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她养大的儿子。
这般“赤心相待,推诚相与,也不会缺少防备任人宰割”的性子,是她不会宣之于口的、最大的骄傲。
*
六月末,沿海地方总督、提督会同上书,提及“海上贸易税无定例,为商民所累”之事。
康熙在大朝会上提起,御门听九卿之间吵了一个来回,实在无趣,甩手散朝。
最终,这事儿还是在南书房议定了——
“几位爱卿所言有理,便传朕旨意,在澳门、宁波、漳州和江南的台山设立海关,作为粤海、浙海、闽海和江海的四海贸易地,设官收税。一应税利=例,由沿海各省提督商议酌定。”
处置完海贸税官的事儿,已经入了七月。
正是最热的时候,旁人都在躲懒偷闲,一步也不愿到外头去,康熙却得去北巡了。
赫舍里犹疑片刻,还是去了趟养心殿。
康熙难得见她主动过来一趟,连忙起身迎上去,免了行礼。
赫舍里便问:“皇上这回出去,怎么身边也不带几个人?梁九功毕竟不能事事都为皇上分忧,要不要臣妾陪您一道去?”
帝王笑着抚了抚赫舍里的脸:“朕可舍不得。”
他牵着赫舍里进了西次间坐下,安抚她:“今年天太热,加上九月底便要南巡,朕北巡便会缩短些时日,四十日尽可归来。舒舒坐镇后方,好好养着身子,等朕回来,带着你和保成一道去看江南风光。”
这番话应是含了真心实意的。
赫舍里便侧过头用手抹了抹眼,这才满载万千柔情地看着他:“皇上事事念着臣妾,臣妾自然也是一心只有皇上的。”
她凑上前,倚在玄烨怀中,耳语道:“舒舒不在三郎身边,还望三郎保重龙体,早日归来。”
……
圣驾出宫,公众一应事务照旧由景仁宫打理,只有碰上难以处置的大事或喜事,才会惊动太皇太后和太后两位老人家。
七月末,长春宫便有了一桩大喜事。
僖嫔侍奉多年,终于怀上了龙胎。
赫舍里坐在暖阁榻前,笑意盈盈瞧着身边的人:“算算日子,这一胎该是六月末怀上的吧?如今才一个多月,你可得小心着身子。”
僖嫔对自个儿的肚子里揣了个小人,似乎还有几分不习惯。她总觉着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姐姐的孩子才掉了,她就怀上,实在是……
比起这孩子,她更在意这宫中唯一给她温暖的人会不会伤心难过。
赫舍里自然留意到僖嫔那无处安放的忐忑神色。
无奈笑着叹了口气:“你啊,本宫真是不知拿你怎么办才好。”
她牵起僖嫔的双手,侧身坐着望向她:“今日你我只论从小长大的姐妹情分,不谈别的。姐姐不怕与你说句交底的话,若有一日,这副身子果真撑不住了,宫中能叫我愿意托付保成的人,便只有你一个。”
“哈宜呼,你是我的妹妹,也是二阿哥的姨母。无论是为着你、抑或为着二阿哥能过得好,我都是真心实意希望你能有个孩子。若能一举得个皇子,日后才不会任凭风吹雨打凋零而去呐。”
僖嫔听到赫舍里提起“撑不住”三个字,已经脸色微变,使劲摇着头不愿听下去。
赫舍里却一定要说完。
她温和笑着,一如幼时那个包容照拂妹妹的远方表姐,为她挽起鬓边碎发,擦去满面泪花。
僖嫔便忽然想起了她与姐姐小时候初见那日。
那年她不过七岁。赶上盛夏,表姐才被送回老家来避暑,正瞧见阿玛新娶的继妻苛责于她。左右也不过是“今岁不做新裙子”的鸡毛小事,但她一向胆大,是自个儿定要争回来,吵嚷之间,阿玛出手打了她一耳光。
阿玛也不是头一次责打,她早就习惯了。
只是没想到,刚进门时还温和有礼的表姐变了颜色,站在她身前,笑着替她说话。表姐言谈间字字珠玑,没有一句不敬之词,却臊得阿玛跟他那位继妻都红了脸。
她还记得,最后是表姐笑着将她牵在身侧。
“老话总说‘衣不如新’,妹妹也就是小孩性子,寻个新鲜罢了,表叔父何至于生气呢。我这里正巧有些宫中赐下的新料,花俏了些,拿去给妹妹玩吧。”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因为这句没有明说的偏袒,她默默记着这份好,追随了姐姐许多年。
僖嫔用力抹去眼底将要垂落的泪,承诺道:“姐姐放心,这个孩子我定会生下来,也一定会守着姐姐与二阿哥,长命百岁,子嗣绵延。”
赫舍里便点了点她的额角:“怀胎最忌多思多虑,且好好养着吧。我得了块好玉料,命内务府打了一对羊脂玉手镯来,咱们一人一只。玉能辟邪养人,你戴着它,姐姐心里也安心一些。”
夏槐笑着从外间进来,奉上一只油润细腻的脂白镯子。
的确是难得的好东西。
僖嫔觉着太过贵重,本不想要。但瞧见赫舍里腕子上已经戴好了一只,与她那只一模一样,也便犹豫着谢恩接下来。
她自小未能与姐姐穿过一样的旗装,戴过一样的首饰。
今日,总算圆了幼时的梦。
*
八月正是暑热。赶在康熙回宫之前,延禧宫那位沉寂了半年,终于憋不住气了,吵着嚷着要面圣,说自个儿是被冤枉的。听闻皇上出宫北巡,便又要求与皇后娘娘见一面。
赫舍里听人来报,漫不经心勾唇,露出一丝嘲讽的笑:“乌拉那拉氏总算是回过味来了。这事儿咱们未必没有露出马脚,只怪她慌了神,反应不急无法自辨,才被皇上亲自摁死了罪名。”
夏槐也到:“这一局输了便是输了。如今再叫,除过惹人生厌,还能得什么好?”
“她一向都是个不清醒的。不然,也不会为了大阿哥走上这步路。”赫舍里将刚冰好的羊乳冻丢了一块,喂给脚边热得哈气的小甜瓜,“永和宫那头没动静?”
小甜瓜不大喘气了,殿内骤然安静下来。
逢春便摇头:“永和宫的沉得住气,每日只按皇上要求的抄经礼佛,只用素斋,若不是五月里曾悄悄派人给她阿玛乌雅威武递了话,奴婢都要被骗过去了。”
夏槐忍不住嫌弃:“延禧宫那位单纯就是溺爱大阿哥闹得,这永和宫的倒是恰恰相反,没听她问起过一句三个孩子过得如何了,连她一向最疼爱的六阿哥也没问!表里不一到这般程度,也真是叫奴婢开了眼界,她若是去戏楼里头唱两曲,指不定也能成个名角儿呢。”
赫舍里弯唇,被夏槐的话逗笑了。
永和宫的一向最爱她自己。
大难临头的时候,儿子们一点都帮不上忙,她可不就冷着了。
因着这一点,赫舍里确实有几分担心。乌雅氏到底跟她阿玛传了什么话,竟能这般沉得住气。
她想不出,便起身道:“左右无事,离得又近,就随本宫去瞧一瞧她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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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禧宫内,乌拉那拉氏抄完经,用过素斋,脸已经成了菜色。
夏天的耳房里头实在太热,她难受得待不住,便出了屋,想去前院树下纳纳凉。谁知才在树池边坐下,就瞧见觉禅氏的宫女从御膳房提膳回来,她只消一闻,便知道里头有荤菜。
长达半年之久不吃荤,乌拉那拉氏简直要发疯了。
五月的时候,大阿哥趁着此事淡下去,悄悄派人来送过一次吃食,被觉禅氏抓了个正着,一下子捅到皇后跟前。
自那之后,大阿哥再没派人来过。
乌拉那拉氏不觉得自个儿的儿子有问题,将一切都怪罪在觉禅氏头上。外加这个“辛者库贱婢”竟是踩着她,才一跃从从使唤小女子晋为常在,与她平起平坐的,叫人如何能甘心!
乌拉那拉氏抬声:“站住。”
那宫女只得停下。
“拿的什么东西,递过来给本宫瞧瞧。”已经废去妃位,褫夺封号半年了,她依然没改了这份带有荣耀的自称,仿佛延禧宫还是她做主一般。
小宫女犹豫不决之间,觉禅常在从里头出来了,阴阳怪气:“姐姐如今是越发不顾忌规矩了,莫不是饿急了,打算抢了妹妹的午膳?”
乌拉那拉氏不屑道:“凭你也配?贱婢。”
“是,妹妹出身是比不得姐姐,只不过姐姐出身正黄旗包衣佐领下,不也还是要被皇上骂一句‘贱妇’、‘毒妇’吗?”觉禅氏掩唇笑了笑,“姐姐岂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乌拉那拉氏实在不擅长嘴上机锋,气得不行,也只能憋出一句:“你、你、你也敢对本宫落井下石了!”
觉禅氏弯眸,掀开自个儿的膳食盒子,端出一碗酱色澄亮的狮子头,走到乌拉那拉氏身前。
“姐姐说的哪里的话。”
乌拉那拉氏怔了怔,仰头看她。
“这宫里从来就不缺落井下石的人。”觉禅氏将那碗狮子头全都倒在地上,笑道,“正如姐姐当日对我百般轻视,我今日便一一还给姐姐,才不至于失了礼数,叫人骂一声‘辛者库贱婢’不是?”
狮子头的酱汁砸落在地,溅到了乌拉那拉的旗装上。
她没来得及发火,赫舍里带人绕过木影壁进来。觉禅氏并一群宫女太监连忙跪下,乌拉那拉氏晚了一步,到底还是服了软。
赫舍里没叫她们起来,摇头斥道:“你们要吵要嚷,关起门来本宫管不着,只是一点,不可浪费粮食。皇上一向节俭,又重视农桑,此事若被他知晓,你这个常在只怕还没焐热,就又要飞了。”
觉禅氏吓得脸色惨白,连忙叩首赔罪。
赫舍里摆摆手叫她退下,看向乌拉那拉氏。
不过半年,曾经四妃之首的惠妃如今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只是为着儿子,她那股精气神倒还竖着,不算趴下。
赫舍里心中虽有一丝怜悯,但见过乌拉那拉氏的眼神之后,便明白她爱子心切,绝不会放弃。
那么,她自然也只有一条路可走——
斗倒乌拉那拉氏,叫大阿哥再无仰仗。
赫舍里站在皇后仪仗的荫蔽之下,乌拉那拉氏依旧跪伏在炎阳地里。
许久,赫舍里勾唇道:“本宫听闻你有冤情,便来特意告知你:若有什么话,都一并等到皇上回来,你亲自求见吧。”
她说完,抬起下巴转身离去:“本宫等着你高墙彻底倾塌的那一天。”
乌拉那拉氏身子一颤,紧紧攥住了手心。
一切……一切都是为了大阿哥。
*
永和宫倒是宁静的很。
赫舍里到时,乌雅氏已经完成了每日的祈福“功课”,正在抄一份额外的《地藏菩萨本愿经》。西配殿里头热得紧,她出了许多汗,竟也不喊不叫,还能沉心抄默。
赫舍里瞧了一会儿,不免皱眉。
——就是这样沉得住气,舍得下孩子的品性,才会叫她觉得棘手。
她换上笑脸,走进殿中夸赞:“妹妹倒是难得的好耐性呢。”
乌雅氏连忙起身行礼。也笑道:“嫔妾不过是闲来无事,为太皇太后抄一份经书,祈求她老人家身体安泰,无病无灾。”
赫舍里坐在明间的主位上,不免有些意外。
太皇太后一向从未过问过永和宫,乌雅氏是德妃的时候,都未曾搭上这条脉,如今……是因着五公主送去慈宁宫的缘故吗?
乌雅氏打算利用五公主重新复宠?
不,她应当没这么天真。
赫舍里不再多想,开门见山问道:“妹妹每日潜心在永和宫问佛,何时竟与老祖宗有了联络?妹妹静坐宫中,却还真是个忙人呢。”
乌雅氏便也笑了,那笑容看着柔柔弱弱,却是皮笑肉不笑的,里头还藏着几分掩饰不住的挑衅自得。
“娘娘说笑了,嫔妾哪里能得老祖宗青眼。只不过是阿玛递了喜讯进来,说皇上跟前有一位一等侍卫,是遏必隆太师的第七子,名叫阿灵阿。正巧嫔妾的妹妹与他年纪相仿,两家有缘,便结成了亲家。”
“这经书,是钮祜禄家要献给太皇太后的呢。”
第52章 汉女(加更)
赫舍里怎么会不知晓阿灵阿。
前世,康熙二十五年,宁妃的胞弟——法喀才承袭遏必隆的一等公爵位没多久,便被玄烨寻个由头夺去,转而叫阿灵阿袭封一等公。
法喀与宁妃、温昭皇贵妃都出自遏必隆侧室,乃是一母同胞;
阿灵阿却是遏必隆继妻的儿子。
从前看不懂的事儿,在这一刻忽然都串起来通了。
——皇上原来是在分化钮祜禄家内部。
赫舍里又看向面前笑得得意的乌雅氏:
她阿玛威武不过是个护军参领,中等官职,祖上亦非国主巨姓,拉出来哪一样,都远远够不上国公夫人的位子。
能嫁个女儿给阿灵阿,想必也是皇上的授意。
赫舍里忍不住笑了,看乌雅氏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条案板上任人摆布的鱼。
皇上要用钮祜禄家,却也厌恶钮祜禄一族的逼迫,因而,宁妃生了十阿哥快满一年了,也没提过晋升为贵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