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筝只是站了一会儿就觉得累,抬手一摸,发现腰间竟有一把沉甸甸的佩剑,像贴了千钧符似的坠在她身上。
流筝双手齐用,好容易将佩剑摘下来,顿觉周身轻松不少。
她好奇地拔剑出鞘,一道鲜红的纹路从剑身闪过,像闪电,又像人的脉络。
流筝被闪得闭了下眼睛,忽然听见季应玄的声音:“流筝?”
流筝惊讶地四下环顾:“你是……莲主?”
刚才的声音没了动静,流筝转身寻找,这方古朴精巧的花苑里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
她又试探着喊了几句:“莲主?季应玄?”
冷不丁听到回应:“我在这儿。”
“你在哪儿?”
“剑上。”
流筝端详手中剑,剑身细长,灵力充盈到溢出剑锋,剑柄上镶着一枚赤红色的宝石。
“莲主大人,你是被锁进剑里了吗?”
无人回答。
“莲主?莲主?”
流筝语气微顿:“季应玄?”
终于又听得回答:“嗯。”
流筝:“……”
“不过我不是被锁在剑里,”季应玄说,“我眼前血濛濛的,能触碰到你的掌心,我应该是在剑柄上。”
流筝摸了摸剑柄上那颗红宝石。
季应玄:“你摸我做什么?”
流筝:“……”
半晌,她哼了一声:“我要把你抠下来扔进水池里。”
季应玄慢悠悠轻笑道:“气性这么大?”
“你说我气性大?!”
流筝本不想理他,被他这一句话激起了恼怒,恨不能让他站在面前,给他两拳,踢他两脚。
“你装成凡人骗取我的同情,混进太羲宫里,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又跟着在听危楼看了好久的热闹,这些倒算了,可你竟然敢联合缘溪姐姐骗我——哦,也是,那是你未婚妻,当然会帮你隐瞒,与你配合。”
季应玄:“墨缘溪不是我未婚妻。”
流筝嗤然:“你嘴里有一句实话吗?”
季应玄:“至少这句是真的。”
“那其他都是假的了?”流筝大喊一声,“你这个感情骗子!”
她屈指在剑柄的红宝石上弹了几下。
季应玄其实没有感觉,但是见流筝反而攥着手指嘶气,不敢不疼,装模作样告饶了几声。
流筝问:“我哥呢,你把他藏哪儿了?”
季应玄:“我没藏他,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流筝说话的声音不低,引来几个侍女,为首的女官亦是一身严整宫装,见她站在水池边,急匆匆的脸上大松了一口气。
“可算是找到您了,祭典马上开始,您怎么还在这儿?”
流筝指着自己:“我?”
女官说:“小殿下他又被国主关了禁闭,没办法来赴您的约,还请您先完成祭典,再与国主商量小殿下的事。”
一句话里提到三个人,没有一个是流筝认识的。
是的,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流筝迫于无奈地跟着女官往外走,路过一处空置的耳房时,她突然说:“我的衣带有些不舒服,进去整理一下。”
她拒绝了女官的帮助,闪身进了耳房,关上门。
“季应玄,”她又在剑鞘的宝石上弹了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好像附在了一个很有身份的贵女身上,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在她们识破我之前跑掉?”
季应玄说:“我好像猜到了一点头绪。”
“嗯?”
“流筝,你读过古姜国史吗?”
流筝摇头。
古姜国只是两千年前一个蕞尔小国,若非它是第一个被业火吞噬的国家,流筝可能连它的名字也记不住。
“姜国的国姓为姒,姜国覆灭时,在任的君主名叫姒追。”
季应玄回忆道:“古姜国史与《剑异拾录》中均有记载,姒追在任时,曾邀请一位贵人做国师,为她设立与国主即位同等规格的告天祭典。”
流筝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那位贵人难道是……”
话音未落,女官急促拍门:“神女大人!不好了!珠泽殿起火了!”
姜国也有珠泽殿吗?
不对,她刚刚喊什么?
神女?
“哪位神女?”
耳畔响起季应玄一声叹息:“古往今来,这世上只有一位神女。”
太羲神女。
流筝吓得险些给自己跪下磕个头。
“我我我……我怎么跑到神女身上了?!”
门被拍得震天响,流筝急得团团转:“应玄,应玄,这到底怎么一回事,是幻境吗?”
季应玄说:“我觉得不是幻境,这好像是——”
话音未落,女官破门而入,伏跪在流筝面前:“下官冒犯,请神女恕罪,只是珠泽殿的火水土不熄,马上就要烧到俯鹫宫,小殿下还困在珠泽殿里,请您速往相救。”
流筝一把抓起剑:“带我去!”
她边走边摘掉一身环佩、黄金珠冠,拔剑切断身后拖地的披帛,一阵风似的来到了珠泽殿前。
金赭色的火光冲天而起,宫人们奔走呼号,提水泼救,却无济于事,反而一个接一个被卷进了火里。
那确实是业火。
流筝攥紧手中剑,低声问:“应玄,能帮我吗?”
剑柄的红宝石里传出声音:“你试试看。”
流筝念御剑诀,跃身而起,手举长剑向天,尚不等她画符引雷,空中已经聚成黑云,只见剑柄处红宝石莹莹发光,一道金红色的电光从天劈落,将业火的气焰压了下去。
再一劈,业火彻底熄灭,黑云降为甘霖。
流筝落在被业火烧塌了一半的珠泽殿二楼仙台上,忽然一个身着玄衣的少年郎跑过来,直直撞进她怀里。
“太羲姐姐,我好害怕,你终于来找我了……求你了,带我走,别把我自己丢在这里,我不喜欢这里,我想跟你走!”
他仿佛被方才的大火吓坏了,搂着流筝不肯撒手。
季应玄冷不丁开口:“姜国以玄色为尊。”
这句话却只有流筝听见,流筝试探着问道:“小殿下?”
“不许你这样叫我!”
少年抬起头,泪水将他脸上的黑灰冲洗干净,露出一张虽未脱稚气,却已显俊逸的面容。
流筝在心里嘀咕:好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少年说:“你答应过,只许叫我阿庑。”
“阿……庑。”
姜国国姓为姒,所以他是叫……姒庑?
少年马上变得乖巧,用帕子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和灰痕,牵起流筝的手:“走吧,太羲姐姐,我跟你一起去见国主。”
出了珠泽殿,走在路上,流筝悄悄敲了敲剑柄上的红宝石:“关于这位国主,你还知道什么?”
她想向季应玄多打听几句,免得一会儿穿帮,不料这句话却被姒庑听见了。
“姐姐问我父亲吗?他虽然表面上脾性温和,察纳雅言,实则十分固执。”
“这样啊。”流筝讪笑一声。
季应玄接话道:“史书记载,西界的几个古国中,姜国姒追最先觉察到业火灭世的隐患,所以他力排众议,请长年隐居高山雪顶的太羲神女做国师,带领族人早早开始应对业火,只是……”
只是仍未免于悲剧,姜国是第一个被业火覆灭的国家。
凭什么他说话别人听不到。流筝心里悄悄抱怨。
“但我觉得,他仍算是一位英明的君主。”季应玄说。
流筝静静听着,边走边想,遇到一处想不通的地方,提剑的手在剑柄红宝石上抚过,用指甲在上面轻轻划字。
她写:史书,祭典,业火。
季应玄感受着她在自己身上划来划去,半晌,才慵懒出声道:“你是想问,史书里有没有记载祭典这日发生的业火?”
流筝屈指点了点,表示是。
季应玄领会了她的意思:“没有。”
流筝感到好奇,业火险些把姜国宫殿全烧了,这么大的事,史书里竟然没记载,是因为姒追好面子改了史书,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想问问季应玄这里是不是幻境,小殿下姒庑却注意到了她手里的剑。
他语气艳羡道:“方才见太羲姐姐一招就灭了业火,修为比从前更为精进,果然这魔首之心威力强大。”
流筝微怔,目光随他落在剑柄的红宝石上。
魔首……之心?
季应玄说:“别看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姒庑拽住了流筝的袖子:“太羲姐姐,能给我看一看你的剑吗?”
第43章 梦境
据姒庑说, 太羲神女为灭业火,与魔首昭玄比武。
昭玄生于后土之下, 业火之中,他的心脏蓄满了克制业火的灵力,只是无人教化神智,行止像六七岁的孩童一样幼稚。
太羲神女找到他时,他正满山追一只灰毛兔子,要把它的耳朵撕下来,粘在自己脑袋上。
神女对他说:“你打不过我。”
昭玄怒而暴起,说要拔干净她的头发。
于是两人立下赌约,于高山之巅、业火渊侧一决胜负, 倘若昭玄赢了,神女就乖乖任他拔干净自己的头发, 倘若神女赢了, 昭玄就要将心脏剖给她。
昭玄虽然有强大的灵力,但是心性实在单纯,在混迹了两百多年的老油条面前, 实在容易吃亏。
昭玄蓄力的时候, 太羲故意讲了个笑话,将昭玄笑得破了势, 她的命剑紧随着劈落,锋利的剑尖抵在昭玄额心, 冰雪寒气在他赤眉上凝成一层白霜。
“你输了。”太羲说。
昭玄怒吼一声,右手指甲暴长成利刃,太羲以为他恼羞成怒, 正要将剑刺下去,却见他右手直探入左胸, “噗嗤”一声没入坚固的身躯中。
掏出了一颗幼小如鸟卵、被赤红色的纯正灵气包裹的心脏。
太羲双手接过,那心脏在她手心里化成一颗红色宝石,嵌入了她的剑柄中。
“你能……”
失去心脏的昭玄奄奄一息,血肉正慢慢化作星火逸散。
他握住太羲的裙角请求她:“再讲一遍吗?”
太羲跽坐在地,让昭玄的脑袋枕在她怀里,将自己两百年听来的民间笑话,一一讲给他听。
最终,昭玄的身躯与他鸭子般的笑声一同化归风里。
像是被突然翻开的匣子,明灯照亮的壁画,这些事随着姒庑的讲述涌入流筝的脑海中,仿佛是她亲身经历过一般。
她愣神的空档,姒庑已将她的剑拿了去,伸手在红宝石上拂过,手指下意识用力。
“流筝!”
季应玄喊了一声,恼怒道:“这小崽子居心不轨,他想把我抠下来!”
流筝心头一跳,伸手将剑夺回。
这一回护的动作令姒庑低垂了眼,他黯然沉默半晌,讪讪说道:“原来姐姐这样喜欢它,但它是魔物之心,它很脏,配不上姐姐。”
流筝语气温和地解释道:“昭玄虽是魔物,却有十足赤诚,我胜之不武,但他仍然守信。”
“他死了,”姒庑说,“姐姐喜欢他,他也死了。”
流筝微微蹙眉,心说这位小殿下的心性似乎缺少教导。
***
两人来到俯鹫宫,见到了姜国的现任国主姒追。
流筝与姒追大眼瞪小眼,季应玄冷笑出声:“我收回刚才的话,姒追不是什么明君,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流筝惊讶出声:“哥哥!”
姒追——与雁濯尘长得一模一样的姜国国主,瞪着流筝手中的剑,恨恨道:“果然是你在装神弄鬼,将我与流筝困在此幻境中。”
季应玄:“这里可不是幻境。”
雁濯尘:“那这里是哪儿?”
季应玄懒得理他,倚在流筝身上不说话了。
他们三人如此奇怪且混乱的表现,姒庑却没有受到影响,抑或感觉惊奇。他自顾自地向前走了几步,屈膝跪在姒追面前,深深一拜。
“儿臣有事请求父王。”
虽然已经接受了自己附身成姜国的末任国主姒追,但雁濯尘仍然对自己突然有一个这样大的儿子感觉很别扭。
他轻咳两声:“有事就说吧。”
姒庑说:“方才天降业火,兆示不祥,可见请太羲姐姐做国师一事,并不得上天允准,请父王放弃祭典,让我随太羲姐姐出宫。”
“太羲?出宫?”雁濯尘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将来龙去脉理清楚,他拒绝了姒庑:“不行,我不允。”
史书上记载,太羲神女受姒追祭典加封,做了姜国的国师,带领姜国族人抵抗业火。这是古史中详细记载发生过的事,怎么能擅自改变呢?
不料雁濯尘话音刚落,姒庑突然抬起头,阴鸷而冷漠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