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的剑骨, 正逐渐成为与她身体紧密融合的一部分。
流筝站在高崖之上挥出剑招,无色剑光召起漫天黑云,一道开天辟地般硕大的紫电随剑锋一同劈落,只听轰隆隆闷响遍野,大地震颤,神庙所在之处陷落成地隙。
向外喷涌业火的金身塑像跌入地隙,业火岩浆也由高向低涌入,只一剑,焰海便下降了数十丈深!
流筝喘息定气, 握紧手中不悔剑,腾身凌空, 又是重重一劈。
季应玄教了她二十五剑, 每剑有九九八十一式,共劈出二十五道地隙。最后一剑落地时,流筝险些支撑不住, 与岩浆一同落入地隙中。
季应玄收了袖中红莲, 抓住她的手将她拉上来。
“应玄。”
业火被镇灭的瞬间,眼前的幻境开始崩塌, 像铜镜片片碎落,露出无尽的虚空。
季应玄狠心掰开她紧握不放的手, 转身朝山洞的方向走去。
流筝在他身后扬声道:“或许我可以带你一起走!”
季应玄闻言驻足,转身向她微微笑道:“不要再生执念了,此是幻境大忌。去吧。”
流筝心中一梗。
眼见着他越走越远, 缭绕的白烟和崩乱的景象即将遮没他的身影,流筝急忙高声说道:“昨天你问我更喜欢谁……”
季应玄脚下顿住, 没有回头,却不由得侧了侧耳朵。
天空坠落,脚下塌陷,远眺处城楼尽成一片白烟,他袖中手捏了个遁诀,即将与幻境一同消失。
在化作红莲灵光脱身的那一瞬间,他听见流筝隐约哽咽的声音。
她说:“我更喜欢这里的你。”
也许是安慰,也许是真心,幻境既灭,已无从探得究竟。
季应玄心中畅然,得意之余,又暗暗道她没有良心,难道他从前待她不够好么?
流筝只听到一声叹息,清风般温柔地拂过她的脸颊。
***
白烟散尽,流筝眼前仍是忧怖崖。
她缓了缓心中的情绪,提着不悔剑四下寻找,很快就找到了一只脚踩在悬崖边的雁濯尘。他如今使不出命剑,与凡人无异,正困在忧怖境中难以自拔。
流筝打算进入到雁濯尘的幻境中去救他,不料只是提剑一劈,缭绕在雁濯尘周身的白烟便逸散不见了。
白烟散,幻境破,雁濯尘怔怔望着眼前变换的景象,似乎一时未能回神。
“哥哥!”流筝忙上前扶住他。
“流筝……”雁濯尘细细打量她,半晌才确认他已从幻境中脱身。
他低声说:“小心,有人在暗中控制幻境。”
流筝点点头,表示她已知晓:“咱们先离开此地,哥哥,你可见到过祝公子与姜盈罗?”
雁濯尘说:“凡进入此地的人都会陷入忧怖境,此境十分摧人心魂,只怕他们凶多吉少。”
话音未落,却见祝锦行带着姜盈罗从对面寻来,祝锦行扬了扬手中折扇:“濯尘兄,流筝,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
雁濯尘几不可见地蹙眉一瞬,与流筝对视后,缓缓起身相迎。
他问祝锦行:“平云,你方才在幻境里见到了什么?”
祝锦行苦笑道:“无非是父亲与叔叔之间的恩怨,都是上一辈的冤孽。”
“师妹呢?”雁濯尘转向姜盈罗。
姜盈罗说:“一只会吃人的大妖。”
流筝不动声色将她上下扫了一眼,见她整洁无尘,连发间的珠钗都没有移位。流筝清楚姜盈罗的本事,心中有些不信。
雁濯尘说:“倒也巧,我在幻境里遇到的也是大妖。”
闻言,姜盈罗的神情有些古怪。
祝锦行说:“不知幻境是否还会聚拢,咱们先离开此地吧。”
其余几人点点头,御剑的御剑,御符的御符,一同离开了忧怖崖。
在他们走后,崖上的白烟重又聚拢,白烟里走出一个身量高挑的俊秀青年,他目光凝视着四人离开的方向,眼神中有不甘,恨意,也有畏惧。
突然,他弯腰吐出了一滩黑血,体力不支似的屈跪在地上。
一双乌靴停在他面前,伴随着一声叹息,他看到了夜罗刹首领帘艮。
“陈章,你还是及时停手吧,他们身上有无妄客栈的莲木牌,得莲主大人庇佑,你怎敢在掣雷城里谋他们性命?”
“呵,无妄客栈,”支跪在地上的青年冷笑道,“我侍奉莲主近十年,可他宁可庇佑几个无亲无故的凡人,也不肯放手让我报仇!”
帘艮说:“入无妄客栈者以客礼相待,这是莲主大人掌管掣雷城时便立下的规矩,若无此规矩,当年你一只脚踏入此城时就该被城里的大妖吞食,你既得了好处,如今怎能蔑视此规矩呢?”
陈章看着帘艮:“我得了什么好处?我不像你,转舵灵活,早早背弃老城主,投靠新城主。你有从龙之功,莲主当然信任你,可我呢,侍奉他近十年,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遑论得他的好处。”
这番话令帘艮变了脸色,他收起心里那点不忍,骂他一句“不识好歹”,转身就要离开。
临走前,最后又提醒陈章一句:“莲主已知晓你操纵忧怖崖幻境的事,劝你好自为之。”
陈章从地上爬起来,将嘴角的血抹干净。
雁流筝凭太清命剑强行劈开幻境,令他始料未及,那一剑的余力结结实实打在他身上,若非他身上佩着一枚朱字金底灵符护身,只怕要立时毙命。
陈章后怕且暗恨,雁流筝不是天资缺失的废物么,什么时候竟修出了太清命剑,天命为何要如此厚待这对心狠手辣的兄妹,实在不公!
他摩挲着那枚纹路诡异的灵符,心中摇摆的念头逐渐变得坚定。
看来,此事唯有莲生真君才能帮他。
***
流筝四人回到无妄客栈,客栈老板见她安然无恙,心中连声念老天保佑。
流筝与雁濯尘闭门密谈许久,得知他刚来掣雷城不久后就遭遇过一次“忧怖境”,然后就被封印了灵力,连命剑也召不出来。
“那时我们三人准备去城主宫殿,在路上遇到了幻境,”雁濯尘说,“那幻境却与忧怖崖有些区别,是红沙漫天而非白烟围绕,幻境里没有幻化出逼真的山川楼阁,只有一个敌人,且是一个给人感觉十分真实的敌人。”
流筝问:“哥哥两次幻境中遇到的敌人都是同一个吗?”
雁濯尘垂目犹豫一瞬,点点头。
“同一个敌人,在两次幻境中给人的感觉却不一样,”流筝听出他的话外音,“所以哥哥觉得必有人在暗中操控。”
雁濯尘:“是。”
流筝沉吟后猜测道:“莫非这其中一真一假,忧怖崖幻境里的敌人为假,城中幻境里的敌人为真,他想要假借幻境之名伤害你。”
雁濯尘后背陡然寒毛倒竖,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他两次在幻境中见到的,都是当年那个被他剖了剑骨的孩子。
一个被长刀贯胸,剖走剑骨,推下地隙的凡人,绝不可能还活着。
可是又该如何解释,两次幻境中他们虽然衣着相同,身量相似,给他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雁濯尘心中生出隐秘的惶惑。
流筝从未在雁濯尘脸上见过如此凝重的神情。
她的哥哥天资卓绝,年少扬名,一柄观澜剑威震四海,从来都是自信且坚定,未像如今这般怔忪忧患,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不自觉打颤的指节。
她试探着问:“哥哥在幻境里遇到的……真的只是大妖吗?”
雁濯尘倏然盯住她:“不然呢,你觉得我在骗你?”
流筝心中讶然,不是就不是嘛,怎么还生气了?
两人一时有些沉默,正此时,客栈老板敲门而入,奉上一壶好茶。
老板殷勤介绍道:“此茶名焰中花,是掣雷城的特产,有滋补灵气的功效,请二位贵客赏用。”
流筝道了声谢,待老板走后,正要倒一杯解渴,却被雁濯尘阻拦。
他说:“我在无妄客栈住了这么久,今日第一次成贵客。流筝,这茶你还是不要喝为好。”
“哥哥怀疑这茶中有毒?”
流筝画了张验毒符,滴了两滴茶水,符纸并未变色。
“没毒,哥哥放心。”
雁濯尘却说:“此地是掣雷城,诡异妖邪之物不胜枚举,祝锦行教你那点皮毛测不出来也正常。”
流筝倒不是非要喝这杯茶,只是觉得他态度有些古怪。
她说:“我并未觉出客栈老板对咱们有恶意,咱们如今身受无妄客栈的庇佑,他要害我们,只需收回莲木牌,何须用投毒这种手段?”
“也许他另有目的,”雁濯尘摩挲着茶杯,“我正是在饮用过无妄客栈的茶水后才丧失灵力,无法召出命剑。”
流筝闻言愣住,细细端详那杯茶水。
“哥哥当时饮的茶水也是焰中花么?”
“不是,只是普通茶水。”
“可是无妄客栈的人送来?”
“不是,是——”
雁濯尘想到一种可能,眉心慢慢凝住,流筝观察着他的反应,心中有了猜测。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道:“姜盈罗。”
***
陈章离开掣雷城后,御剑东行,经一天一夜,来到了皇城鄞州。
他在城外一处破败僻静的庙宇中落地。
庙宇正殿中供奉着一尊神女像,右手持剑,左手握着一捧降真花。因年久失修,神女像的容颜已模糊难辨,唯有她手钏上那些被盗走的宝石凹痕,昭示着她曾经的精致辉煌。
陈章在神女像前点燃护身符,心中默念一句“莲生真君助我”,然后便盘坐在神女脚边的蒲团上等着。
天色暗了,有无家可归的乞丐陆续聚集此地,他们懂识人,见陈章不好惹,便只在正殿外的偏殿盘桓。
乞丐们分享偷来的酒肉,肆意谈论城里的娼妓,污言秽语,臭气熏天。
陈章心中厌恶,却不想生事,闭眼默念静心诀,未及一句,却又突然睁开眼睛。
因为那些乞丐们瞬间安静了,准确地说,是被瞬间碾成了齑粉。
陈章闻见未被灼尽的血肉腥气,他从蒲团上站起身,正要出门察看,忽觉腿弯刺痛,竟面朝神女,径直跪落在蒲团上!
一股无法反抗的力量强压着他。
“你们这些蝼蚁的头颅,若是不向她叩首,留着也没什么用,你说是不是?”
沙哑难辨的声音令陈章脊髓生寒,他感觉到对方的杀意,连忙高声道:“莲生真君容禀!我见到了雁流筝的忧怖境!”
闻言,那人果然敛了杀意,却对他说:“你要向她叩首八十一次,才有资格与吾说话。”
陈章不敢不听,重新敛身跪下,向面前这尊衰败已久的神女像磕头叩拜。
拜完八十一次,夜色已深,陈章只觉得腰都要折断了。
莲生真君走到他面前,一身黑袍从头遮到脚,却遮不住满身的威压。他偎坐在神女像脚边,对跪在下首的陈章道:“说吧。”
陈章说:“我以雁濯尘为诱饵,将雁流筝也引到了忧怖崖幻境,对她的幻境进行了一点改动,同时也看到了她破除幻境的全过程。”
他颠三倒四说不清楚,莲生真君失去耐心,伸手将他的头颅攥住,纤长的手指微微用力,金红色的灵光直接探入了陈章的脑袋。
仿佛有人持剑在脑海中翻搅,陈章疼得哀嚎不已。
“疼吗,会比当年受雁濯尘迫害时更疼吗?”
莲生真君冷言却温柔:“你再嚎一声,吾马上就把你的脑袋捏爆。”
陈章死死要紧了牙关。
莲生真君从他的灵府里见到了雁流筝破除幻境的全过程,看见她祭出无色命剑,引来天上雷电,镇灭业火。
看见她与季应玄在月下拥吻,依依惜别。
看见了季应玄教给她的剑招,其骨肉虽变,而形神未改。
莲生真君激动得险些捏爆了陈章了脑袋,松手任他摔落在地,掩在袖中的五指仍颤颤不住。
是她,真的是她……
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能使出这套剑法,镇灭业火。
是师姐回来了。
莲生真君阖目平息心情,待陈章从奄奄一息中缓过劲来,他问道:“那个季应玄,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