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筝的声音止不住地轻颤,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变成玉塑,是为了防止她们逃跑,也是因为玉身不仅驻颜,且能更好地吸收天地精华、日月灵气,方便她们变回人身后供人淫乐,采阴补阳。”
江水珮痛哭出声,跪倒在流筝面前:“雁姑娘,你是有通天本事的神女,求你救救她,救救我们!”
流筝说:“要解开这种邪术,需要放干施咒人的血来浇洗这些玉塑。”
她提着剑,要折身回楼下去抓人,却被季应玄出声喊住。
“流筝,你要想清楚。”
他声音轻缓:“太羲宫与听危楼关系密切,你是太羲宫的大小姐,可以受听危楼之邀查清真相,却不好随意动手处置。何况此事涉及众多凡界女子,应当先报与凡界朝廷。”
流筝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能凭借命剑为这些姑娘解一时之困,却也会得罪听危楼和向云郡郡守,等她离开此地前往掣雷城寻找哥哥,这些姑娘的下场恐会更加惨烈。
除非她将涉案之人全部杀干净,让太羲宫成为众矢之的。
她不能这样做。
但是叫她眼睁睁看着这些姑娘身受邪术的折磨,沦为供人淫乐采补的“白脚羊”,直到枯竭而亡,尸体被抛入暗无天日的隧道里慢慢腐烂,她也做不到。
流筝提着剑,环顾满室的玉女雕塑,心中悲愤哀恸。
她才刚刚祭出命剑,得到了太清剑骨的力量,马上又体会到了神力并非无所不能的绝望滋味。
她眼眶通红地望向季应玄,惶惑问道:“那我又该怎么办呢?”
季应玄心中有更合适的安排,需要与她从长计议,他正思索如何说服她,忽听楼梯外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那人沿着楼梯追上来,紫衣翩然,宽袖荡荡,四目相对时,彼此眼中皆是震惊。
流筝缓缓落下手中剑:“祝哥哥……”
祝锦行脸色苍白:“流筝,你这是在做什么?快把剑收起来!”
流筝问他:“听危楼掳掠凡界女子采阴补阳,增进修为,却反诬这些姑娘是采阳补阴的邪修,这件事你知道吗?”
“你说什么?”
祝锦行环顾四周,看见那十几尊玉女塑像,面上露出了震惊厌恶的神色。
他解释道:“我这些年一直在外游历,许久未曾来过听危楼高层,并不知晓竟然会发生这种事。但是你先把剑放下,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
流筝问:“若我把剑放下,你是会助我为她们讨个公道,还是会与听危楼一起阻止我?”
此时祝伯高也跟随了上来,高声喝道:“锦行!别忘了你的身份!你还在等什么,赶快拿下她,与我一同向太羲宫讨个说法!”
祝锦行面现犹豫,捏在指间的金玉符篆隐隐发光。
流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她在等他决断。
祝锦行喉咙微动,对流筝道:“听危楼是符修正派,眼下出了这样的事,必然是有内情,我会查清真相再做决断,这件事急不得,但是流筝,濯尘兄被困在掣雷城里,性命有旦夕之危,你既然祭出了太清命剑,为何还不去救他?”
此话戳中了流筝的心事。
她最初答应找苏啼兰,本就是为了请祝伯高与她一起去掣雷城救哥哥,不料竟牵扯出这样深的真相。
她将信将疑地望着祝锦行:“你说你会查明真相,还她们一个公道?”
祝锦行答:“会。”
“你会有恶必惩,不徇私情?”
“会。”
流筝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论情义,祝锦行是除了父兄以外对她最好的男人,救她性命,教她画符,她很早以前就恋慕他,信任他。
可是论直觉,她心中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
“流筝,难道你连我也不肯信了吗?”
祝锦行试着上前一步,流筝猛然后退。
季应玄假装伤口疼得说不出话,实则兴致勃勃看着这两人拉扯纠缠,时不时在心里冷嗤一句:雁大小姐白白生了一双这样好看的眼睛,却原来是喘气用的。
祝锦行此刻怕是恨不得杀了她,她还当人家是情深意浓。
他本欲袖手作壁上观,突然若有所感地向西北方向望去,那是关押女囚的精舍所在的方向。
他留在那里的红莲传回消息,听危楼的人刚刚闯进了精舍,要将她们全部灭口。
无奈,季应玄轻咳一声。
“流筝,”他委婉提醒她,“不如就听这位祝公子所言,你先收起剑,去照看一下精舍里那些姑娘吧。”
流筝听懂了他的暗示,眼中泛起怒火与冷意:“他们竟敢!”
方才对祝锦行产生的一点动摇瞬间消失,她欲提剑去救,又怕这边的玉女塑像遭了听危楼毒手。
季应玄说:“你放心去,这边有我。”
流筝看着他刚刚止住血的伤重模样,又是担忧又是怀疑:“季公子,此事不可托大。”
“你信不过他,难道也信不过我么?”季应玄温然一笑,“你放心去,我有家传护身阵法,绝不会叫听危楼的人动了这些玉塑一根手指头。”
直觉告诉雁流筝,季应玄没有骗她。
于是她提剑从窗口跳了下去,无色命剑应心而动,将她双脚托起,急速向精舍的方向飞去。
祝锦行望着她离开的方向,脸色寒冷如冰。
他转过头来将季应玄打量一番,只觉得是个颇有姿色的小白脸,竟看不出他有什么修为。
他试探着问道:“不知阁下仙门何处,师从何人?”
季应玄捂着胸前的伤口,气音孱弱:“我不修道,只是区区一介凡人。”
“凡人?”祝锦行挑眉,“那你怎会与流筝同行,你与她是何关系?”
季应玄垂目轻轻扬起嘴角,那一笑似春风吹碧水,晓雾湿海棠,极为温柔缱绻。
“我么,”他轻咳一声,“自然是恋慕流筝,所以愿时时伴随她左右。”
祝锦行脑中“嗡”地一声。
第20章 决心
生为仙门公子, 祝锦行最讨厌的就是被挑衅。
何况流筝是他心仪的姑娘,是最适合联姻的对象, 怎能任由一个凡人出言染指。
他指间飞出两道符咒向季应玄袭去,不料符纸尚未靠近他身,一道红光闪过,两张符纸在空中被绞成了碎屑。
祝锦行不信邪,对涌进来的弟子说道:“去,把这些玉塑全都砸碎。”
子弟们抡出锤头就往玉女像身上砸,同样被重重弹开,飞摔在四周墙壁上,或滚下楼梯去, 死的死,伤的伤。
季应玄可不是雁流筝, 他与听危楼之间, 并没有需要注意分寸的情分。
他掩唇轻咳一声,一副孱弱不胜的模样:“家传薄技,见笑了。”
祝锦行看不透他的底细和修为, 一时竟不敢轻举妄动。
被派往精舍灭口的弟子负伤前来请援:“禀楼主, 公子,我等实在打不过太羲宫那位, 她要护送那些女囚到向云郡去,我们拦不住啊!”
祝伯高一听便急了:“绝不能叫她们跑了!锦行, 你得想办法拦住她,此事若是捅了出去,咱们一切都完了!”
“爹, 你镇定些。”
祝锦行心中十分烦躁,他早几年前就规劝过祝伯高别再干这种损阴德的事, 偏偏他沉溺女色不可自拔,更舍不得这不劳而获的滋味。
他想了想,对报信的弟子说道:“去跟紧流筝,看她将那些女囚带到了哪里,随时来向我汇报。”
弟子领命离去,祝锦行又点了在场几个修为高的人:“你们在此看守,别让这个男人扛着玉塑像跑了。”
然后才对祝伯高说:“爹,咱们一同到三十三层看一眼。”
待他们走后,季应玄靠在墙角阖目休息。
他试着用心念驱动业火红莲,先看了眼流筝的情况,见她无恙,又转到掣雷城,联系上了正在城中巡逻的帘艮。
帘艮见业火莲花镜亮起,忙卸甲伏地叩首。
季应玄的声音冷冷透过莲花镜:“是谁把祝锦行放出城的?”
“回莲主,是祝先生。”
“他人呢?”
“尚未找到,可能已经跑出城了。”
“跑了?”季应玄轻嗤,“孤看你和祝仲远一样,都不想活了。”
帘艮只觉得头皮发麻,双脚发软,仿佛已经预见到了自己被投入业火的下场。
那祝仲远是莲主从凡界带到掣雷城的,平时帮忙料理城中的杂务,管束作乱的妖魔,十分兢兢业业,颇得莲主倚重,谁曾想他会突然发疯,放走犯人?
他小心翼翼说道:“祝先生留下了一张字条,说他不敢在掣雷城内杀人,将往凡界了却恩怨,倘能活着回来,必将向莲主负荆请罪。”
负荆请罪,又是这招。
“那就随他去送死好了,”季应玄声音冷淡,“暂将你的脑袋寄在脖子上,去为孤查一个人。”
“谁?”
“莲生真君。”
季应玄想起地宫里那道士飞出的红符,只觉得十分古怪。
那道红符上的确有业火红莲的力量,却并非出自他手,他清楚地记得,那道士拍出红符后喊了一句“莲生真君助我”。
他竟不知,这世上还有别人能驭使业火红莲,这莲生真君,又是何方神圣。
***
天已大亮,二十六个女囚排成两列,在百姓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中鱼贯穿过长街,走到了向云郡的衙门前。
流筝推开架戟拦路的衙役,拾起安置在竖鼓两侧的鼓槌,提着一口气,猛得敲向鼓面。
咚咚咚,劲闷声响,如天雷降,响彻长街。
周遭百姓越聚越多,紧闭的衙门内,向云郡守范成刻被吵得脑袋都要炸了。
只听外头那女子高声道:“民女有状告听危楼,一告其修习邪术,强淫凡女!二告其采阴补阳,杀人抛尸!三告其颠倒黑白,反诬苦主!”
周遭百姓一片哗然。
“听危楼?难道是那个能求财改命、本领通天的听危楼?”
“不然还有哪个?”
“这如何可能,里面的道长都是造福人间的仙人,就连皇上也很敬重他们,这绝对是诬告!”
“就是,一群妓女,我不嫌污糟,道长们还嫌污糟呢!”
不怀好意的窃窃声里,二十六个姑娘沉默而坚定地站在流筝身后。
这些侮辱的话,她们早已听得麻木,流筝却未尝受过,她气得几乎要将手中的鼓槌捏得粉碎。
她对二十六人说道:“凡尘事当凡尘断,我虽能救得你们一时,却护不住你们一世,为长远计,今日需委屈各位姑娘上公堂。”
贺风裳说道:“我们一切听流筝姐姐的,姐姐不必有顾虑!”
二十六人齐齐朝她下拜,声轻而意重:但求清白,万死不辞。
流筝心中震动,转身继续擂鼓,从绣囊中抛出数枚铜丸抛向空中,变作一朵朵夕颜花形状的喇叭,将她的声音扩遍整个向云郡。
“范郡守!你既自诩清正,有法不阿贵的美名,为何不敢开门升堂!是惧怕听危楼的威势,还是也曾参与他们的勾当!”
范成刻被这泼天的污水泼了个倒栽葱,吹胡子瞪眼地跳起来。
“胡说八道!老夫最恨□□之人,从不沾染女色,丞相大人在上,来人,给我升堂!”
朱门终于推开,在一片杀威棒杵地的“威武”声中,流筝带领二十六个姑娘迈进了公堂。
甫一站定,上首的范成刻猛得拍了下惊堂木,扔下一道令签:“来人,上厚枷、巨梃,先将这些闹堂的□□们去衣重责三十!”
“我看谁敢!”流筝简直被他的尖刻惊呆了。
范成刻冷笑:“不是你要求本官作主的吗?我知道太羲宫本事大,但是也没大到能当众杀害朝廷命官的程度吧?”
流筝忍气吞声同他讲道理:“凡间断案,难道不该先召见双方,问清状由么?范大人为何上来就要动刑?”
范成刻说:“凡涉奸情之案,必定是女子先淫,使美者不美,则妓风绝矣。”
话音落,忽听一男子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原来范大人断案如此轻佻,真是枉朝廷嘉你铁面冰心之语。”
众人转头去看,见一轩朗男子分开人群迈入堂中。
他模样十分年轻,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一身华贵锦袍,面如冠玉,唇如朱丹,隐隐含笑。
流筝见了他一喜,堂上的范成刻却吓得面色惨白,连滚带爬地扑到了男子脚下。
“下官范成刻,参见皇太子殿下!”
此言将众人吓了一跳,如风吹草偃般跪倒一片,只留流筝自己孤零零地站着。
她正犹豫着要随众人一起下拜,却被一只手稳稳扶住:“流筝姐姐不必多礼。”
皇太子萧似无,皇后嫡出,年少聪敏,文韬武略,素有贤名。他十五岁时曾到太羲宫拜访过,与流筝有几分交情。
萧似无径自走到上首坐下,对左右手道:“上卷宗。”
范成刻抖得像个筛子:“回殿下……此案没有卷宗。”
萧似无笑了:“真是好一个父母官,没有卷宗就敢收押二十六人,喊打喊杀。”
范成刻连忙交代:“是听危楼!祝伯高拿着皇上御赐的金拂尘,要本官以淫修之罪查封华裾楼,将包括苏啼兰在内的二十六人拘押下狱,不日问斩。”
萧似无转向流筝:“流筝姐姐,你可知这淫修一说,是怎么一回事?”
流筝说:“听危楼里有人掳掠华裾楼女子淫乐,用邪术将她们变成玉人塑像,以供采阴补阳,直到她们枯竭而亡后,将尸首抛在地道中聚阴,不肯让她们入土投胎。”
她转头看向身后二十六人,继续说道:“有女苏啼兰,为寻姐姐甘入华裾楼,她略通道术,发觉听危楼的勾当后,教这些姑娘如何反采阳气,以保全性命。但此事很快被听危楼发觉,所以才会勾结范郡守,给她们按了一个邪修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