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希望,这些许温馨,能持续地更久一些。
……
康熙四十三年冬。
胤礽代替康熙北巡归来之后,蒙古彻底安宁下来。无人知晓太子爷用了什么样的手段,但总归,少不了邵乌达盟的巴林部、以及喀尔喀蒙古的土谢图汗部相助。
康熙听胤礽说起四公主在喀尔喀地位奇高,甚至有参政之权,忍不住笑出声来:“塔娜自小便是个有主意的,总归是你与大清的福气,要好好待她。”
胤礽点头:“二姐姐她们也是一样的。同为儿子的姐妹,自该真心相护。”
康熙笑笑,觉着自己反倒不如儿子,实在也没什么好叮嘱的。
京师落下第一场雪之前,康熙便带着胤礽和赫舍里去了畅春园小住。
冬天的畅春园不如夏日里生机勃勃,却更显出几分清净来。
康熙如常住在了清溪书屋,赫舍里住隔湖相望的蕊珠院,胤礽则住在了西花园的皇子四所,因着这回来的人少,他便将太子嫔和弘晳都一道接过来了。
园子里度日实在安逸,叫康熙生出一种时间都慢下来的错觉。
腊月十七日,是赫舍里的生辰。
过去许多年,赫舍里都不愿好好过生辰,康熙拗不过答应了,宫中便因此少了一个千秋节。今年,帝王借口在畅春园内过年,实则悄悄准备着惊喜。
他叫宫人们弄了许多孔明灯;
还命梁九功在畅春园整片前湖、后湖上都备满了莲花灯;
他知晓,舒舒厌倦的是那些宴席上的虚与委蛇,便只用心给她一份生辰贺礼。
十七日晚,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鹅毛大雪。
宫人们忙着点莲花灯,准备放飞孔明灯,又要防着湖水被冰冻上,一时间热火朝天,竟也果真有了几分过年的气氛。
赫舍里被胤礽扶着,立在了前湖后湖之间的桥上;
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后,三千盏莲花灯依次被放入湖水中,漫天的孔明灯也徐徐升起。这些闪亮的“星辰”装点了纯白的飞雪世界,叫赫舍里一时分不清楚天水之间,何为界限。
她喃喃:“这是……谁弄的?”
胤礽笑道:“汗阿玛费心准备许久了。额娘,生辰快乐。”
赫舍里最终没能在石桥上等到康熙。帝王心疾发作,来不及吃药,就倒在了清溪书屋温热的毡毯上。
……
再度醒来,康熙已经躺在了床上。
赫舍里坐在床边的绣凳上,看着面前这个容颜、康健、雄心壮志都已不再的帝王。她想起太医们方才惊慌失措跪在地上的话,忍不住伸出手,摘了护甲去探他的鼻息。
康熙依旧闭着眼,淡淡开口:“舒舒,朕……还活着。”
不过几个字,他却已经像是费尽力气,发出拉风箱一般的喘息。
赫舍里收回手,重新戴上那金嵌螺钿的护甲,笑道:“臣妾知道。只是与皇上少年夫妻,看到您变成今日这般,免不得疑惑从前的玄烨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康熙已经习惯了她说这样的话,淡声问:“生辰礼,可还喜欢吗?”
赫舍里一顿,垂眸道:“……自然是喜欢的。”
“喜欢就好。”康熙笑笑,又缓了片刻,才能开口道,“朕不行了……这回,没有人再会妨碍我们的儿子。”
帝王坦然说出这样的话,反倒叫赫舍里心中复杂。
回想前世种种,她也不知玄烨今生算不算得上是悬崖勒马,又是否还有悔恨?
“不妨告诉皇上一个秘密吧。”赫舍里挪到了床上侧坐着,给康熙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半靠着大迎枕,“诞下保成那一日,臣妾原本就该死了。只不过是有个人在濒死之际,回首一生有悔,求得阿布卡赫赫的怜悯,才分得臣妾十年寿数,再回人世走一遭。”
“皇上就不好奇这人是谁吗?”
康熙费力地睁着眸子,却已然看不清眼前的皇后,他的发妻。
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零星的,从未见过的片段。其中,就有他老迈之年躺在床上,被一缕游魂缠绕的画面。
康熙恍惚间明白过来:“舒舒,是朕,对吗?”
赫舍里神色复杂地看向康熙,默了片刻,扭头望向窗外:“是啊。皇上大方,竟愿意分给臣妾半数寿命,只是后来这半数变成了十年,臣妾便知晓,皇上心里头也是怕死的。”
她笑着继续道:“臣妾并不怨怪。能从皇上这里借寿十年,已经出乎意料了。”
赫舍里原本还想好了凉薄之辞,想要中伤康熙。譬如说“这十年,本就是你欠我的;余下的,要叫你一直亏欠,寝食难安”。
可当康熙颤抖着嗓音,主动问她:“朕以前伤过保成吗?”
赫舍里骤然改了主意。
他曾经是那样的疼爱保成,阖该叫他知晓,前世他究竟如何造孽,害死了她们的儿子。
赫舍里冷着嗓子,笑答:“皇上亲手将保成二废二立,圈禁咸安宫中,叫他几近疯魔而死。怎么,全然都忘了吗?”
不过这一句,便叫康熙宛如冰冻在冷窖中。
他情绪太过,一口血上涌吐了出来,映在锦被上鲜红刺目。赫舍里则蹙了蹙眉,知道太医的话怕是要应验。
皇上竟真的不行了?
她沉默着取了边几上的帕子,为帝王一点点擦干唇边的血迹。
康熙凝望着她,忍不住问:“舒舒,你恨朕吗?”
“皇上该问,自个儿还有悔吗?”
康熙闭目,想到他们孩子的死,逢春的死,僖妃的死,甚至季明德瘸的那一条腿……
他忽而掩面,像是哭一般的笑起来:“朕实在算不上一个好阿玛,也不是个好夫婿。终究,还是朕对不住你们。”
赫舍里不愿再听这样的忏悔。
她活过了第一个十年,已经十足幸运,没想过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乃至第四个十年。她隐隐约约窥见了其中缘由,心中实在感激。
正因这份感恩之心的救赎,才能叫她今日沉心静气,与康熙坐着说几句真心话。
赫舍里抚上他的脸颊,道:“无爱无恨如何?有爱有恨又如何?你我之间终究已经过去了,保成能好好活着,便是最值得欢喜的事,不是吗?”
康熙怔愣片刻,闭目落泪,默认了她的话。
赫舍里又问:“玄烨,你想见保成吗?”
康熙自嘲一笑。
他心中有数,舒舒愿意叫太子来见皇帝,而不是儿子来见阿玛。他根本不配做保成的阿玛。
赫舍里却好像知晓他在想什么,道:“他是你的儿子,比任何皇子公主都深得父爱,便是这份爱一时走岔了道,也该来瞧瞧你。”
“叫保成,来送你这个汗阿玛一程吧。”
……
冬夜里,大雪纷飞,枯枝乱舞。
胤礽裹了厚厚的黑狐皮端罩,从西花园一路狂奔到清溪书屋,期间脚陷进雪堆摔了两跤,弄得满身的雪粒泥泞。
等到进了清溪书屋的东暖阁,摘下一身冻成冰碴子的端罩,他便搓热手,轻缓地坐在了康熙身边。
康熙睁开眼,气若游丝道:“来了?冷不冷?”
胤礽使劲吸吸鼻子,摇了摇头,眼圈已经泛红了。
康熙浅笑:“没出息,挨了一点冻就要掉眼泪。上来吧,躺在阿玛身边暖和暖和。”
胤礽的嗓子眼哽得厉害,不敢开口说话,便埋着头像小时候那般,侧身蜷在康熙身边。
老皇帝伸出已经僵硬的大手,拍了拍儿子的肩,道:“睡吧,今晚陪陪阿玛。”
胤礽已经在太医院和畅春园来回奔波周旋了一整日。他太累了,几乎是康熙伸手安抚的一瞬间,便眼皮一沉,靠在这温暖又有安全感的肩头,无声睡了过去。
他又做了一个梦。
梦境中,他仍旧被囚禁在咸安宫内,听着外头宫人们纷乱忙碌的声响,判断出此时该是停殡小敛了,举哀了,还是朝夕哭临了。
他就那般呆呆地枯坐了三日夜。
一直到京师戒严撤去,各处庙宇道观敲钟三万响,传遍皇城各个角落。
他才一身褴褛地爬到了咸安宫前院,在朱红宫墙与黄琉璃瓦的围堵之中,一拳一拳锤打着褪了色的大门,哭嚎要送汗阿玛一程。
可到底,他连阿玛最后一面都无法得见。
清溪书屋内燃了薄荷香,是康熙特意叮咛的。他怕自己一觉睡过去,无法珍惜这最后与儿子相伴的时光。
不知何时,胤礽的泪水浸湿了软枕。乃至于从梦中惊醒时,他的眼尾还有一滴泪刚刚滑落。
康熙瞧见了,怜惜地伸出大掌,轻轻放在儿子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问:“做噩梦了?”
胤礽点头,感受到康熙就在自己身边,那股被噩梦湮灭的绝望气息便缓缓褪下去。
他终于在这一刻放下所有心防,颤抖着侧过身去,抱着康熙的臂膀,像小时候那般蜷缩在他臂弯之下。
康熙不再多问,只继续轻轻拍着,以示安抚。
白日里的一身病痛,此刻竟在与儿子陪伴相处后,慢慢不觉着痛了。
康熙不知自己持续这个动作有多久,直到意识逐渐涣散,终于力竭,他才卸了一身气劲,含着笑缓缓阖上了双目。
暖阁内的地龙烧得滚烫,帝王的体温却渐渐降了下来,好似矗立冰原的石块。
康熙已经去了。
胤礽浑身一僵,意识到这件事后,便崩溃地埋首在阿玛怀中,紧紧拥着他的腰身,像个负伤的兽类一般哭起来。
康熙四十三年的雪夜,清溪书屋外的湖面上结了层薄冰。一轮盈月高悬,照映着整个天上地下银装素裹,唯那圆月孤俦寡匹。
清溪书屋内,亮着的最后一挑孤灯燃尽,骤然熄灭在漫漫长夜中。
新年将至,胤礽抱紧了怀中渐冷的尸身。
他再一次没了阿玛。
第84章 登基
寅时二刻,冬夜的天还黑成一团。
梁九功急急忙忙前去蕊珠院,请皇后娘娘议定国丧之事。
迈进院中,赫舍里似乎早已在等消息。她只穿一身素衣,系了白狐裘,见到梁九功露面,便令夏槐扶着自己往清溪书屋去。
风雪路难行,是以她们走的慢了些。
赫舍里目视前方,淡淡问:“皇上临去前,可曾留下什么话?”
梁九功弓身跟在一侧,低声道:“太子爷来时冻着了,万岁只叫人上了榻歇着,没说什么朝政上的事。不过,奴才却知道,前儿个午后万岁精神头尚好,召了张英、索额图、马齐几人入园议事,还给留了道密旨。”
想来便该是遗诏了。
赫舍里踏雪前行,思索片刻,垂眸道:“这三位乃是太子三师,张英大人更兼管詹事府多年,是储君之师,国之重臣,本宫自然信得过他们。”
胤礽的皇位该是稳了的。
只是,未曾坐到那个宝座,谁也无法完全放松下来。
“皇上骤然崩逝,又是在宫外园子里头,本宫只怕传扬出去这京师要大乱。先将整个畅春园戒严,密而不发,连夜牌禁军将皇上送回大内,再请张英三人入宫,宣读遗诏再定。”赫舍里说到这处顿了顿,叹道,“还有十余日就过年了,他没能熬过去,宫中便要挂白了。”
梁九功侍奉旧主多年,听不得这话,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
好在,御前的人早就换过一批,今日没有异心之人,行事便格外利落。赫舍里进了殿中,才发现灯火都是灭的,胤礽一人跪在黑暗中。
做额娘的,自是有几分心疼。
她上前将人扶起来:“先起来,后头还有好几日要跪,你若提前倒下了,谁来主持你汗阿玛的丧仪?”
胤礽怔怔起身:“是儿子思虑不周了。儿子只是…做了个梦,一时缓不过神来。”
“梦就是梦,不会变为现实的。”赫舍里安抚地拍了拍胤礽的肩膀,“你阿玛虽然去了,额娘却还在你身后,去做你该做好的事吧。”
胤礽点点头,冰凉的手脚慢慢有了回温。
这样的雪夜,派出去请张英他们的人更要耗费一番时间。
好在,清溪书屋这头已经打点妥帖了。梁九功没叫人用招摇的高规格御驾,只备一小乘,趁着风雪交加夜,由禁军一路护卫,将大行皇帝的尸身移入大内。
等到卯时天一亮,张英等人进宫宣了遗诏,宫中便对外发了丧。
天下交到了胤礽手中。
他如今又是一众活着的阿哥中最为年长者,按律,便被立为“丧主”,护丧之人则定下了三阿哥、四阿哥与九阿哥一道。
胤礽回了一趟毓庆宫,换上整洁肃穆的素服,摘下一身饰物帽冠,连着鞋袜一并都脱了去。李瑾乔瞧一眼外头的天气,有些心疼地张了张口,到底也没说什么。
胤礽抚了抚她的脸颊,哑着嗓子道:“大哥去了,我该代替他行长子之孝,都是自愿的。”
帝王的沐浴、饭含、袭尸之礼都已经提前打点好了,免得尸身僵硬之后,连衣服都换不上了。这会儿天蒙蒙亮,乾清宫早已设好了灵堂,大行皇帝的梓宫正停于其中,等候着诸王嫔妃的拜见。
胤礽出了门,一路赤脚向乾清宫走去。
脚掌踏在冻雪之上,刺骨的寒凉一层层蔓延向心脏部位。可他浑然不觉,依旧向前,还能插空问话梁九功:“治丧前仪,可都准备妥当了?”
梁九功道:“是。乾清宫正殿已经设了几筵,宫门外也已置了丹旒,法驾卤簿的仪仗也都好好停在乾清门到太和门之间了。”
胤礽颔首,一路沉默着拾阶而上,来到了灵堂前。
赫舍里带着各宫妃嫔们已经先一步到了,堂前素白一片,三爷正忙活着帮他分担一些杂务,九爷则与内务府在一旁核对着丧仪预算和已有的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