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幻境。
世间的幻境都有其“道”,有的幻“色”,有的幻“财”,有的幻“情”。流筝暂时还没有看出她所处的幻境幻的是什么道,正思索时,忽然有人握着了她的手。
她转身,看见了季应玄。
他怀里捧着降真花,拣出一支簪进她鬓间,温和含笑的眉眼望着她。
“一起去看看吧,城外有烟花。”
他执起流筝的手,跟随人群一起走出城去。
城外的景象更是夸张,迎面就是一座新建成的庙宇,庙里神龛上供奉着几座金身塑像,流筝瞪大眼睛一瞧,有她爹、她娘、她哥,还有她。
百姓们将手里的花献上去,然后纷纷跪地磕头。
流筝:“……”
季应玄含笑问她:“喜欢吗?”
流筝猛得摇头:“不喜欢不喜欢,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话音未落,忽觉一阵地动山摇,流筝抬头,见眼前的金身塑像突然爆裂,里面涌出了滚灼的业火岩浆。
瞬间神龛烧没,庙宇塌陷,无数凡人陷进了业火中,血肉滋滋作响,变成一堆白骨。
肉眼可见之地已是一片火海,耳侧充斥着哭喊声、求救声、咒骂声。
“太羲宫怎么不来救火!”
“他们是骗子,是害人精!”
“谁来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一个母亲将孩子高高举过头顶,直到被烧成白骨,那孩子被火气蒸熟,散发着令人反胃的肉香味。
虽然知道是幻境,看到这副景象,流筝心里仍然很难受,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快,先出去再想办法!”
她转身要去抓季应玄的手,发现他也已经被业火烧没,五脏六腑都成了灰,只有一双眼睛仍挂在眼眶里,流露出惊惧的神色。
流筝惊叫了一声,只觉浑身汗毛倒竖。
破败的金身塑像里,业火岩浆仍在源源不断涌出,似乎有将天地吞没的气势。
流筝被业火的炎气冲得喘不过气来,连忙召出命剑飞出庙宇,飞到半空,发现就连城池也成了一片滚沸的火海。
天地同色,万宙混沌,面对着这副景象,流筝彻底惊住。
这个地方叫什么来着——忧怖崖?
她好像明白这个幻境幻的是什么道了。
第25章 忧怖
“忧怖境。”
忧怖崖上, 业火卷起的猎猎罡风快要将帘艮的鼻子吹歪了。
站在他面前的莲主大人却是一袭绛色莲纹宽袍,乌发随意披落, 衣角未动,头发丝也没有吹乱一根,仿佛从云中投下的古画幻象,目光深静地望着眼前缭绕不散的白烟。
帘艮解释道:“据古史记载,两千年前太羲神女决心以命剑永镇地火,共挥出了七七四十九式,每一式有九九八十一剑,其中第一式第一剑就落在此地。”
天知道这是他刚才候驾时,凭生死时速新补的忧怖崖古史, 希望能让自己看起来还有点用。
他悄悄抬头看莲主大人的反应,见他面无表情, 试探着继续说道:
“相传太羲神女这第一剑破开的就是自己心中的忧怖, 被她斩断的忧怖落在此处,两千年来与业火炎气交织,形成了这忧怖境。”
“陷入此境之人, 将会见到心中极忧患、极恐怖的事物, 倘若不能在幻境中破解,就会被忧怖之事物反噬, 死在幻境之中。”
闻言,莲主大人脸上露出一点笑, 如烟开雾散,看似极温和,实则极狂妄。
他问帘艮:“难道你不好奇自己心中的极忧患、极恐怖吗?”
帘艮疯狂摇头:“不了不了, 属下不好奇。”
莲主说:“但是孤好奇。”
他说着就要往幻境里走,帘艮吓得连忙绕到他面前阻拦:“莲主慎思!您这样的修为进入幻境, 幻境里将会衍生出多么恐怖的对手,万一……万一……”
莲主微微侧首,似笑非笑:“帘艮,你是担心我的安危,还是担心在幻境里动手脚那人的安危?”
帘艮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莲主轻嗤,一脚将他踹开,径自走进了幻境。
铅白色的烟雾吞没了他的身影,只留下了一句冷淡如冰的话。
“孤不是龛上的神仙像,没杀祝仲远,是因为有人同情他,你去问问陈章,他准备拿什么保命。”
***
季应玄面前是一片青草地。
春色在草尖上闪着光,紫衣少女牵着一头小羊走到树荫里。
小羊低头吃草,少女躺倒在草地上,草叶上的露珠甩了她一脸,她脸上的梨涡漾开,像春雨落在湖中泛起的涟漪。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季应玄耳畔:“季千里,应玄怎么还不来找我呀,他若再不来,我可真走了,咱俩另寻一处仙山躲起来,叫他哭鼻子去吧。”
季应玄下意识迈了一步,踩中一根树枝。
季千里朝他长长地“咩”了一声,少女瞧见了他,一骨碌从草地上滚起,扬着手臂朝他跑过来。
她眼里尽是春光明烁的笑意,开口却不住地数落他。
“我早晨出门,你现在才来找,都两个时辰了,”她说,“你不担心我,难道也不担心季千里吗?”
季应玄无动于衷地盯着她。
少女戳他一下,他没有反应,又要再戳,被他反攥住了手腕:“雁流筝。”
她抬眼端详他:“怎么,你生气了?”
季应玄心里确有些不痛快,他没想到自己的忧怖境会跟她有关系。
他对这个姑娘不过三分喜欢七分怜悯,愿意将剑骨赠与她,乃是看在她确然无辜的份上。
他没了剑骨,尚有红莲修为,她若没了剑骨,是死路一条。这样的选择,倘若对方换成墨问津,能把他哄高兴了,他也是愿意的。
季应玄认为,归根结底是他快意洒脱,拿得起放得下的缘故,并非是因为雁流筝在他心里多么重要。
可是幻境里,她怎么就成了自己极忧患、极恐怖的关切所在?
这也太没出息了。
他转身就走,流筝忙牵着季千里跟上他,见他走得快,只能拽着季千里小跑几步。
没啃够草的季千里咩个不停。
“应玄!”
清脆的嗓音拽住了季应玄的步子,紧接着,他的手腕也被人拽住。
她挽住他的胳膊,柔软馨香的身体贴近他:“好啦好啦,我错了行不行,知道你担心我,下次我不乱跑了。”
季应玄心道:又死不了,有什么可担心的。
“咱们快回去吧,哥哥已经到了。”
“雁濯尘?”
“当着他的面,你可不能直呼他的名字,他这人很重规矩,记得要喊少宫主。”
既然是忧怖境,说明之后会发生令他忧怖——至少是不愿意见到的事情。
雁濯尘就是个丧门星,去见他必然要出事。
季应玄随便找了个理由:“我今天有些不舒服,改天再去拜访他,今天就算了。”
“你说什么?!”
雁流筝又惊讶又气愤,竟将他的手甩开了,重又拾起季千里的绳子:“小羊,咱们离家出走!”
他下意识折身去追她,抓住了她的手,却见她红着眼睛转过身来,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季应玄:……至于吗。
“见我哥能改天,成婚也能改天吗?”
流筝越说越气:“从前他想见见你,你总不愿,我想方设法帮你找理由,今晚咱们就要成亲了,他千里迢迢从太羲宫跑过来,难道要我把他赶出去?”
季应玄险些被她的话砸晕了。
成婚?
他没听错吧,他跟雁流筝,今晚要成婚?
幻境不愧是幻境,真是什么都敢想。
季应玄内心狂风呼啸,天震地荡,面上却还要努力稳住,先将流筝安抚好。
“适才我同你开玩笑……别哭了,我与你同去见他便是。”
流筝哼了一声:“一点也不好笑。”
“确实不好笑。”季应玄无声叹息,接过她手里的牵羊绳,握住了她的手:“我向你赔礼道歉。”
流筝声音闷闷的:“向谁?”
“你。”
“我是谁?”
季应玄在心里劝自己,一切都只是幻境中的权宜,哄她一下也无妨。
他薄唇轻轻抿起,低头在流筝耳边道:“吾妻流筝,夫人,娘子……你喜欢哪个?”
流筝顿时满面羞红,捂着脸跑了。
***
铜镜里映出红衣如火。
凡界的婚服纹章饰彩,竟然比他在掣雷城里披的红袍还花哨,倒是喜庆,映得人面如白玉,目似明泉。
季应玄揽镜自照许久,将腰上的封带解开重系,又三番五次正冠理鬓,这才搁下镜子出门,往流筝备妆的院落走去。
院子里,季千里和一窝兔子抢草吃,不耐烦地将兔子们挨个踹了一脚。
季应玄路过时拍了它脑袋一下:“大喜的日子,别给我砸场子。”
他推门找流筝,瞥见一抹纤红的影子,乌发高高盘起,插满了珠翠和花朵,尚未细细看清她的模样,却被妆娘大呼小叫地撵了出去。
“哎呀!谁把新郎放进来了,快赶出去!”
妆娘一声呼喝,两扇门“哐当”一声在他面前关上:“婚前见面不吉利,马上洞房花烛了,到时候再举着蜡烛看个够,何必贪这一面?真是个痴儿!”
流筝也在里头笑他,声音穿透门缝,比平日更多几分缱绻似水的温柔。
季应玄隔着门喊她:“流筝。”
她轻轻“嗯”一声:“妆娘姐姐说要给我开面,有点奇怪,你别看了。”
季应玄说:“我是来告诉你,等会儿拜完堂后,你直接回房休息,好好睡一觉,我自己去见雁……少宫主就行。”
他有预感等会儿要出事,想让流筝避一避。
流筝却说:“哥哥他护短时十分霸道,若没有我从旁镇着,我怕他为难你。”
“无妨,”季应玄十分违心地说道,“拜过了堂,咱们就是一家人,妹夫也是短,他不会为难我的。”
屋里传来窃窃的笑声,隐约在说他“嘴甜”、“体贴”,羞得流筝半晌说不出话,只好仓促应了他:“听你的便是,你快走吧。”
季应玄垂目笑了笑,转身往宴客的前院走去。
前院张灯结彩,宾客们都在翘首等着他,个个笑如春风,或打趣他,或道吉祥话,气氛十分融洽。
除了太羲宫的来客。
雁濯尘一身玉白宫服,抱着观澜剑,不像是来贺喜,倒像是来奔丧。
季应玄一见他就觉得晦气,却还是上前一揖:“雁少宫主。”
雁濯尘语气不善:“你就是流筝宁与家中决裂也要嫁的那个凡人?”
季应玄:“……”
好得很,他有旧恨,对面有新仇,今日说什么也太平不了。
他耐着性子说道:“承流筝不弃之恩,我定会如珠如玉地善待她。”
“不弃?善待?”
雁濯尘不屑冷嗤道:“凡人寿命不过百年,青春更是短如须臾,等你老得丑态毕露,流筝依然年轻貌美,你觉得你还配得上她的不弃吗?届时你挟恩义关锁着她,也能叫善待吗?”
季应玄无言以对,他承认雁濯尘这番话说得很在理。
只是心中仍然不爽,他脱口而出道:“做个凡人,并非是我自愿的选择。”
“此话何意?”
正此时,门外传来一阵仪仗驻跸的喧哗,众人转头去看,见一位年轻的朱衣官员颐指气使地走了进来。
开路的仆从呼喝清场:“丞相大驾光临,尔等还不速速闪开?”
季应玄心中微微一沉。
张丞相,他舅舅张郡守的儿子,他的表弟。
当年张郡守剖了他的剑骨,为他自己的儿子谋得一份前程,雁濯尘是认得这位表弟的。
果然,雁濯尘的表情瞬间变得冰冷,盯着张丞相:“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张丞相见了他,也颇为惊讶:“少宫主阁下怎会在此,难道是收到了消息,来解决我表哥这个祸害吗?”
“你表哥?”
雁濯尘的目光移到季应玄身上,缓缓泛起杀意:“你哪个表哥?”
张丞相猛一拊掌:“我只有这一个表哥,当然是被您剖了剑骨的那位!”
话音落,剑风起,季应玄向侧一避,观澜剑的剑锋贴着他鬓边擦过,“轰隆”一声推到了身后的石墙。
漫天粉尘飞扬,杯盘倾倒,宾客们尖叫着四下逃窜。
“你娶流筝,果然是另有图谋,你想剖她的剑骨,想报复她,虐杀她……什么不弃之恩,什么善待,全是谎言!”
雁濯尘呵呵冷笑两声,观澜剑剑光大盛,迫得众人几欲窒息。
他说:“冤有头债有主,你的剑骨是我抢走的,你要报仇,就堂堂正正冲我来,休想伤流筝一根头发!”
季应玄只觉得脑中突突作响,这样大的动静,只怕要惊扰到流筝了。
当年他从业火深渊游出来后,全身上下无寸许完肤,是认他为主的业火红莲为他修补出一副新容貌,按理说,张丞相也不该认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