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夫人站起来,踟蹰道:“我没有把事情办好,已经是心愧了,更不敢用夫人的茶,这就回去面壁吧。”
宋国公夫人却开始圆话,“我刚刚是迁怒于你了,是我的不是,你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伍夫人捏着鼻子认下,“谁碰上这事情都是要怒的,夫人已经算是心平气和了。”
等她走了,宋国公夫人狠狠心,干脆又挑了几个美貌的丫鬟给宋知味送过去,“我倒是要看看谁说他是断袖!”
此事被宋国公知晓之后,皱眉道:“君子行得正,坐得端,怕别人说什么呢?何必要弄得一副大祸临头的模样?”
宋国公夫人哭道:“这还不算大事?如今有了谣言,谁家好姑娘愿意嫁过来?”
宋国公:“这算什么大事?等过一阵子风声过去了,便也就消停了。”
他道:“咱们第一步走错了,后头也不好再去拦着别人不说。且这种事情,最好就是不要管,等知味在朝中做几件事情,名声大噪,今日之事,也算是风流,平添一件趣谈罢了。”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道:“待会知味回来,便叫他来我的书房里。”
宋国公夫人只好作罢。
宋知味下值的时候,已然是黄昏了。他跟兵部尚书林奇喝了酒,一身的酒味。宋国公等他喝了醒酒汤之后才问,“林奇如何说?”
宋知味:“林尚书说陛下今日并未驳回太仆寺举证博远侯私贩茶叶的事情。”
宋国公早已经猜出来了。他舒出一口气:“博远侯大概率是保不住了。”
他笑了笑,“这样也好,博远侯把着洛阳府的兵,这回漏出来,咱们也争一争。”
宋知味:“太仆寺正苏敏对郁清梧颇为赏识,一是因着蜀州,二怕是跟郁清梧做了什么交易,这才让他一路打着太仆寺的名号往博远侯府的门楣上面踩。”
他问,“父亲可知道苏敏是为了什么?”
宋国公思虑:“苏敏这个马夫,平日里古板得很,我不曾接触过。”
他想了想,道:“估摸着是皇太孙的用意了。”
宋知味点头,“父亲和皇太孙最近怎么样?”
宋国公:“太孙私下里见了我还是和气,可见是有意亲近的。但明面上却依旧不敢走得太近。”
他道:“我猜着,太孙这是被吓怕了。但这般也好,我仔细想过,如此咱们家还做中正之臣,只在陛下的心意之下偏向太孙就好。”
他的从龙之功心思也渐渐的消退了,重新冷静下来,发现太孙当时没有答应他的联姻实在是明智。他这几日每每想起此事就出一身冷汗,感慨道:“怪不得东宫,齐王,魏王争得你死我活,什么昏招都用。我之前旁观着,总不觉得有什么,有时甚至觉得他们蠢笨。可这次自己狂妄了一回,才发现人在局中,总想着要搏一把的,便也就失了平日的理智。”
宋知味闻言点头:“我知晓父亲的意思了。”
他道:“那太仆寺的事情,既然是太孙的手段,可要帮一帮?”
宋国公摇头,“暂且不出手,且看郁清梧如何对付。”
又问宋知味,“你最近的谣言,可想过怎么办?你母亲担心得很。”
宋知味笑了笑,“小人在背后往我身上泼脏水,我是不在意的。但蝼蚁常往身边凑,踩死了还算是我的因果,我却是不喜。”
他道:“父亲放心,我会让人去收拾的。”
——
兰山君最近做了挺多事情。先与秦娉婷结识,将事情能说的说了个七七八八,又提起谣言:“若真有那般的毛病,只怕是随意想个借口,把咱们这般府邸的姑娘娶回去放着,外头看着花团锦簇的,说不得还要夸咱们一句好福气,可内里是什么样子,只有他的妻子是知晓的,但嫁过去了,难道还要闹起来不成?家中姊妹也不要嫁人了,只能忍气吞声,谁让门第不成呢?”
秦娉婷是个性情中人,立刻气得脸色通红,怒声道:“其人心思浅薄,故作高深,不将女子看成是人,如此推算,也是没把自己的母亲也当成生母孝顺,只一味戴着高帽,索性晚间将帽子摘下来喊娘亲罢!”
她道:“你放心,文渊侯府不成,但我母亲娘家却不是好欺负的。”
这也是宋国公府看上她的缘由。
秦娉婷,“我母亲性子比我还横呢,什么话不敢说?”
兰山君忍俊不禁,发现她跟上辈子一般,性子一点没变。且跟纭娘也迅速相熟,立马有了兴致,要跟纭娘结拜,吓得纭娘连连摆手,“往后吧?”
这才认识多久。
兰山君只在一边看着,并不掺和。接下来一月,她又和纭娘一块去了几次蜀州一党的赏花宴,认识了好几个性情合得来的同乡姑娘。
如此到八月里,朝堂传来消息,博远侯终于认罪,但却拉着邬庆川一块下水,一口咬定邬庆川跟自己做过茶叶的生意,谋利五十万两白银。
此事一出,朝臣俱都哗然,邬庆川竭力否认,博远侯却有证据。
皇帝只好让人先罢了邬庆川的职,幽禁在大理寺里,等候三司会审。
这些事情,上辈子都不曾有过。
兰山君第一次站在这场洪流里看官场百态,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她看得懂了。
以前看这些,总觉得高深莫测,但如今看,事事有根据,只要把来龙去脉弄清楚,人人的想法都能知道一二。
比如齐王。他最开始是不愿意放弃博远侯的,一直在苦苦挣扎着,奈何皇帝觉得他势力太大,所以执意要杀掉博远侯。
在僵持两月有余后,死是一定要死的,索性就把郁清梧也拉下马。
郁清梧是邬庆川的学生。即便现在已经割袍断义,但也是他的学生。
两人只要没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外头骂是骂,但却是不认的。比如朱氏,她就时不时要问一句,“怎么还没和好?”
所以邬庆川一旦进了牢狱,郁清梧即便不跟着进去,那也要避嫌,将此事交给太仆寺其他人来做。而无论邬庆川定不定罪,曾经亲手操持此事步步紧逼的郁清梧,便成了凶手。
若从前他背叛恩师是传言,那这件事情就是证据。
若从前他的品行还能“遮掩”,那这件事情就要把他钉在耻辱柱上,任人评说。
天地君师——他是要被人扒下皮来的,尤其是被同门抽出脊梁骨,一点一点的戳穿他的血肉。
她记得自己上辈子听闻他的名声时,也曾敷衍的应和说此事的夫人一句,“啊?还有这般的事情?真是骇人听闻。”
但现在,她坐在菜地里慢吞吞的想啊:原来是这般的。
原来他的一生,从这时候开始,就已经朝着最后的定局去做了。
她想帮他,但她只有一把刀勉强自保,却搅弄不了风云。她看着天怔怔发神:还是太弱了。
若是她的力量再大一点就好了。
她对付宋知味,不用再从妇宅手段去,即便用尽了谋算,对于他还是不值一提。又好比她跟齐王,隔着层层叠叠,近身都不能。
她得想个办法,让自己也能跻身进去。
她拧起眉头,却下一瞬间,眼前就出现了郁清梧的脸——大脸。
她好笑的挪开眼睛,坐起来,道:“郁清梧,你回来了。”
郁清梧哎了一声,去拿起旁边的水勺浇地,笑着道:“山君,你在想什么?”
兰山君走在他的身边,他弯腰浇水走一步,她也跟着走一步,感喟道:“我在想,我之前大言不惭了。”
她跟他说要帮他,但其实她真正看懂了这股洪流,却什么都做不了。
郁清梧闻言,只觉得山君实在是可爱。
怎么会有这般好的姑娘呢?
他一边浇水一边温和道:“世人皆说我错,但因有你在,只要看你一眼,我就知道,我没错。”
这难道还不算帮他么?
他笑起来,给小菜苗又浇了一勺水,“山君,你帮着我匡正了本心,若以后我能成事,你占五分。”
这话,跟骗孩子一样。
但他说得认真,她也就信了。她便问起朝堂的事情来,“邬阁老怎么想?”
郁清梧说起邬庆川,脸上倒是没有变。他说,“陛下将他从蜀州调回来,并不是让他就这样死掉的,他还有大用。”
他解释道:“齐王根基最好,在洛阳经营最长,洛阳的贵族,大部分与他都有盘根错节的关系。魏王后头才起来,虽然也有十余年了,现在可与齐王一拼,但当年对上齐王可打不过,于是陛下就给了他晋党。”
魏王的母妃是晋州太原人。
“至于蜀州一党,大理寺卿徐大人,便被陛下隐隐给了太孙——太孙暗地里结交他后,陛下并没有出手干预,便算是默认了。”
但即便这样,齐王的势力还是太大了。
兰山君点点头,“我这几日也算是想明白了这些党争。”
郁清梧见她听得认真,于是一高兴,再次给小菜苗浇了一勺水,“齐王势力太大,依照陛下惯常的招数,便需要把齐王的势力分出来。”
这种分,不是跟齐王分崩离析,而是分成齐王的左右手互相损伤。
邬庆川便在这种时候调回来了,成了阁老。
郁清梧低声道:“邬阁老……自小虽然放荡不羁,却会做诗句,文章,年少的时候已经有美名了。后来跟着先太子和段伯颜振臂高挥,曾经做过许多为民谋利的事情。”
“再后来被贬蜀州,也有不少悟道的诗句传出去,成了人人传颂的文章,算是文坛里的第一人。”
这般的人,又是洛阳人,于是他便被调回来,成了“洛党”,分走了齐王手里的权势,却又被齐王所用,去压制博远侯。
他摇摇头,“所以陛下不会杀他,他还有用得很。齐王也不会真的放弃他,毕竟是陛下给他的人。”
兰山君却想到此事之后的影响,“你如今是蜀党,邬庆川是洛党,蜀洛两党,并没有明面上敌对,但是经由此事——就对上了,对不对?”
她的眼眸柔下来,“郁清梧,你以后就难了。”
郁清梧本觉得不难的。
人之一生,不过三餐茶饭,四季衣裳,能活着,能温饱,便也算不得难。比起他看见的那些冻死骨,如他这般吃喝不愁的人难什么呢?
可人不能被安慰。
还是被真心疼爱你的人安慰。
他就觉得自己难了。他低声喃喃道:“我可真难啊——说不得要被骂成什么样子呢?”
他松了神,便也松了手,一勺水下去,小菜苗被浇了个透——不能再浇了!
他立刻警觉,左右看看,天神菩萨保佑,钱妈妈并不在附近。
他赶紧挪了块地,笑着宽慰道:“他骂凭他骂,他打凭他打,我自关门我自睡。”
而后见她怔怔愣在原地,他又退后一步,扯了扯她的袖子,却扯不动,他只能又提着桶回去一步,轻声叹息道:“山君,我并不能被他们伤害到。”
他在做此事之前,就已经有数了。
他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死咬着博远侯私贩茶叶的事情不放?”
兰山君看向他。
郁清梧:“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当年莹莹死后,我被贬淮陵,曾央求阿兄一块回去。阿兄却不肯,他还不愿意带着莹莹回去。”
阿兄说,“清梧,调令下来了,你不得不走。但我还能留。”
他知道阿兄留下来是为着做什么。
“他要去查博远侯府。”
郁清梧:“我胆战心惊,总觉得会出事,但阿兄却闭口不言,并不承认自己去查这些。”
即便是回到洛阳之后,他也不曾说过。
可是阿兄去世之后,郁清梧就知道,他一定是查到什么了。
兰山君喃喃道:“贩卖茶叶的证据?”
郁清梧点头,心头升起一股郁郁之气,一勺水浇上去,道:“林冀是狂妄,但五年前狂妄,想来是长了教训的,但如今还嚣张得毫无道理,岂不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我不信。”
他不信,就去查,他对皇太孙道:“难道您不想彻底扳倒博远侯么?殿下,不如就拿我去试试他的脑袋硬不硬吧。”
皇太孙答应了。
事情就这么办了起来。
郁清梧手紧紧的握进水勺,“所以山君,你不用担心,无论外人如何谩骂,我心不亏——我还恨得很——有些事情,是不能细细想的。”
阿兄去世的这八九个月来,他每天晚上都会想阿兄去世前的一点一滴,一言一行——尤其是阿兄离世前去他宅子里欲言又止说的话,尤其是邬庆川及时叫人把他唤去邬家抽查学问。
他急着走,跟阿兄说,“等我回来。”
他一提起这个,身子就忍不住颤抖起来,再次道:“山君,你说,我要是当时不走该多好?”
于是想来想去,查来查去的,就都弄清楚了。
他深吸一口气,咬着牙不让自己哽咽:“我一直以为,阿兄的死,邬庆川只是藏起了证据。”
他说,“我不曾想过,他会知情……我也不敢去问,他是不是也出手了。”
如果真出手了……他该怎么办?
他抬起头,定定的道:“所以,我不是怕他们骂我,我是怕我自己……怕我自己下不了手。”
兰山君久久看他,却突然抬起手,朝着他的肩膀重重的拍了拍,“别下不了手。”
她道:“郁清梧,别下不了手。否则,就是你被送上断头台了。”
元狩五十七年冬,他不曾对你手下留情。
她不知道,在这十年之中,郁清梧是不是曾经对邬庆川留了情面,但是她知道,这份情意,并不算成功。
她曾见过他的死状,她知道他一旦留情,便万劫不复了。
她站在十年之后看他,第一次用坚毅的语气道:“无论他之前有多少功绩,在他默认杀害苏家兄妹的时候,过往功绩,就已经烟灰湮灭了。他能杀他们,也能杀你。”
郁清梧沉默良久,而后轻轻点了点头,“我懂的。”
他浇完水,又去拔了几棵白菜到廊下放好。他搬了两张凳子过来,一张自己坐,一张给山君。
兰山君坐下取了一棵白菜剥。
郁清梧心里却还想着她刚刚说的话。
他的目光不免被山君吸引去。
他想,他就像她手里的白菜,本是好好的,看着很好,水灵灵的,谁瞧了不说一句是颗好白菜呢?
可她总是轻而易举的,就开始剥他的外皮。
那些他隐在心里,不曾想过告诉任何人的怨恨,就这般说给了她听。
他根本无法拒绝山君问。她一问,他就想剥自己。
于是,一片一片,一层一层,他的心就被剥开了,被她瞧见了。
白菜心并不算好。
坑坑洼洼的歧路难平,并不是世人喜欢的君子潇潇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