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念被他牵引着,“听你说着好像特别简单。”
他没答话,只从鼻间晕出一声轻笑。
离得近,热气顺着续念耳廓滑落,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扫过心头。
她后背也牢牢和他胸膛贴在一起,整个人都像是被他环在怀里。
续念朝他偏了偏头。
一瞬,两人鼻间的呼吸近在咫尺。
她弯唇喊:“易思岚。”
“我想有一天能看看我们家是什么样的。”
“看看我们亲手种下的花园是什么样的。”
“看看你在厨房系着围裙做饭是什么样的。”
“看看你认真调香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也想看看,你是什么样的。”
“我们去医院吧。”
第43章 晴时雨
去医院的时间定在周三上午。
续念起了个大早。
她站到洗脸台前, 正要伸手去开水龙头。
半秒后,左手往上抬了抬,触到正对面的镜子上。
现在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记得, 妈妈还在的时候, 总喜欢给她买蓬蓬裙, 一头长发要么编成辫子, 要么梳得柔顺再扎上和裙子颜色搭配的蝴蝶结。
在妈妈身边,她永远都精致得像玻璃柜里的洋娃娃。
后来妈妈不在了, 她也长大了些, 开始学着隐藏自己的情绪, 着装也由色彩丰富的裙装, 变成了简洁的套装或运动服, 且都是黑白灰。
五年级的时候,她把自己齐腰的长发给剪短了, 长度和男生的差不多。
同学们笑了她一段时间, 她却毫不在意,脑袋上扣一顶鸭舌帽,塞着耳机独来独往。
后来和裴知蕴熟络起来,小女生爱美的小心思到底还是藏不住。
她开始重新留长头发, 和裴知蕴一起搭闺蜜装, 买漂亮的鞋子和发饰。
摔伤失明的前一天, 她刚和裴知蕴一起逛街,买了一条V领的吊带短裙和一条黑色的抹胸小礼服。
两人约好, 说是等成人礼之后,就脱掉校服, 穿上那两条裙子一起去拍写真。
但没等到那时候,意外先降临, 侵蚀了她对未来的希望。
她对这个缤纷世界的印象,永远禁锢在了十七岁之前。
更别说穿衣风格这之类基础的认知,好像也只能停在那时候。
指尖从镜面上滑落,续念叹了口气,打开水龙头,俯下身捧起凉水往自己脸上浇。
接连好几下之后,她重新直起身,抽了两张棉柔巾擦净脸上的水珠。
暗暗在心底告诉自己,反正这几年已经这么过来了,再差也不过就是维持原状。搏一把,或许呢……
深呼吸两下,她找了身衣服换上,出房间去了一楼。
易思岚在沙发边,见她从电梯出来,拿起桌上的保温杯和准备好的三明治,“需要验血,暂时不能吃早餐,不过我都准备好了,等血抽完我们一起吃。”
续念点头应了声:“嗯。”
出门时也才七点过。
金色晨光毫不吝啬坠落而下,副驾的车玻璃半开着,阳光落在续念侧脸,暖意顿生。
人大约总是会从这种细小的事情中挖掘出积极的心理暗示。
续念觉得此时迎着朝阳前行的她,就像是在循着希望前行,是个很好的兆头。
她干脆将车窗全部降下,歪着身子仰起头,将整张脸往阳光下送。
片刻后才坐直,决定把心底的想法说出来:“易思岚,我好像有点紧张……”
易思岚腾出一只手,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两下,安抚道:“念念,钱医生是这方面的权威专家,早两年是有类似病例的治愈经验的,我们要信任他。
而且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的,你什么都不用害怕。”
“嗯,我知道了。”她点点头。
有之前几次的病例在,加上这回续念也很积极在配合,首轮问诊很顺利便结束。
两人拿上钱牧宁医生开好的一叠单子,返回一楼去抽血。
针尖刺入手臂,算不上多疼,但因为没有防备,续念还是不自觉颤了下身子。
易思岚站在她身后,见她这样,双手连忙往她肩上一搭,一下接一下在轻抚。
她放松下来,很快抽完血。
医生取了棉签往针眼的位置按住,拔下针,叮嘱:“多按一会儿。”
易思岚点头,“好的,谢谢。”
他往前跨了一步,一手接下那根棉签牢牢按着,另一手揽在续念肩上,将她往身后不远处的休息区带。
两人在椅子上坐下,他又捏着那根棉签按了几分钟才小心翼翼松开,低下头凑近去检查还有没有在出血。
针眼的位置泛着微微红紫,他拧了下眉,头又往下低了低,鼓着双腮往她皮肤上吹气。
微微凉意顺着皮肤扫过,续念有所察觉,笑道:“不疼的,我又不是小孩儿。”
易思岚坐直,抬手往她后额抚动,“我们念念最勇敢了。”
他从手提袋里抽了消毒湿巾擦手,接着拆开三明治和牛奶一并往她面前递,“先吃点东西,再继续后面的检查。”
“嗯。”续念接过三明治往嘴里喂。
吃下一半,又喝了两口牛奶,她站起身:“我们走吧,早点过去,早点结束。”
易思岚答一声“好”,握住她手往CT室去。
一应检查项目到下午才全部完成。
二十四小时过去,两人拿到全部的检查结果返回钱牧宁的诊室。
续念静静坐在钱牧宁对面的椅子上,听着那叠检查报告单在他手上不断翻阅。
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在此时听来实在太过清晰,她紧张得心跳也跟着快起来。
看出她眉心微拧了下,易思岚紧紧握了握她手。
两三分钟过去,钱牧宁终于开口说话:“先前的诊断你自己肯定都清楚,情况本身就是不太乐观的,现在时间拖了这么久,更是有所加重。”
“家属看这里。”钱牧宁朝CT报告单指。
易思岚点了下头,往他手指的位置看。
外行人再不懂,还是能清晰看见左侧的位置有个黑点。
可他拿到之前那些病例和检查报告的时候,分明每一张都是仔细看过的,他确定,那时候并没有这个黑点。
他瞳仁一缩,朝续念瞥一眼,低声问:“这是血块吗?先前是没有的,对吧?”
钱牧宁回应道:“对,准确来说是迟发性血肿,引发的可能性很多,初步判断,是她刚摔伤的时候血管并没全层破裂,所以当时诊断不出来。加之那之后你们没再到医院复诊过,才会导致到现在才发现。”
他面色一沉,直勾勾朝易思岚看过来,“你们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是会危及生命的!怎么能放任不管,时隔这么久才来医院?她现在还能安稳坐在这儿,我都只能说是她运气好!”
“对不起钱医生,我……”易思岚张口。
续念打断他的话:“之前是我自己不愿意接受治疗,跟别人没关系。”
她回握住易思岚的手,直截了当问:“钱医生,这样的话,我的眼睛是不是好不了了?”
钱牧宁回答得也直接:“概率很小,微乎其微。你现在最需要的,是配合我,我们先把血肿治好,才能去考虑其他的,你明白吗?”
续念缓缓点头:“嗯,我一定配合。”
钱牧宁舒了口气,双手放回键盘上,“从摔伤后,你是不是会头疼?”
续念答:“会,大概是从摔伤一个多月后开始的,具体第一次发生的时间,我真的想不起来。”
键盘“咔哒咔哒”被敲响,钱牧宁抛出后面的问题:“那疼一次会持续多久,期间没来医院的话,后来是如何缓解的?”
续念抿唇思考一阵,“一开始的两三次,几分钟就好了,并且痛感不算强烈。后来会感觉整个后脑勺的位置好像都在疼,让人分不清具体哪里才是根源。那种时候,我会吃止疼药。”
钱牧宁:“多久会出现一次疼痛?有伴随其他类似呕吐、晕倒这样的症状吗?”
续念:“好像没什么规律,最短的时候两三天就疼一次,最近从年前疼过就没再疼了。除了头疼,也没有其他症状。”
一系列问题钱牧宁问得细致,续念也答得细致。
最后一个问题敲下键盘全部记录完,钱牧宁重新抬眼,勉强松一口气,“没有伴随症状,目前看来是个很好的状况,这段时间我们先药物保守治疗和高压氧结合治疗,需要你们定期跑医院。”
打印机弹出诊疗单,他伸手拿过来,“别嫌麻烦,一定要每次都准时过来。”
易思岚接过诊疗单,“谢谢钱医生,我们一定准时过来。”
续念也说:“谢谢医生。”
他牵着她起身,两人从诊疗室出来,折回停车场。
这一路易思岚都沉默着。
他反复想到刚刚钱牧宁说,病情已经严重到危及生命,是续念运气好,现在才能这么安稳在这儿。
他觉得后怕,甚至根本不敢深想,如果运气不好……
思绪不受控,忽地又闪回六岁那年,他站在浴室门前,目睹的血淋淋的一幕。
他忍不住发抖,忍不住害怕。
续念觉察他气压有些低,微笑着想缓和:“易思岚,我们待会儿……”
易思岚转过身,两条手臂一展,把她整个人结结实实抱进怀里。
他搂得好紧好紧,像是生怕稍一松开她都会消失不见。
脑袋埋在她肩膀,许久也没出声。
续念眨了眨眼,缓声说:“没事的,我接下来一定会配合医生的,你放心。”
他沉沉叹了口气,直起身来,一双眼睛泛着红:“念念,你以后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好不好?”
续念点头,满脸认真,“好,我就算半夜偷玩手机,没拿稳被砸疼了,也第一时间就告诉你。”
易思岚怔了两秒,终于笑了声。
续念也笑笑,“昨天来的时候还安慰我别紧张,现在是你紧张过度了,我不会有事的。”
易思岚“嗯”了声,重新抱住她。
-
一个多月的时间,续念每天按时吃药,每次都准时到医院接受治疗和复诊。
表面看来她没什么异常,一如既往乐观、开朗。钱牧宁也说,血肿的状况在一点点变好,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考虑开始治眼睛。
这天夜里,天已经快亮。
接连两道闪电从天空划过,紧随其后的雷声轰鸣,响彻云霄。
本来熟睡的续念被惊醒,揉了揉眼睛,起身要去够桌上的水喝。
刚走两步,手还没扶到桌边,一声尖锐的蜂鸣贯穿大脑,在耳边不停回荡。
久违的痛感再度袭来,比先前还强烈数倍,就像要将她整个头部都撕裂。
她猛地甩甩头。
无济于事,耳鸣声一瞬更大。
深呼吸几下,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她才转回身去找手机给易思岚打电话。
她按了免提,且音量调到了最大,也才只能勉强听见听筒里“嘟嘟”的接通声。
易思岚接得很快,没等她说话便问:“念念,你是不是不舒服?”
她沉沉喘息着,扯动双唇艰难挤出一声“嗯”。
“我这就上来。”易思岚匆匆说。
他没挂断电话,边往楼上跑,边不停在说:“念念,你别害怕。”
续念耳边只剩越来越大的鸣叫声,什么也没法听见。
分明急促呼吸着,整个人却如没入泥沼,下一秒就要濒临窒息。
她捂着头,蜷缩在床边,等易思岚推门进来的时候,已经疼得满头是汗。
易思岚在她身前蹲下,连声喊:“念念。”
她没反应,仍还捂着脑袋在不停晃动,根本没发现他的到来。
没办法,他只好伸手抱住她。
被搂进怀里,续念终于暂时松开手,整个人抖得厉害,说话也不利索:“我……我好疼……易思岚,我听不见你说话……”
易思岚咬了咬唇,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往外跑,“我们去医院,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到达医院急诊打过止疼针,续念在药效下很快进入睡眠。
疼痛是暂时消了,她那张脸却仍还煞白。
易思岚守在病床边,给她理了理杂乱绕在脸上的发丝,又用纸巾帮她把脸上的汗珠擦净。
八点钟,钱牧宁的诊室终于开了门。
易思岚详细描述了昨晚的情况,等待一个答案。
钱牧宁看了急诊医生的记录,片刻后说:“病人醒来后可能会出现别的并发症,诸如暂时性的耳聋,你要先做好安抚她、陪她度过这个艰难时期的心理准备。”
易思岚追问:“您之前不都还说治疗状况很乐观,血肿在一点点消失吗,怎么会忽然这样?”
钱牧宁回应道:“治疗到这种阶段忽然这样,很大程度上,其实是她心理因素影响居多,所以引起并发症,只能靠她自己挺过心里那一关。”
心理因素。
说来不难理解,以续念的性格,无非就是要强、倔强。
一点点的疼痛不愿轻易开口,即便因为治疗的事情倍感压力,肯定也是自己憋在心里,不会让自己的负面情绪干扰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