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满面愧色,道:“等忙过了这阵子,天热起来,儿子请额娘入畅春园去小住,一道登高远眺,游山玩水如何?”
赫舍里淡淡瞥一眼帝王的神色,点了点头。
这孩子一向都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她做额娘的,自然比谁都清楚,也更愿意呵护着这份情感。
于是,等胤礽忙过了这阵子,雍宁六年夏日,帝王便拖家带口地入了畅春园去小住几个月。
今年是个丰收年,连着畅春园种植的京西御稻产量也破了新高。
胤礽心生欢喜,带着弘晳几个一道去前湖水边,采了不少莲子莲藕。孙子孙女们都活泼的很,抱着藕节,背着莲子,脑袋上再顶着一朵荷叶,排成一长串进了赫舍里住的乐善堂。
赫舍里正喂着池子里新养的红鲤鱼,见到这一排四只绿油油的小团子,不免露出笑来。
“你们阿玛也真是胡闹。大热的天儿,不给孩子们撑着伞,竟叫他们热到顶着荷叶来瞧哀家。夏槐,快叫小厨房备好冰碗冰元子,给阿哥公主们降降暑气。”
夏槐笑着应一声,免不得多瞧一眼可爱的小主子们,往小厨房传话去。
胤礽则叹口气,坐在赫舍里身边,自然而然地接过鱼食跟她一道喂起来。
憋了半晌,他还是忍不住凉凉道:“他们戴着荷叶就是图好玩儿的,平日里哪里是能规规矩矩走在伞下的性子。额娘如今可真是有了孙子,忘了儿子喽。”
赫舍里嗔他:“少来。还反过来将不是扯到哀家头上了。”
她看着儿子一把一把的鱼食撒下去,又连忙打了他的手,道:“去去去,照你这般喂食,哀家的鱼儿明日一早都该翻肚皮撑死了。”
胤礽讪讪摸了摸鼻子;
弘晳则偏过头,掩着唇角偷笑起来。
饶是汗阿玛在朝堂多威风凛凛,英明神武,到了额娘和玛嬷身边,简直就是个乖顺的小绵羊嘛。
弘晳想起自己被阿玛揪着耳朵满地乱窜的样子,十分严肃地考虑起来,要不要跟着额娘和玛嬷学两招。
胤礽用膝盖都知道儿子又在琢磨什么歪主意。
趁着赫舍里不注意,丢了个鱼食过去,砸中了弘晳的脑袋。
弘晳当即捂住头,委屈巴巴道:“皇玛嬷,阿玛浪费粮食,用鱼食砸孙儿的头。若是砸成个傻子可怎么好。”
赫舍里早就瞧见了这父子俩的小动作,索性配合着弘晳,道:“玛嬷这儿有一小碟鱼食,都给你拿去欺负你阿玛吧。待会儿再叫他一个一个捡起来。”
胤礽:“……”
小的们哈哈笑成一团,赫舍里瞧见儿子吃瘪,也跟着欢快起来。
胤礽瞧着她们的笑容,垂眸也跟着温和笑起来。
在额娘面前,他本就不是什么皇帝。
*
畅春园内好玩的地方不少。
除了稻田荷池,船坞马厩,垂钓露台,观澜水榭,还有种满了丁香花的堤岸,攀上去能俯瞰整个荷花池的山岩,再加上西花园后头空出一大片如水镜般的溪流,都被胤礽当成了闲暇时候,带着赫舍里她们前去探寻的游乐之处。
他很快就察觉到,额娘的体力也大不如前了。
胤礽已经是奔着不惑之年而去的人了,却根本不敢想象,若是额娘离去的那一日,做儿子的该是何等悲痛。他忍着涌上来的那股鼻酸,笑着提议道:“等明年春天,儿子陪着额娘一道去五台山如何?”
这是孩子的一片孝心,又是难得的出宫机会,赫舍里自然说好。
只可惜,时候不凑巧。
次年春日,宫外传来消息,索额图病重垂危,白事将近了。
索额图上了年纪之后,便不再参与朝务。他是赫舍里家最有出息的一个,这一路瞧着太子登基为帝,修身治国,越来越有贤明君主的样子,他已然完全放心了。
只是临到终了,总想着能够再见皇上一面便好了。
胤礽心中清楚,索额图和赫舍里家对自己究竟有多偏爱。帝王去慈宁宫告了饶,便打算微服前往外家,探望这位叔外祖最后一面。
赫舍里默了片刻,道:“带着夏槐一道过去吧。她跟随哀家在府中长大,与我一般念着从前旧情,就让她替我瞧一瞧也好。”
胤礽颔首应下。
赫舍里又笑着补了句:“她既已出宫,也就不必再回来伺候了。夏槐是我的陪嫁丫鬟,这些年逢春走后,她变得性子轴了些,愣是自梳不肯再嫁人,说到底也都是放心不下我的原因。我为她准备了一笔嫁妆,里头银票田宅,庄子铺子各有一些,还有些女儿家的首饰给她做个念想。无论日后改不改主意,这些东西捏在手里,她做什么都是有底气的。”
赫舍里招招手,有个年轻稚嫩的小宫女捧着盒子过来,交到了胤礽手中。
“她是哀家的旧人,你好好送她出宫。”
胤礽怔怔看着额娘半晌,按下心中的不安感,恭敬揖手道:“是。夏槐姑姑与逢春姑姑恩德,儿子从未敢忘。”
……
索额图的丧事过去,夏槐抱着赫舍里留给她的丰厚嫁妆,选择暂且留在了京师。
娘娘的身子已经不好,她也有所察觉。
无论如何,她总要在离娘娘最近的地方,守着她走完最后一程才是。
雍宁九年,春风唤醒了紫禁城被冬雪冰封的勃勃生气。
弘晳被立为皇太子之后,已经在毓庆宫内住了好些年头。今年正逢储君十九岁,到了不得不议亲的时候,胤礽便与赫舍里、李瑾乔一道看着大选的秀女名册,商议起来。
赫舍里瞧了一会儿,眼睛犯困,索性放下那些名册笑道:“从前,弘晳不是喜欢富察家的姑娘吗,这回她可在秀女中?”
李瑾乔应道:“富察氏倒确实送了一位女儿应选,也不知是不是那一个。我瞧着弘晳打那之后再也没提起过这事儿,便以为他对富察氏的女儿只是情窦初开,昙花一现罢了。”
赫舍里笑了。
弘晳的性子与胤礽不同,是个藏起心思主意多的蔫儿坏小子。可便是这般的小子,也跟他阿玛一般,是个痴情种。
依她看,弘晳这么些年不要格格,只怕就是钟情富察家的姑娘。
赫舍里话没说透,只叫儿子儿媳挑了几个相中的,连着富察氏的画像一并叫人画下来,送去了毓庆宫。
第二日,弘晳便去了养心殿,请求胤礽为他与富察氏赐婚。
胤礽看着儿子有些害羞地样子,揉着他的头好笑问:“说说,你什么时候见过富察家的女儿?”
弘晳无奈道:“就是阿玛带着我去的。她是富察傅清的姐姐,马齐的侄女,那日正好在花园,趴在墙头上取断了线的风筝,儿子是看着她摔下来的。”
胤礽挑眉:“然后呢,你就英雄救美了?”
“……没有。”
“哦,你就站边上,看人家姑娘摔了个大跟头?”胤礽几乎要憋不住笑,“就你这样还能娶福晋。”
弘晳无言以对,因为他也很后悔当时没有接住乌希哈。
在他眼里,乌希哈有一双这世上最纯净,最璀璨的眼睛,也难怪她阿玛要给起这个名字。可不就是招人喜欢的小星星嘛。
富察氏的画像很快便在景仁宫喝慈宁宫传阅一遍。赫舍里对孙媳的德行、容貌、才学、武功俱是满意;李氏就更不用说了,甚至觉着儿子没开窍,照顾不好人家这么好看的姑娘。
太子大婚定在了雍宁九年的腊月初一。
时间有些赶,内务府便要加班加点地忙活着,还得一边催促江宁织造将大婚吉服赶制出来。
这一年,赫舍里已经六十岁。
她强撑着身子,看着长孙娶了妻,迈向人生路途的另一个阶段;又与儿子儿媳推杯换盏,共同在圣寿节庆贺她六十诞辰,举国同欢。
随后,她便终于撑不住,倒下了。
雍宁十年年初,大雪静悄悄落下,盖住了慈宁宫殿前的日晷月晷,也同样遮住矗立守护这一方的神龟与仙鹤。
鎏金熏炉里,有松枝的香气袅袅飘出。
胤礽与李瑾乔这些日子轮换侍疾,已经瘦了许多。这会儿,帝后二人一个倚在小炕桌边小憩,另一个就在自己床边,趴着打了瞌睡。
赫舍里就是这时候醒了。
她躺在床榻上,头脑忽然前所未有地清明。她知道自己走到人生尽头,回光返照了,便抬手轻轻摸了摸儿子的脸颊。
胤礽骤然惊醒,握着赫舍里的手,开心的像是孩子寻到了失而复得的宝物:“额娘!额娘你醒了!”
李瑾乔被这声音一惊,也慌忙奔来,跪到了床榻前。
赫舍里怜爱地回握住儿子无措的双手,另一手则拉着李瑾乔:“你们好好的,额娘就放心了。”
胤礽已经说不出话来,李瑾乔也哽咽道:“额娘这是说的什么话,不是说好了,要等着太子妃诞下孩子,咱们五世同堂吗。”
赫舍里笑着虚弱道:“五世同堂自然好,但能有今日,额娘已然满足了。”
她又扯着胤礽:“你还记着,从前你跟额娘说的云变成雨,水反为云吗?”
胤礽红着眼重重点头。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我这些年静心礼佛,便也参悟到了你昔年说的话。等一切返本还源之后,雨雪霏霏,浮岚暖翠,任何一点生机里都将有额娘的影子。”她抬手抹去胤礽垂首落下的泪,笑道,“是以不必回头,额娘总在你身边的。”
胤礽想说自己从前都是胡扯的,他没有那么想得开,他还是想要额娘活着……但最终,他也只是胡乱点着头,不想叫人担心。
这些日子,赫舍里清醒的时候少之又少。先前瑾乔碰上了一回,她便吩咐了她许多后事。
这会儿工夫,她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只好喘息问:“我交代的事,你记着了?”
李瑾乔忙不住点头,握着她也掉了眼泪:“额娘放心,我都记着,也都会做到的。”
赫舍里便放心卸了一身气力。
她这一生为执念而来,却因此受到许多人的照拂相助,反而得了救赎。
——能来这一趟,真是三生有幸啊。
慈仁宫外,大雪纷飞,有将天地全都遮掩住的气势。这是初春时节的一场回头雪,好似长生天有感,要叫这世间苍莽一片纯白,为赫舍里的离去而同悲。
高台甬道清出的小路很快又被雪遮上了。
神龟蒙上了寿壳;
仙鹤冻住了双翅。
须臾,殿内遥遥传来一声蓄满了悲恸的哀号:“儿子,恭送额娘——”
随即是发着颤音的第二声,第三声。
片刻之后,慈宁宫内外跪倒一片,阖宫响起了满含诚挚意味的送灵呐喊:
“奴才(奴婢)恭送太后娘娘——”
雍宁十年初春,仁孝皇太后崩于慈宁宫,享年六十一岁。
*
赫舍里走了,乃是国丧。
胤礽对一应丧仪都没有做出特殊的要求,唯有合葬之事,他专程发了话:“朕之生母——孝诚仁皇后绝非普通女子,可仿孝庄文皇后先例,不必与先帝合葬,置梓宫于先帝景陵之西,新建太后陵园。”
他心中很清楚,额娘对从前种种放下,只是为了放过自己,却不代表她愿意跟皇考合葬。
他们死后能各自安好,便是最好的结局。
太后陵园很快开始修建起来,没过三个月,景陵忽然起了一场大火。
胤礽得知此事,派了余豆儿亲自去看,等人回宫之后,表情却变得有些奇怪。
帝王近来心情不好,蹙眉问:“发生什么?”
余豆儿将兜里的一捧青杏递过去,垂首道:“皇上,火势不大,只是烧了一间饭房。那里头放着宫人们刚采摘回来的青杏,打量着做个杏子酱烧鸡……”
这就是余豆儿吞吞吐吐的原因了。
他打小在景仁宫长大,自然记得,从前阿哥为了娘娘栽过两株杏树,熬出的杏子酱配上鸡肉时蔬,是最得娘娘喜欢的了。
胤礽执笔的手一颤,垂眸看向那些青杏,沉默许久。
余豆儿壮着胆子问:“皇上,要不今日就用这菜吧?您有好些日子未曾好好用膳了,身子骨哪能撑得住啊。”
胤礽没有反对。
他终于停止用繁重的朝务麻痹自己,接过小豆子手中的青杏,就这么随手擦一擦,啃起来。
这些青杏显然还没全熟,一口下去,整个口中都被酸味儿占满,刺激得他好像要掉下眼泪来。
他没避开小豆子,就这么狼狈地啃着青杏,一边红着眼将泪憋回去,一边点评道:“青杏都还没熟,是酸的,太酸了……”
额娘,太酸了啊。
余豆儿心中叹一口气,默默陪在主子身侧,想着这般倒不如发泄出来好受一些。
这件事之后,胤礽倒是愿意规律地按照一日三餐用膳了。
李瑾乔观望了数月,终于看到一点好苗头,直奔养心殿内,拉着胤礽去了慈宁宫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