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很喜欢段伯颜。这个人对他忠心耿耿,是他最能够托付后背的人。
可这样的人也会变。
皇帝还是换了户部尚书,大理寺卿,兵部尚书,刑部尚书。但是他对段伯颜已经越来越恨了。
他经常会想,伯颜要是一直听话那该多好,这时候他们还可以君臣相知,后世也会说他们是一段佳话。
皇帝觉得,段伯颜就是出去打了几次仗,把心打野了。有了这般的教训,他便把皇太孙关在了东宫读书。
皇太孙果然很听话。连选中的郁清梧也很听话。
皇帝很满意,道:“他明年开春不是要成婚了么?到时候朕也赐些礼去。”
皇太孙就笑,“那他当天晚上怕是欢喜得不敢洞房,唯恐自己在做梦。”
皇帝哈哈大笑,而后瞧着天一看,“今年的雪倒是早啊。”
十一月初竟然就开始下雪了。
太孙伸出手接住一缕,点点头,“确实是下雪了。”
他背着手看天:“去年这个时候,也下了一场大雪吧?”
——
外头下了大雪。郁清梧得以歇息一会。他抱怨道:“日日这般,我的脸都要笑僵了。”
太仆寺卿苏老大人便定定的看了他一会,笑着道:“你刚来时,我特别担心,你是段伯颜那种人。”
郁清梧一愣:“您觉得段伯颜……是什么样人?”
苏老大人在太仆寺待了一辈子,郁清梧不是第一个来这里想做点什么的。
但他们都想大刀动,只有郁清梧愿意微不足道的去改。
苏老大人就道:“段伯颜啊……他是一个天真的人。”
他以为自己跟皇帝自小相识,情同手足。他以为自己可以改变朝廷的弊端。
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对抗满朝的贪官污吏。
苏老大人拍拍郁清梧的模样,“你就这样,很好。”
郁清梧却温和的道:“但若不是他的天真,让陛下最终换下了户部,大理寺,刑部,兵部等大部分官员,换了拎得清的人上去,恐十几年前的蜀州一战,便不是当年的模样了。”
“在那样兵败的情况下,还能坚持到蜀州投降,难道不是他天真的结果么?”
他笑着道:“我知道,我永远也做不成他那样。但老大人放心,我永远也不会成为他那样的人。”
“我有自己的路要走的,不然家里人恐担心。”
苏老大人感慨连连,而后看着他良久不语,最后拍拍他的肩膀,“我帮过那么多人,最后不知道能不能帮你。”
他这一辈子看着像段伯颜那般的人一个个前赴后继的去死,看得多了,自己也多了几分触动。
他站在窗边看雪,突然道:“我这一生……算不得清清白白。”
郁清梧心头一跳,“老大人,您是碰见什么事情了吗?”
苏老大人摇摇头,“只是感慨罢了。”
他道:“今年的雪,跟去年一般,下得太早了。这对马场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郁清梧也皱眉,“怕是又要死一批了。”
苏老大人:“是啊……又要死一批了。”
他看着郁清梧,眸眼温柔的道:“郁大人,咱们怕是要忙起来了。”
郁清梧点头。
确实要忙了。
他几乎是忙得脚不沾地,但回到寿府的时候,钱妈妈总是给他煮了热腾腾的小锅子菜等着。
今日回去,也是一般的。只是他一边吃,钱妈妈一边哭,道:“郁少爷,老夫人怕是不行了。”
郁清梧手里的碗就摔在了地上。
他站起来就道:“请大夫了吗?”
钱妈妈摇头,“老夫人这回不让请了。”
郁清梧走到屋子里,正听见兰山君和寿老夫人在小声的说话。
寿老夫人叮嘱道:“我本是要熬过这个冬日的。我想熬到明年三月去,好看着你们成亲。”
兰山君哭道:“您能熬过去的。”
寿老夫人温和笑笑,“肯定是熬不过去啦,我昨晚上,又梦见了故人,他说来接我去投胎。”
她道:“你知道——你师父有多性子急吧?”
兰山君抬头,泪流满面,“您,您知道?”
寿老夫人就轻笑着道:“太多巧合了……我没事的时候就想,想着想着,瞧着你和清梧两个人越来越好,说伯颜的日子越来越多,我就想明白了。”
她说,“但你不告诉我,我也能理解……我是个罪人——我不曾救他——”
兰山君连忙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师父也曾说家里有个寡居的姐姐,他总放心不下。”
寿老夫人闻言,总算高兴一些了,道:“我就知道他不怪我,他总算是……入梦了。所以我说,这也是托你的福。”
兰山君痛哭起来,“您别这样,您这样,我一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老夫人,我错了,我应该早早告诉你的。”
寿老夫人轻轻摸着她的头发,“不要,不用告诉我。你如此自保,是没有错的。我只是担心啊……山君,你这个孩子啊……”
她摇摇头:“你这个孩子,小小年岁,却心事重重。常言道,慧极必伤,我这段日子常恐你早亡。我本想劝劝你,可我这个人——有罪。”
“我活这么长时间,我——有罪。”
寿之一字,又何尝不是一把刀横在了她的头上呢?
第44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44)
外头的雪更大了。
寿老夫人紧了紧身上的被子,低叹道:“当年你师父和太子出事的时候,我闭紧门户没有进宫为他们求情……后来阿虎和元娘被关在东宫,我也没去管。”
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再也出不去这座院子了。
她闭眼道:“我确实是欠了他们的,所以阿虎和元娘恨我,我也理解。”
她笑了笑,“等我死后,陛下定然会让子孙为我扶棺,你帮我告诉阿虎,他若是不愿意,也别露在脸上,让他用袖子隔着棺材——只要别用手贴着,便也算不上为我扶棺了。”
兰山君伏在床头痛声大哭,郁清梧再忍不住进了里屋,跟兰山君跪在一处,哀声道:“您就让太医再过来看看吧!我和山君成婚,还要给您磕头呢。”
寿老夫人摇头,“我自己的身子,我还能不知道吗?”
她看着床下跪着的两人,轻笑道:“老天也是待我不薄的,临了临了,倒是还送了你们来我这里。”
“只可惜你们来了,我也不敢让你们多陪着我……我就怕自己舍不得去死了。”
“可我……还是不想活了。”
不愿意再活下去了。
每一天,都是煎熬。
她眼眶一湿,道:“好在你们的婚事于我而言,也算不得遗憾。”
她这一生,憾事太多,走到现在,发现过往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她都是遗憾的。
十岁丧父丧母,被彼时还在世的太后养着,本是欢喜的,但当年宫里斗得厉害,她为了护住太后和皇帝,自己遭了暗算,身子也毁了。
二十多岁,嫁给了情投意合志趣相投的夫婿,结果为了皇帝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她的夫婿也没了。
四十多岁,一切本好了起来,但突然之间,看着长大的弟弟和外甥也死了,她一时害怕,没有伸出手帮一把,便后悔了一辈子。
可又不敢叫自己后悔,就怕自己会被皇帝厌弃,连剩下的这些人也保不住了。
她这一辈子啊,也不知道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她感喟起来,看向门外,“茉娘,别躲在门外哭,进来哭吧。”
钱妈妈呜咽着进屋,坐在榻上,倒是没有大哭,只不断用手抹眼泪:“我早做好准备了,多少年了啊。我不哭的,你别担心我,我心里好着呢。”
寿老夫人就握着她的手,声音越来越低:“茉娘,当初我不让你出门做生意,你恨不恨我?”
钱妈妈摇摇头,“不恨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寿老夫人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不恨我。我这辈子,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了。你无儿无女,又不爱交朋友,我总担心我死后你一个人难过日子。”
她道:“好在现在有了你喜欢的小夫妻,我就是马上去投胎转世,也是安心的。”
钱妈妈声音颤抖:“听说还要喝孟婆汤,你少喝几口,等等我,下辈子,咱们投一个娘胎吧?
她不知不觉又泪流满面,“我愚笨得很,您要记着我几分,既然先做了姐姐,便要护着我,别让新人家欺负我——”
寿老夫人:“哎,我记着。”
她声音越发低了,“茉娘,你别太快来找我啊。”
她看看三个人,再艰难的看向窗外,外头大雪纷飞,白茫茫一片,飞鸟皆尽,百花凋零。
她喃喃道:“该嘱咐的话,我都嘱咐完了,如今还吊着一口气,倒是又要熬着,熬着等他来,说些虚情假意的话……”
免得她这般突然死去,他又要为难孩子们。
她突然声音大起来,手拍在床沿上:“我恨他——我是恨他的啊——山君,告诉你师父,我也是恨皇帝的——怎么就那么狠心,那么狠心……”
——
漫天风雪。
宫里,小太监跑得摔了好几跤,终于跑到了新晋的萧贵嫔宫前,急急道:“快,快告诉陛下,寿老夫人不行了。”
一句话,叫皇帝从萧贵嫔的身上爬起来,一巴掌打在小太监的脸上,“混账东西,胡说什么。”
小太监哭道:“陛下,寿府递了折子进来,说今日大雪,寿老夫人突然不行了。”
皇帝两眼发怔,而后急急忙忙大声喊,“来人,快,出宫,快出宫!”
另一边,踉踉跄跄赶过来的,还有邬庆川。
皇帝瞧见,一脚踢在他的心口上,“狗东西,阿姐如此身弱,你也不每日来看看。”
又闻见他一身酒气,抬手就是一巴掌,“好啊,阿姐遭罪,你倒是欢喜。”
邬庆川不敢反驳,痛哭道:“臣悔之晚矣。”
皇帝冷着神色大步进屋,见郁清梧和一个姑娘跪在床前哀戚,他心口一窒,赶紧上前,“阿姐——”
寿老夫人已经看不见了。
她只听见郁清梧道:“是陛下来了。”
寿老夫人便觉得这命如此的低贱。就连死,也要熬着等他来。
她意识模糊,却还能说出自己要说的话。可见这些话在她的脑海里说过多少回了。
她喃喃道:“陛下?”
皇帝哽咽道:“阿姐,是朕。”
寿老夫人:“是阿宗啊。”
皇帝的名字就叫齐宗。
这么多年,已经无人再叫这个字了,而现在这个人又要离去。他终究忍不住,哭道:“阿姐,你别死。”
寿老夫人几不可闻的说道:“我这一生,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了。”
皇帝泪水掉在她的手上,寿老夫人身子一颤,努力清醒道:“阿宗,我就要死了。小辈们各有人疼爱,唯独你一个,我放心不下。你是要长命百岁的,我本想陪着你,可我这身子不争气……”
皇帝痛哭,“阿姐疼朕,朕愧对阿姐。”
寿老夫人:“你别这样说,我这一生的荣华富贵,都是你给的,我是真心,真心将你当做弟弟的。”
“但我就要走了,家里这些人,便要托付给你——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我还是不放心。”
皇帝连连点头,“好,好,朕肯定帮你看顾着。”
寿老夫人闻言笑起来,嘴巴一张一合,练了千万遍的话喃喃出口,“阿宗,你要记得早睡,别又总是熬夜看折子,对眼睛不好……还要记得吃药,别嫌苦……”
说到后面,意识彻底不清的时候,她骤然高声喊道:“茉娘,茉娘——”
钱妈妈连忙上前,寿老夫人紧紧攥着她的手,气喘吁吁:“我,我……我好像看见庆海来接我了。我就要走了,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她挣扎起来,皇帝握着她的手大喊,“太医!”
太医早等在一边,赶紧过去搭脉,而后摇了摇头,“老夫人已经仙去了。”
屋子里哭声响起,一股寒风吹进,将兰山君吹得身子颤抖起来,而后一转身,就看见邬庆川跌坐在一侧,痛不欲生。
她仅仅见过他几次,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般的神色。
——
堂庭里,皇帝伤心的坐着,钱妈妈跪在地上,哭道:“本是一直犯困,谁知道一下子就精神起来,当时奴婢就知道不好了,连忙让人进宫告诉您。”
然后又道:“但奴婢心里也有准备,毕竟太医一直说她老人家的身子不好,从几年前说到现在,已经算是捡来的命了。”
皇帝:“幸而你发现及时,不然朕怕是都见不到阿姐最后一面。”
他问,“阿姐临去前可说了些什么没有?”
钱妈妈:“就是有些遗憾没看见郁少爷成婚。”
皇帝:“那就叫他们热孝成婚,这是好事,阿姐在天之灵,也会看见的。”
钱妈妈摇头,“老夫人说,您肯定会这样说。您对她的好,她猜也能猜得到。但她不愿意让孩子们成婚的时候连个红灯笼也不能挂。这样就是罪过了,她如今最疼爱那两个孩子,舍不得他们这样的。”
皇帝叹息,“那阿姐是什么意思?”
钱妈妈:“老夫人说,郁少爷虽跟自己家子弟一样,但到底姓郁不姓邬,便还是叫他们三月初八成婚。这也已经出了热孝了,正正好。”
皇帝沉默,而后道:“就依着阿姐的意思去吧,但一切都简办,别繁琐了去。”
钱妈妈点头,“是。即便要大操大办,孩子们也是不愿意的。老夫人还说,若是阎王爷愿意,她就等着三月初八之后再轮回。”
一句话,又让皇帝眼眶湿润起来,“阿姐总是这样,事事都为别人着想。”
他站起来,看着外头的大雪感慨道:“老了……都已经老了。”
到了随时可能逝去的年岁,他是不是,也要做做打算了?
他离开之前跟钱妈妈道:“往后要是有事,你就直接递折子进宫,你年轻的时候立过大功,朕曾经许诺过一个承诺……”
钱妈妈:“已经用啦。”
皇帝:“……用了?”
钱妈妈就把自己推人入粪坑的事情说了一遍,“陛下,这可以用吧?”
皇帝眼眸温和起来,“怎么不能用呢?茉娘,你这个性子,还是跟几十年前一样。”
钱妈妈却觉得他的眼神渗人。她不是老夫人,愿意陪着他回忆往昔,她指指门外,“奴婢还想去收拾收拾老夫人的遗物。”
皇帝点点头,“去吧。”
这些心思简单的老人,是越来越少了。皇帝对她很是宽和,“你自己也老了,要注重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