
他回神,这才注意到自己倒酒的动作一直没停,连忙抽了张纸巾擦了下溢出的酒液。
“对了,你猜我在和谁吃饭?”
“上学期辩论赛,熬夜帮我改辩题的那个兄弟。”
“哇!”沈冰清说,“你把手机给他!我想和他道个谢!”
“哥们,我对象说,她想和你道个谢。”
谢泽阳正在闷头喝酒,闻言动作倏地一顿,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他急忙摆手,慌乱指了下喉咙示意自己不舒服,匆匆别开脸逃过递到他面前的手机,在扭头的瞬间,猛地被呛了一下,鼻腔里传来剧烈的酸楚,他被呛得眼底红透,拼命咳了起来,咳出了眼泪。
“诶呀!”杨欢连忙抢过他手里的酒杯,“疯了么你!咳嗽还没好呢!喝这么多!”
“他有点不舒服,嗓子疼,不太方便和你说话。”肖逸宁说。
“这样啊,没事。”
“那希望你可以快点好起来!”沈冰清的声音传过来,“等你恢复好了,宁宁我俩一起请你吃个饭!”
“我对象一直这样,特别热情。”肖逸宁朝他笑了笑,“不过到时候肯定是要请你吃饭的,等你病好了。”
他点点头,迅速起身走出了包厢,来到洗手间里,单手撑着墙壁,再一次无法抑制地咳得停不下来。
他脸色苍白,泪眼模糊,被冷汗浸湿的碎发贴在额角,胸口处翻涌的疼痛如同火山爆发一般,将他的一颗心脏快要灼烧成碎片。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伴随着熟悉的橘子味洗衣液味道。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心跳也越来越重。
他靠在洗手间的墙壁上,攥紧了渗满汗水的手掌,一颗心悬在了半空中。指尖在掌心里越嵌越深,他双唇紧抿,屏住呼吸准备迈出这一步。
他来不及思考,见到她的一瞬间,他的眼神是该和她对视,还是该躲闪。
他只是知道,他很想念她。
他很想要和她再见上一面,哪怕只是老同学之间的生硬寒暄,甚至哪怕连尴尬客套的寒暄都没有,仅仅是像陌生人一样无言擦肩。
他都还是好想要和她再见上一面。
虽然他心里清楚,他和她,也就只能是再见上一面而已。
“宁宁?”
“宁宁!”
“肖逸宁!”她的声音骤然响起,他定在原地,脚步堪堪顿住。
“我在你身后喊了好几声了。”
“没听到,刚收到你发的消息,就跑去门口接你了。”肖逸宁向她走过来说。
“你知道我最不喜欢追着别人跑了。”她小声嘟哝。
“嗯,我知道。”肖逸宁看着她,神情里满是温柔,“我说过的,永远不会让你追着我跑。”
“拉链又不拉紧,不冷啊?”肖逸宁眉眼含笑,伸手把她外套上的拉链拉到了顶端。
谢泽阳身体颤抖,手中双拳紧握,眼睛渐渐发红。
听到她久违的声音,他的心脏狠狠一颤。
曾经他以为时间可以帮助人遗忘,他也自以为自己已经对过去遗忘了不少。
可人的声音不会改变。
他转过身,在他们身后默默望着他们。
看肖逸宁摘下她肩上的挎包,熟练地挎在自己身上。
看肖逸宁拿出随身携带的发绳,为她拢好微微散乱的头发。
看肖逸宁把她拥进自己的怀里,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朦胧绰约的灯影将他和他们隔绝成两个世界,也隔绝开当下和曾经。
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孩,已经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沈冰清了。
可他找不到记忆中的沈冰清了。
他找不到那个她,见不到那个她,思念锥心蚀骨,让他煎熬难捱,他没有办法,只能循着记忆中沈冰清的脚印,来见一见现在的沈冰清。
只是见一见。
只能见一见。
可短暂的相见并不能止住这蚀骨锥心的疼痛,反而将伤口再一次硬生生地残忍揭开。
他可以挪动脚步不去打扰她的生活,却无法挪动自己的心。
直到眼前的一双人影已经消失不见,他才终于离开了洗手间,给杨欢发了个消息,推开酒店大门,任夜里冰冷刺骨的寒风与他扑个满怀。
他去便利店买了几罐啤酒,靠坐在江边桥下,一边喝酒一边发呆。
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街道上人迹罕至,只有隐约的歌声从远处飘来,是李荣浩的《年少有为》。
“假如我年少有为不自卑,懂得什么是珍贵。”
“那些美梦,没给你我一生有愧。”
假如我年少有为不自卑。
沈清清,你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广州这么大,可我找不到你了。
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从广州飞回家,他再次发起了高烧,持续一周反复不退,只好去医院输液。
医院里,他躺在病床上,看到病房里一个穿着校服的中学生正左手挂着水,右手写着作业。
恍惚中,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个不安分的小女孩,笑眯眯地冲他挥手说:“班长你快看!我输着液还在写作业!实在是太勤奋了!”
“给加个分吧!”
“给加个分嘛,班长!”
他正晃神,看到妈妈拿着水和药走了过来。
“把药吃了。”妈妈说。
他接过药,就着温水把药咽了下去。
“病还没好就非要折腾,发烧烧了半个月,不怕烧傻了啊?”妈妈嗔怪他道。
“见到清清了?”妈妈问。
“嗯。”
“她……谈恋爱了。”他哑着嗓子说。
妈妈沉默许久,开口问:“那个男孩儿,人怎么样?”
“他很好。”
“难受了?”
“没有。”
“既然人家已经有男朋友了,咱们就别去打扰人家了。以后咱们看看身边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你会喜欢的姑娘。”妈妈语重心长地说。
“会有吗?”他问。
“傻孩子,肯定会有的。”妈妈摸了摸他的头发,“你啊,就是开窍晚,还是个心里有什么事儿都闷着不说的性格。”
“以后再遇到喜欢的女孩子,一定要学会主动,把你自己心里怎么想的全部都告诉人家。”
“知道吗?”
“睡一会儿吧。”妈妈说。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任由眼泪一滴滴滑过眼角灼热的皮肤,渗进耳朵里。
迷迷糊糊间,他浑身发冷,蜷缩在被子里,做了一个很沉的梦。在梦里,他回到了高二那年,他瘸着腿背沈冰清去医院的那个雪天。
那天她被树枝划伤了脸,在电话里哭着问他,被树枝划伤会不会毁容,如果毁容了她该怎么办。
她哭得特别伤心,他在电话这端听着,心脏像被狠狠揪住,疼得他喘不过气。
在去找她的路上,他默默做出了一个决定,一直没有机会对她说出口。
他想对她说,没关系,就算你真的毁容了,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我会从现在开始就一直陪着你。
我会陪在你身边,直到我们长大。
然后,等我们长大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娶你。
你知道吗,沈冰清?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喜欢的人都只会是你。
我想一辈子照顾你。
病好之后,谢泽阳回到学校,和往常一样继续着每天三点一线的日子。
他依旧执着于每一门课的期末成绩和每一次活动的综测加分,疲惫到支撑不住的时候,他会点开相册,看一眼他保存下来的沈冰清站在北影校门前的那张照片。
他怀揣着一丝侥幸去争取专业里唯一的清华保研资格,就像怀揣着一丝侥幸去等待一个他和她之间或许还有一点点可能的未来。
午夜凌晨,他拎着电脑走出图书馆,踏在堆满积雪的路上,偶尔望见一起散步打闹的情侣,会有一瞬的恍惚,回忆起杨欢曾经说过的那些话。
情侣和普通同学的区别在哪里?
区别在于,情侣之间会更亲密,是日复一日朝夕相处的那种亲密,是随时随地可以牵手、拥抱、亲吻的那种亲密。
鬼使神差地,他拿出手机,点开了沈冰清的微博主页。
一条新的动态出现在主页的最上方。
“某人不在,今天放飞自我。(PS:许愿都吃完肚子不会疼……)”
附图里有一排冷饮和好几支冰激凌。
评论区的第一条回复来自肖逸宁,是一个皱眉的猫猫头表情包。
第二条回复同样来自肖逸宁,是一个小朋友发火乱扔东西的表情包,表情包上的配文是:“你要气死我吗?”
他将目光移回照片上,默默凝视了许久,才终于想起飘雪的东北和炎热的广州之间的气候差异。
他好像和她存在于两个无法相交的平行世界里。
他按熄了屏幕,把手机放回羽绒服口袋,仰头去看路灯下纷纷扬扬的落雪。
耳机里随机切换到一首歌,歌里的男声唱着:“就忘了吧。”
“在那些和你错开的时间里,我骗过我自己,以为能忘了你。”
沈清清,我也曾经以为自己真的能够忘记你。
可回忆见缝插针,无孔不入,填满了时空里的每一分缝隙。
原来,我还是没能够骗得过自己。
我还是没有办法忘了你。
大四上学期,他成功保研到了清华的物理系。
保研结束,他开始寻找公司实习。在招聘软件上筛选实习岗位时,他看到“目标城市”这一栏,指尖顿住,在搜索框里输入了“广州”。
广州的目标公司有很多。
他通过了简历筛选和线上面试,被一家待遇不错的公司录取。
出发去广州前,他刷到她的微博,发现她的IP地址显示在上海。
她发微博说,自己人在上海拍戏。
于是他拒绝了广州的实习Offer,开始重新挑选上海的实习公司。
妈妈说,既然她已经有男朋友了,那就不要再去打扰她。
他不知道就这样一直跟在她身后,算不算是一种打扰。
他默不作声,不联系她,不和她见面,就只是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等,始终和她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
一段名为肖逸宁的安全距离。
大四毕业,他乘飞机去了趟Z大。
他混在人群里,想偷偷拍一张她的毕业照保存下来,却看到她在大家一起喊“茄子”时,没看向前方的镜头,而是仰头望向了身边的肖逸宁。她笑容明亮刺眼,肖逸宁双手扶着她的肩膀,上半身往她这边倾斜,眼神动作无不透露出两人的亲密无间。
人潮拥挤,身边有人蹭撞到他的肩膀,他没站稳,手里的相机摔在了地上。
他慌乱蹲下身去捡相机镜头的碎片,不小心被人踩到手,手指被碎片刺破,血珠顺着伤口滴落。
“您没事吧?”踩到他的人连忙问。
他摇摇头:“没事。”
“您这相机……?”
“碎了。”他恍惚回答,手上的伤口突然很疼,鼻尖酸涩,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落泪是因为伤口太疼,还是因为相机碎了。
这个相机,是高三那年她送给他的新年礼物。
不知不觉,他们竟然已经分别整整四年的时间了。
四年的时间不短,于他而言却似乎只是转瞬之间,当时和现在并没有什么不同。
唯一的不同大概是,沈冰清遇见了肖逸宁。
而他却依然被困在和她的回忆之中,每时每刻备受折磨,朝朝暮暮寸步难行。
她从大一时开始拍戏,陆陆续续去了各个不同的城市。他一有时间就会去她正在拍戏的城市转转,走一遍她走过的路,看一遍她相机下的风景。
有好几次,都是和她的粉丝们一起。
她的粉丝们很喜欢她,叫她“宝贝女儿”,总是夸她可爱。
每一次和她的粉丝在一起的时候,他都很想告诉她们:“她小时候也很可爱。”
他还想炫耀地问她们一句:“你们一定没见过十三岁的沈冰清吧?”
十三岁的沈冰清。初中时代的沈冰清。
十六岁的沈冰清。高中时代的沈冰清。
我全部都见到过。
我中学时代的青春曾经被她完整占满。
可我没见到过大学时代的沈冰清。
更没见到过——和肖逸宁携手完成四年校园爱情长跑的沈冰清,和肖逸宁彼此相伴共度未来余生的沈冰清。
岁月如流,三年的读研时光顷刻而过。
研究生毕业后,他去了北京一家天文科技开发公司工作。
某天他打开朋友圈,突然看到许澄光转发的一封婚礼邀请函。
“表妹的婚礼,欢迎参加。”
熟悉的名字蓦然进入他的眼帘,他指尖一顿,思绪陷入了停滞。
密密麻麻的刺痛毫无征兆地从他的心脏滋生蔓延,一路穿透他的喉咙、鼻腔和眼眶。他艰涩地眨了眨眼,几滴眼泪猝不及防砸落在手机屏幕上。
他反应了几秒,不明白为什么眼泪会这样先于思绪汹涌而出。
就像他同样不明白,为什么此刻他的胸腔会毫无规律地震颤,心脏渐渐痛如车碾,痛到他几乎想要立刻蜷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