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发现,他可以杀尽敌军,但若敌在内,却根本杀不尽。外头是可以拿命去拼的,但内里的五脏六腑,却挖不出来。”
元狩元年到元狩十八年,将近二十年的时光,什么都变了。
郁清梧想了想,问:“这次蜀州之战,陛下是如何想的?”
皇太孙叹息,“别怀疑,陛下也很沉痛。”
兰山君嗤然一声,“猫哭耗子假慈悲。”
太孙妃:“谁说不是?但他是陛下。”
她道:“舅祖父……他跟陛下自小长大,很多时候,他的念头跟我们不一样。他……他直接逼着陛下交出所有的罪魁祸首。”
“陛下心中愧疚又愤怒,但最终还是把几个尚书和一批官员交了出来,对舅祖父说:就当让他们为阿明陪葬。”
兰山君:“只说为段小将军陪葬?”
太孙妃:“是。”
兰山君闭上眼睛,“老和尚必定失望极了。”
太孙妃点头:“元狩二十年,舅祖父杀了很多贪官污吏,那段时间,但凡沾边贪污案的人都惴惴不安,但实在是太多人了,不能杀绝了去,于是拿重放轻,朝堂才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之中。”
也是同一年,十六岁的太子正式进入朝堂,看见朝廷弊端,便跟段伯颜志同道合,跪求皇帝整治吏治。
太孙妃说到这里皱起眉头,“我看见了必死的局面。”
皇帝当然不愿意。若是按照他们的法子去,谁给自己赚银子?军饷可以不要,空饷可以不吃,但是总要有法子填补他的私库。
皇太孙一直听到这里,而后将一杯茶水喝下去,打断太子妃的话,道:“父亲,舅祖父与陛下的矛盾越发深,直到无法避开……又揭开了折太师去世的真相。”
于皇帝而言,这不是一段光彩的往事,又是一道陈年伤疤,被自己的儿子和兄弟揭开,实在是难堪得很,便开始厌弃这两人。
“这种情况下,有杀师之仇,陛下不再相信舅祖父,所以不会给兵让他出征蜀州——他怕舅祖父叛出洛阳。”
兰山君却觉得不对,“等等——按照老和尚的性子,不会在明知陛下厌弃的情况下还揭开当年的事情。”
皇太孙顿了顿,低头倒茶,“确实如此……但他当年还想延续折太师的改政,陛下心中不快,后面的事情,也是顺理成章。”
兰山君犹豫,“是么?”
皇太孙:“是。”
“元狩二十九年,陛下派你的祖父兰槐荫做帅将,又为了一举歼灭蜀军,震慑其他地方,便派了十万兵马前去。”
郁清梧立刻问,“这十万兵马有假吗?”
皇太孙:“无——”
太孙妃却冷笑起来,“怎么可能没有。”
她轻声道:“元狩十年到十八年,八年时间,陛下吃了十万兵马的空饷,元狩十八年,其中五万虚兵给了舅祖父——”
她蹭的一下站起来,大骂皇太孙:“你瞒着这个做什么——为什么不敢告诉他们!”
她气喘吁吁,咬牙切齿,话语越来越快:“明明有十万军马是空的,但倪陶却帮着陛下做伪证,将十万空兵说成五万——让舅祖父相信只有五万!等到元狩二十九年,蜀州再次起兵造反时,舅祖父清点兵力发现不对劲——”
她大声哭道,“当时本来还来得及的!”
“可陛下却恼羞成怒,将他和父亲诓骗入宫软禁,不准他们说出实情,还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让兰槐荫领走了这五万虚兵!”
兰山君虽然早有猜测,但还是听了这话回不过神来,等回过神时,就见太孙妃呜咽颤抖,字字泣血:“父亲——父亲是为了求陛下不要空报虚兵,不要枉顾百姓和战士们的性命,这才喝下了毒酒——”
“他是被关在屋子里,怀着最后一丝希冀绝望而亡的!”
“他求陛下放过舅祖父,放过东宫蜀臣,放过蜀州和兰槐荫带去的兵——千错万错,只在他一人之错。”
他不该去查这五万兵马。
太孙妃压抑着声音痛哭道:“可他真错了吗?舅祖父最后那十二年,想起父亲的死,背负着父亲的死,定然是日日啃噬着五脏六腑——他没有挖掉奸贼的五脏六腑,倒是任由过往啃弑掉自己的!”
兰山君闻言怔怔半晌,突然道:“实在是……骇人听闻。”
也怪不得倪万渊要去死谏了。
她摇摇头,喃喃一句:“天下百姓,何其无辜,要将他们的命变成帝王脚下的玉阶石,变成权贵的酒肉,变成别人的命。”
第67章 冰山高处万里银(22)
檐下惊鸟铃才响,风雨便来了。急急一阵雷声劈在屋脊之上,骑凤仙人后的脊兽竟随声掉下来一个。
刘贯吓得抬头看,发现掉下来的还是雕龙。
这便要出人命了。
他不敢马上对皇帝说这个,赶紧叫人去工部,又问小太监,“陛下醒了没?”
小太监惴惴不安摇头,“没有。”
陛下年岁越大,午间睡的时辰便越长,此时还没到醒的时候。
刘贯暗恨一声晦气,这事情竟然让他赶上了。他在廊下来回跺步,最后叹息道:“算了,还是等陛下醒了再说。”
皇帝却还在睡梦里。
他皱着眉头,听见段伯颜在他耳边不断的怒吼,“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这是睁眼就能看见的事情,陛下为什么要紧闭双眼!”
皇帝翻个身,睡卧不安。而耳边的声音不绝:“十万兵的空饷挪完,又挪太仆寺的卖马银,一个兵一个马,兵马都挪空了,最后拿什么来护佑天下?”
皇帝厌烦又心虚的捂住耳朵,“闭嘴!”
刘贯正跺脚,便听见这话,赶紧进门跪在榻边,“陛下,您醒了?”
皇帝睁开了眼睛,但半晌没有回神,而后突然看着帐顶喃喃道:“朕,有百万雄兵,不过挪用十万空饷,又算得上什么?”
“朕,虽挪用太仆寺白银,可挪出来的银子,哪一笔不是用在国之根本上?朕自己用的,不过极少数。”
他问:“阿明败仗,是朕识人不清,才叫人用那五万兵马去杀了他,这点,朕认。他段伯颜没了儿子,他气,朕就把人送到他府上给他砍——朕做了这般的地步,对得起兄弟情义四个字,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竟又盯着剩下的五万空饷不断指责朕——区区五万罢了,朕是皇帝啊!他们为什么还要揪着不放?”
刘贯闻言,后背瞬间冒出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裳。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根本不敢说话。
怎么就说到这个了。
但细细想来,倒是也合理。
倪陶的事情,别人不知,他身为皇帝的心腹太监是知晓的。
就是倪陶为陛下将那五万兵马藏了起来。
倪陶这个人,还是他去找来的。
刘贯屏住呼吸,“陛下,您是不是做了噩梦?”
皇帝坐起来,神色不明。刘贯去给他穿袜子,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色更加阴沉,“刘贯,你说朕有什么对不起段伯颜的地方?”
而后突然一巴掌打在床沿上,“朕勤政爱民,从不残暴,哪里有罪?”
他就是不明白了。一个两个说他是罪人,他若是罪人,那就叫老天劈死他啊!
念头刚过,他看向窗外,皱眉问刘贯,“外头下雨了?”
刘贯扶着他起床,“是……方才还起了雷。”
皇帝手一顿:“嗯?”
刘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龙脊兽掉了。”
皇帝:“什么掉了?”
刘贯伏地,“骑鹤仙人后头的雕龙——”
话音刚落,便被皇帝扔过来的枕头砸在了肩颈上。
刘贯不敢吭声,死咬着牙继续为皇帝穿鞋。
正好工部尚书到了,他才得以退了出去。
小太监心疼他,啜泣道:“刘爷爷,小的给您上点药吧?”
刘贯摇头笑着道:“不用。”
他站在院子里看屋脊,看那一块空荡荡,本该站着雕龙的地方,看了良久,突然抬起头放在肩颈上碰了碰,缓缓呢喃道:“这也是可以掉下来的。”
……
兰山君和郁清梧刚从东宫回来。
因出宫的时候淋了些雨,身上的衣裳有些湿。钱妈妈立刻叫人去烧洗澡水。
兰山君本觉得不用,钱妈妈却道:“别瞧着天热,以为湿衣裳在身上燥干了没事——等你们老了才知晓错!”
两人乖乖洗澡去了,顺带洗了头。
郁清梧的书房如今是两人常来的地方。于是饭没吃,刚洗好,兰山君就去了书房跟他商量事情。
“十万兵马,即便有五万是空的,便还有五万。”
她道:“蜀州不是才三万么?按理来说,是不该输的。”
郁清梧坐在她的对面,隔着案桌道:“蜀州险峻,一直是段将军在那边。镇国公贸然过去,有所不适也是有的。”
他拿出邸报,在上头圈出一个名字,“齐淮景——当年就是他牵头造反,邬庆川曾经评价他是一个奇才。此人出身世家,却一直喜欢跟贼寇为伍,当年仅仅用五千人马,就拿下了一个城池。”
对上这样的天纵奇才,吃了败仗,也能理解。
兰山君拧眉思索再三,点头,“这里,我暂时不想。”
她也从案桌上拿出一张纸,道:“咱们就想,邬庆川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件事情,又或者是,他为什么要让倪家进牢狱里面去?”
倪陶一直帮着皇帝做事,已然不是一日,为什么邬庆川要在现在动他?
动了倪陶,皇帝那里势必就会惊动。
她的笔慢慢写下几个名字,“皇太孙,齐王……”
“先太子,段伯颜。”
她沉默不语,“皇帝会因为倪陶想起从前?”
想起的从前的事,就会想起从前的人。
她用笔一个一个又划掉纸上的名字,“最会想到的,应是老和尚吧?毕竟,这几年,他一直都在念叨。”
郁清梧也有些看不懂了。
他道:“引着我去寻倪陶做假账的事情?揭开当年的真相?”
“我若是知晓了没有揭开,他便来讥讽我?”
兰山君沉思:“若是没有我的身份,即便你去问皇太孙空饷的事情,他也是不说的。”
“那你就要靠着自己去查——”
她逻辑清晰,将那些不太相关却又有千丝万缕的事情连在一起,编织出一个蜘蛛网,希冀从里头找到蛛丝马迹。
但她的眼神却慢慢变得迷茫又空洞,好似又陷入了噩梦之中。
这已经成为一个习惯。
她习惯这样去推敲事情,依旧没改过来。
郁清梧佩服她缜密的心思,却又心疼她现在的神情。
他深知此刻不能叫醒她。
她正在她的梦里,他只能旁观。
他便静下来为她研墨,盯着她看。
山君,很是厉害。
不是他情人眼里出西施,是她本就是西施。
她的思绪是他见过最为厉害的,她总是能最快的想到许多可能性。
他也明白这是她经历了什么样的苦难才得来的结果。
但苦难不应该就这般轻轻的过去,她理应用这份苦难得来的厉害去做更多的事情。
等钱妈妈端着饭来的时候,他轻手轻脚的接过,静静的摆膳。等兰山君回神时,天已然黑了下来。
郁清梧已经点了灯。
她愁闷一瞬,摇头,“先吃饭。”
郁清梧:“嗯。”
两人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郁清梧替她夹了一筷子菜,这才试探着道:“山君,你不是说,祝家姑娘治水,苏家姑娘从医——你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吗?”
兰山君一愣,点头,“是。”
郁清梧便又给她夹菜,身子往前倾,“我觉得……你方才的模样,很像是一个将军。”
兰山君骤然看向他,“将军?”
郁清梧笑起来,“是啊,将军——你是段将军教出来的,我说你像将军,有什么不对吗?”
他说,“你看,行军打仗,千丝万缕的线……依着你的本事,你也能理清楚。”
兰山君不是自卑,也不是自谦。她好笑道:“我哪里能行军打仗。”
郁清梧嚼烂一粒豌豆,好似不经意慢吞吞道:“元狩五十七年——距离现在,还有七年。”
“这七年就算是平安,但是七年后的事情,咱们谁也不知道。”
两人都去世了。
“这般的王朝,已经烂到了根上,说不得蜀州,又或者是别的地方揭竿而起,甚至是外族来犯——”
他笑着道:“山君,你不是说,咱们要走阳关道吗?我方才就在想啊,你的刀,用在战场上面,才是阳关道。”
兰山君闻言,嘴巴张大,愣了许久没有回神,郁清梧见了,恶从胆边生,拿起她搁置在桌上的筷子夹了一颗豌豆送进她的嘴里。
而后若无其事的又给自己夹了一颗含进嘴里,“山君,还有七年。七年时光,你学学兵法,即便去做个伙头兵也是行的。”
兰山君果然去沉思了。
郁清梧便就着这双筷子一直吃,一直吃,吃得最后钱妈妈来的时候还骂道:“天爷!就算是我做的菜再好吃也不能多吃啊!”
如今吃成这样怎么办?
她骂骂咧咧的去煮消食茶,临走之前还对兰山君道:“好姑娘,你去替他揉下肚子,不然难受的哦!”
第68章 冰山高处万里银(23)
元狩五十年五月至六月,兰山君一直都处于警惕之中。她喜欢将事情往极坏之处想,认为邬庆川肯定有后招,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和郁清梧从太孙妃那里直接得知当年真相,而没有动手去查的缘故,一直到七月,一切都显得风平浪静。
这让做好准备应对邬庆川的皇太孙和郁清梧微微不解。
——无论是什么阴谋,一旦过了时辰,便要失去许多效用。
但皇太孙也并不愿意借用此事来给邬庆川“回礼”。
他道:“时机不对。一是倪陶的事情不能提,二是……陛下正在怒火之中,你我都碰不得。”
时值承明殿上的雕龙屋脊兽被雷劈落,皇帝大怒,查了几日无果后,以工部监察不力为由,仗杀了经手的三名工部主事和七名工部从事。
这还是他在位期间,第一次仗杀如此多的官员。也是第一次,明晃晃将脾气发在了人命上。
他举起了屠刀,也并没有放下,弄得宫里和工部人心惶惶。
工部尚书见此,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牵扯到户部,说户部拨银不利,这才让屋脊之上有了损耗。
宋国公:“……”
他讥讽道:“难道缺了几两银子,就是你们工部不敬陛下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