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山君:“四叔父的担心不无道理,还是提醒母亲让三哥警醒一些吧。”
她记得上辈子确实是有这么一件事情,当时兰三实在是得意,在她面前不知道说了多少次。
不过应当是没有出什么事情的,不然他也不至于那般炫耀。
她没管太多,道:“对三哥哥而言,警醒一些没坏处。”
兰慧:“谁说不是呢。”
第二日,兰山君早早的就去了寿老夫人家里。她还想看郁清梧手里记载着点天光的书。
等她走了,兰三少爷才慢吞吞的过来陪着朱氏用饭,叹气道:“我都怕她了!”
兰慧翻了个白眼,三少夫人忍着没有说话。
她告诫自己不能生气,给他塞了个包子。
但包子没有塞住兰三少爷的嘴巴,反而涨大了他的嘴巴,包子在他嘴巴里面嚼,也没有堵住他的嘴,还在那里叨叨叨:“她可真厉害啊,这几日见了我都不叫人的。”
之前她不去祖母那里请安他还能理解,祖母要挪她师父的长明灯去道观里,毕竟做得过了些。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啊,他是有理有据的,都是为了她和镇国公府好。
结果好嘛,她将过往一说,家里人都说他的错。
兰三叹息:“你们就惯着她吧,总有一日要惯出事情来的。”
三少夫人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站起来对着婆母道:“母亲,我先去对一对月牌。”
朱氏尴尬的点点头,等儿媳妇走了之后道:“你这张嘴巴啊,来,再吃个包子吧!”
兰慧又翻了个白眼。
兰三少爷面上挂不住,但也没生气,只笑着道:“小丫头片子,脾气倒是大。”
他站起来,“好了,今儿个是你哥哥我风光的时候,就别给我气受了。”
四老爷特意过来叮嘱了几句,还是不放心,“你一定要少说少做。”
兰三少爷:“知晓啦!”
四老爷:“我看看你的刀。”
兰三少爷却开始顾左右而言其他,四老爷一看他这个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大声道:“你是不是不听话,又去库房取了你父亲的战刀?”
兰三少爷软了态度,“叔父,不过是拿去装装样子——”
四老爷难得生气:“什么是装装样子?你知道今天那里都去些什么人吗你就这般说?你祖父,父亲,当年在蜀州的事情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冒然把他们的战刀带过去,若是有任何意外,你能担当起后果?”
先是战败,死了五万战士。后是战胜,死了五万战士。
他说,“我们都承担不起这个后果。我们家,死了两个人,道观里进了两个人,我们如今用刀,该用不开刃的刀。璋儿,你万不可做出让家里为难的事情来。”
兰三只能讪讪道:“不用就不用嘛,四叔骂人做什么。”
于是把刀还回去,四老爷见了,亲自锁了库房,看着他离开才去上值。
兰三却看着四叔给他的普通刀郁郁寡欢。本是要去出风头的,谁知道当头被打一棒子。
他的小厮见了,道:“时间还早,咱们不若回去再还换把其他的?”
兰三烦心的叹气,了无生趣的拿着刀比划来比划去,而后握刀的手一顿,“我知道了!”
他喊起来,“快,快,回府去!”
他知道要拿什么刀了。
他跟朱氏道:“母亲,我想借六妹妹的戒刀一用。”
他看过六妹妹练刀,一招一式,飒飒有风。那把戒刀应该有几十年的痕迹了,也不知道在和尚庙里传了几代。
他说,“四叔叫我用不开刃的刀,六妹妹那把刀总是不开刃的吧?”
他都想好到时候若是有人问他要说什么了,他就道:“家中规训,遵循罢了。”
这般一想,便越发得意,催促道:“母亲,去啊。”
朱氏却不敢去拿,“我们跟你六妹妹闹成什么模样了?刚刚才和好一些,怎么能去擅自拿她的刀。”
兰三:“我只是拿出去一下,肯定不用她的,到时候还璧归赵给她就好了。”
朱氏还是不敢,她犹豫,“要不,咱们先去问过她?”
兰三:“哎呀,哪里还有时间!”
他道:“我去取刀,母亲去叫人告诉她,这般两边都好。”
朱氏到底点了头,“行。但你一定别弄坏了她的刀,那是她师父给她的,她多宝贝你是知晓的。”
于是,一边让贴身婆子去拿刀,一边去叫人去寿老夫人家里,
刀拿回来了,兰三高兴的道:“母亲,我先走了,六妹妹若是要骂,你就让她等我回来骂。”
朱氏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也不敢把此事告诉兰慧和三少夫人,只敢叫人堵住各个丫鬟婆子的嘴巴,而后跌坐在凳子上,捂着胸口道:“天爷,这叫个是什么事情哦!我都想死了去!”
她到底还是怕了大女儿的。
——
另一边,郁清梧特意跟上官说选在今日沐休,就是为了将书亲自给兰山君送来。
他早早的就到了,还给她带了洛阳城里好吃的猪肉包子。
这是寿老夫人跟他说兰山君爱吃的。老夫人说,“我和钱妈妈是老人胃口,我们吃的她可吃不惯,便要你去买了。”
郁清梧自认受了兰姑娘的恩,给她带些吃食是很乐意的。他还无师自通买了其他的吃食——都是跟猪有关的。
天没亮去买,买全了也还早,谁知道兰山君到得更早。
她盯着他,他连忙把吃的给过去。而后发现她笑了笑,客气的说了句多谢,又看着他。
这回不用她说了,他马上从怀里掏出那本杂记。
兰山君接过,并没有立马看,而是坐到一边吃早膳。
郁清梧坐在另一侧帮着钱妈妈盘账。
钱妈妈有心撮合两人,便叫两人都给自己择菜!
她坐在那里念念叨叨,“我真是苦,一辈子在寿家当牛做马。”
虽然说的是这种话,但她的手快得很,比牛马跑得可快多了。
兰山君跟她不熟悉之前,还以为钱妈妈是端重的性子,熟悉之后发现她老人家很喜欢念叨。
这般的抱怨让她似乎回到了淮陵,老和尚也会碎碎念她,“以后等我死了,你怎么办哦!我一点都不放心你,但我又不能为你安排好后面的事情。”
他说,“山君,幸而你会杀猪,以后就在淮陵杀猪一辈子也不错。”
兰山君想到从前轻声笑了笑,跟钱妈妈道:“您这是说着玩,等老夫人真不让您做了,那您也要骂人。”
钱妈妈:“我骂人也是随了她,她年轻的时候总是骂人。”
郁清梧将菜条子和菜叶子掰断放到一边,道:“老夫人最爱听各家的家长里短,还爱评点,有一回我还在呢,她听闻有一家子人一块欺负新媳妇的还骂呢。”
钱妈妈:“那是宁远侯家,不要脸,扒灰的扒灰①——”
话刚出口,便知晓自己失言了,连忙去看兰山君,她正脸色如常的笑,倒是郁清梧,平常那么一个冷静自持的性子,耳朵微微红了起来,脸上竟然显出一些无措来。
他不知道是该要听得懂还是要听不懂。
他不由自主的看向兰山君,就见她好似听懂了又好似没听懂。
他只能咳了一声,“钱妈妈,我去给你和山君姑娘取个暖炉来。”
钱妈妈暗恨他不懂珍惜机会,但又不好明说,只能笑着道:“山君,来,吃些果子后去看书吧。”
兰山君不愿意在这里看。她怕自己又要失态。
她放下手里的菜,拿了一个果子慢慢的吃,“老夫人还没有醒?”
钱妈妈:“她这几日做噩梦呢。”
兰山君:“怎么做噩梦了?要不要去白马寺拜一拜?”
钱妈妈惆怅道:“故人入梦,也算不得坏事。”
她想了想,道:“这倒是你的功劳。”
兰山君向来爱多想,手一顿:“我的功劳?”
钱妈妈:“是啊,她都多少年没有梦见过那位段将军啦。”
兰山君啃果子的动作慢下来,嘴巴缓缓的咀嚼,“段将军?哪位段将军?”
钱妈妈在一边杀鸡,利索的割断了鸡脖子:“镇南大将军,段伯颜。你可能没听说过。”
兰山君见她说这些,不免起了心思打听,“我听过一次……上回在郁家,邬阁老说的时候,我听见过这个名字。”
钱妈妈听她说邬阁老,又想起郁清梧可能对邬庆川有了隔阂的事情。便唉声叹气起来,一副不愿意多说的模样。
兰山君暗道一声不好,刚要说几句话让她留下来多说说从前,就见寿老夫人起床了。
两人忙过去,钱妈妈道:“昨晚上睡得可好?”
寿老夫人点头,“好得很,你放心。”
她问,“你们在说什么这般高兴?”
兰山君心里存了思量,先说:“钱妈妈说您爱骂人。”
寿老夫人:“我可没有。”
兰山君:“后又说,您有故人入梦,是托了我的福。我正想讨你的赏。”
寿老夫人笑起来,“确实是托你的福。”
兰山君:“我还以为是钱妈妈说笑,原来是真的,倒叫我迷糊了。”
寿老夫人就道:“原是你那日问清梧的刑罚,叫点天光的。”
兰山君轻声嗯了一句:“我记得,老夫人也说有些熟悉,是想起来了?”
她当天太失态,没顾得上问,今日本也是想要寻个借口问的。
既然要问,就做好了准备,她坐得直直的,声音更轻了,笑着问:“您也听说过吗?是哪里听说的?”
老夫人点头。但这事情,肯定是不能说给山君听的。
她说,“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兰山君缠着她,“老祖宗,您就说吧,我这辈子执念甚少,就这么一个执念,可不能吊着我。”
寿老夫人犹豫起来。
她是见过前日兰山君模样的。到底是极为喜欢这个孩子,又见郁清梧回来了,想着齐王跟邬庆川的关系以及博远侯府的关系,觉得还是要说一说。
至少要让他知晓自己对上的是什么人。齐王的手段向来算得上狠辣。
她便道:“当年,先太子跟着折太师读书,读出了一肚子的变法以治天下。”
“他的舅舅段伯颜本是镇南大将军,蜀州最开始的叛乱就是他镇压下的。”
“当年他带着儿子去蜀州,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下一个人。他的妻子受不了打击,不久也撒手人寰。”
“他一生只有一妻,一子,就这么都没了,自此就没有再出过洛阳。这般,就成了文臣,又跟着太子开始变法。”
郁清梧只去了拿了个手炉回来,不欲她们竟然说到了先太子和镇南将军。他迟疑看向兰山君,不知道这些她听了好不好。
结果看过去,她竟然听得一脸认真。
他便将手炉散给了老夫人和钱妈妈,再轻轻放一个到她手里,自然而然接了话道:“是,邬先生也是折太师的学生。”
寿老夫人:“当年你先生可不是个好学生,总是逃学出去玩,便被伯颜拎回去训斥。太子年长他几岁,还总是护着不给打。”
邬庆川年轻的时候是个浪子,最爱上花楼里捧花魁。但邬家也没有太多的银钱,他抠门得很,便被众人取了个“抠抠浪人”的名号。
“后来你先生承了太子和伯颜的志向,才正经起来。”
她道:“但齐王却厌恶变法革新,与太子和伯颜对上了。”
“有一回,我进宫,正瞧见太子和伯颜,齐王在那里跟陛下对峙。”
“具体的就忘记了,只记得太子说齐王杀人太过,齐王说太子和伯颜在背后骂他,伯颜见我来了,故意拉着我说,齐王说要把他点了天光,熬断他的骨头——段伯颜当年打仗的时候,以骨头硬著称。”
“有一次身上他受了十三刀,硬生生的撑到了回营才叫大夫,我听闻之后都吓死了,他倒好,还称自己为阎王不夺命,十三刀如饮水。”
兰山君手里的手炉就掉在了地上。她弯腰去捡。
郁清梧赶紧去帮她捡。
等抬起头的时候,却见她还是没有直起腰,她的手依旧在地上挨着。
郁清梧担惊受怕起来,“山君姑娘?”
兰山君慢吞吞坐好,脸上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怎么一而再,再而三被人做出来呢?”
寿老夫人:“齐王倒只是说一说。段伯颜是病故的。”
兰山君喃喃道:“那也太过分了。”
怎么能对一个身上有十三处刀疤的人说这种话呢?
老和尚身上,就有十三处刀疤。
她的心慢慢的酸涩起来。
她不敢相信有些答案如此简单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又觉得这辈子那场大雪就是好迹象。
这是他送她来了。
从上辈子的淮陵送到这辈子的洛阳。
他肯定在帮她。
真相呼之欲出,她却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脚不沾地一般。
还是不敢信,怕自己搞错了。
她遥遥看向屋外。
无数个夜,无数揣测,无数恨意,脑海里揣测出的无数个真相,难道就是从这么荒谬的一句话开始?
那也太荒谬。
她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她又想起了老和尚吃着她做好的卤猪蹄,不断吹嘘自己的从前,“哎,山君,为师给你取名为虎,也是有寓意的,我曾经就跟虎打过一架,我这刀疤,你昨日瞧见的那些,瞧瞧——”
兰山君白了他一眼,“师父,老虎耍不来大刀,我也不是傻子!”
老和尚只能摇头晃脑,“好吧,是山贼。我行侠仗义,跟山贼比拼,留下十三条疤。”
她担心,“你病得这般厉害,会不会就是它们引起的?”
老和尚夸下海口,“别怕,我这是阎王还不夺命,十三刀如饮水。你放心,我肯定活到九十九。”
兰山君啃着猪蹄,腾出嘴巴问最关键的事情:“你杀了山贼,那官府给你银子了吗?”
老和尚就撇嘴,“他们不杀我就好啦!”
兰山君小小一个人,顿时急起来,“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山贼!”
不然怎么不去领赏银?
他一直都不怎么靠谱!
老和尚就笑,“确实落草为寇过——你还挺聪明。”
他说,“山君,这事情我只告诉你,你别往外说去。”
兰山君眼泪就掉了下来:“这下好了。我清清白白一个好人,叫你给连累了。”
如今想来,若老和尚真是段伯颜,还真是一语成谶。
屋外的白梅摇摇坠坠,好似雪一般,就要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