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续念的母亲选择接手这个茶园，理由也是因为“精”。
她想做优质茶，想把茶文化延续下去。尽管在快节奏的时代下，起步时产量低、销量少，还是一直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续念不常提起这些，却也深深记在心里，不曾有半点违背。
令她惊讶的是，这些理念居然在某种程度上和叶杉青刚刚说的不谋而合。
孙海玲的介绍还在继续。
续念垂着眼，有条不紊在用盖碗泡茶。
即便十几分钟前才亲眼见识过她点茶时操作的熟练，现在看她不停和滚水打交道，易思岚还是有些怕她被烫到。
从她注水开始，他就一直静静把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手指莹白细长，卵青的盖碗握在手上，更显冷寂。
到最后，易思岚连注意力也跟着全被吸引。
这头孙海玲的话已经说完，却不见他的回应。
叶杉青偏过头才发现，他在定定看着续念。
他咳了声，用手肘碰他一下，轻喊：“易总？”
易思岚眸色一闪，唇边晕出浅淡的笑，“谢谢孙经理，大概了解了。”
孙海玲点了下头，“嘴上说再多，都不如实地考察，我很希望二位能抽个时间到我们茶山上走走。”
易思岚也礼貌地点头。
孙海玲又说：“现在就先尝一尝我们的茶吧。”
应声，续念手上的茶正好出汤。
她拿过两只杯子，将茶汤往里倒好，推到对面，“这是四十年茶树上采摘的。”
她接着又重复刚刚泡茶的步骤，没几分钟，递过来两杯茶，“这是六十年以上的茶树上采摘的。”
两人默契地端起杯子抿一口。
叶杉青眉头轻扬了下，眼底似有惊诧闪过，但有些话终究不好在对方面前说，最后只客套一句：“是好茶，至于去茶山的事，我们也会考虑。”
两人先后起身道别。
叶杉青：“孙经理先忙，我们就不打扰了。”
易思岚：“我们先走了。”
孙海玲递上打包好的茶叶：“二位慢走，如果还有想要了解的，随时和我沟通就好。”
身子已经侧过一半，易思岚又折回来，低头冲续念说：“这里离家远，我把车子留下，下午时间差不多了让胡越过来送你回去。”
续念站起来，“不用。”
又是这两个字。
易思岚沉了口气，想继续说话。
叶杉青先开口：“你跟他客气什么，他又不止那一辆车，回头他再开辆别的就行了。”
续念语气坚定了些，重复：“真的不用。”
易思岚盯她两秒，最后只应：“随你。”
他头也没回，迈着大步穿过人群走了出去。
拐进停车场，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往叶杉青那头扔，“你开。”
车钥匙砸进叶杉青怀里，他接住，懒洋洋应：“行，我是您的司机。”
说完，易思岚已经在副驾的位置坐好。
他拿出手机低头去看工作室群里的未读信息，回复过工作方面的，正要退出，又被罗依琳转发的一条链接吸引目光。
链接标题是“盲人小姐姐展示精湛茶艺，她都这么努力，你还有什么资格躺平？”
罗依琳：[@叶杉青，老叶，你们今天不是去茶博会吗，这是真的假的？]
易思岚点进链接去看，视频近距离还原了他没看见的，续念点茶时被人搞破坏的一幕，以及她后续哭过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又继续后面步骤的一系列事情。
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评论已经飙升将近十万。
如续念所说，大多数人确实是同情弱者的，几乎一边倒在谩骂当时搞破坏的人，一部分人还晒出自己的订单截图，称已经在一盏春的网店购买茶叶表示支持。
但这其中，也掺杂进一些别的声音，说这都是资本家的炒作，搞破坏的人估计和商家是一伙，故意在演戏煽动大众情绪。
易思岚眸色微暗，叫了停：“停车，我去安盛，你在一盏春再待一会儿，多了解一些。”
“啊？”叶杉青有些懵。
踩下刹车后，见他在低头看手机，解开安全带伸长脖子凑过去看。
片刻后说道：“你是看她们展位上只有女孩子，要是舆论发酵引来些奇怪的人，或者是别家茶园捣乱的，她们应付不了吧？”
他推开车门，边摇着头下去，边补了句：“你就假公济私吧。”
易思岚下车往驾驶位绕，板着脸回：“我只是担心了解不够多，如果真的合作会麻烦。”
“麻烦……”叶杉青扯着唇笑，“什么麻烦？怕她哭了要你哄啊，你是那种会哄小姑娘的人吗？”
易思岚没回话，“砰”一声砸上车门扬长而去。
叶杉青把外套反手往肩上扛，转身原路返回。
快到饭点，展厅里人散去不少。
他朝刚刚的茶桌边靠近，跟捧着盒饭往续念面前放的孙海玲视线相撞。
孙海玲问道：“叶先生，是什么东西忘拿了吗？”
叶杉青随口答：“想起一些该了解的还没了解清楚，只好折回来蹭你们的午饭了。”
孙海玲笑笑，朝身后的黄贝妮摆了下手，接过一份饭递给他，“那先吃，吃过有什么问题我们再聊。”
叶杉青道了声谢，不客气地揭开餐盒开始吃饭。
续念在他对面，闷声掰开一次性筷子，捏在手上要去夹菜。
“哎，等等！”叶杉青喊了声。
她右手悬在半空，“怎么了？”
手上的筷子被拿走，她听见叶杉青说：“筷子上有毛刺，我帮你处理一下。”
续念愣了愣，几秒后筷子接回手上，道了声：“谢谢。”
叶杉青语调轻快：“没事，吃饭吧。”
她“嗯”一声，筷子往餐盒里戳。
暗自在想，都说人以群分，叶杉青这么细心，怎么会和易思岚那种人是朋友？
第8章 晴时雨
展位前还稀疏有几名客人，由孙海玲招待。
除开茶桌边的续念和叶杉青，其余员工都坐在后头的木椅上吃饭。黄贝妮抓紧时间吃完，折回来替换孙海玲。
没几分钟，三个中年男人前后走进展位。
黄贝妮微笑着打招呼：“您好，您需要什么，我可以为您介绍。”
最左边胖一些的男人摆摆手，没出声。
朝展位环视一圈，锁定了续念的位置，才说：“我们就想见识见识那小姑娘泡茶。”
另一侧个高的男人附和：“对啊，给我们展示展示，让我们满意了，我们肯定买。”
黄贝妮面露尴尬，“她在吃饭，您要是想品茶，我来给您泡。”
胖男人笑笑，“你泡和我自己泡有什么区别？”
他往续念面前走，手掌往她眼前探，“真瞎啊？”
“你们别……”黄贝妮想上前阻拦。
叶杉青快一步站起来，拉住男人的手腕往一边扯，皮笑肉不笑说：“买东西，可以好好谈，但请你放尊重一点。”
高个男人凑过来，斜着眼说：“卖东西还这么大架子，顾客是上帝懂吗？让你泡茶是瞧得起你。”
一直沉默的光头男人这时开口：“不愿意泡也行，正好哥几个还没吃饭，陪我们一起吃顿饭？”
叶杉青瞪过去，满眼怒意，双唇刚张开。
续念仰起头，冷冷一声：“我是卖茶叶的，不是卖艺的，更不是陪酒的。并且——”
她杵着桌沿起身，“我的茶叶只卖给人。”
“你骂谁呢？”高个男人声调高起来。
胖男人又抬起手，要朝续念指。
叶杉青掰住他手指，朝黄贝妮扬下巴，“报警。”
黄贝妮慌忙“哦”了几声，拿出手机拨号。
孙海玲和其他人也在这时先后进来，两人将续念护在身后。
另外两人拿出手机对准面前的人，“你们继续啊，这儿有监控，我再近距离用手机帮你们记录一下。”
动静闹大，边上几个展位的人都围过来，还有的人帮忙叫来了保安，三人最终被拉了出去。
孙海玲揽了揽续念的肩，偏头问她，“没事吧？”
她摇摇头，重新坐下，“没事，继续吃饭。”
眼看她已经一脸平静拿起筷子，其他人也相继散开。
叶杉青杵着腰喘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真这么快就来啊。”
续念偏了下头，两三秒后确认自己没听错，迟疑着问：“什么意思？你知道会有人来？”
叶杉青坐下，如实说：“我们工作室几年前做网络推广，就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几个人冒充顾客上门找茬，最终查实，是一家和我们前后脚开业的工作室在捣乱。刚刚那几个人，要么也是你们的竞争对手，要么就是网络上没素质的好事者。”
“所以，你折回来，并不是有没了解完的内容，是担心我们几个女孩应付不了。”续念自顾自总结。
这句不再是疑问，而是陈述。
对面的人点点头，“嗯，不过不是我要折回来，是——”
他放缓语速，像是刻意在强调给她听：“易思岚叫我回来的。”
“易……”
续念怔住，眉心轻轻抖了下，惊讶和不可置信在心底交错。
半秒后反问：“他叫你回来的？”
叶杉青又是一声“嗯”，接着说：“我没想到这层，还是他心细。不过他下午有别的事，只好叫我进来。”
原来真正心细的人是他……
续念眼睫垂着，一时不知说什么，沉默中冒出一句：“耽搁你时间了。”
叶杉青笑笑，“没事的，不过你们明天还是尽快调几个男员工过来，以防万一。”
续念点头，“嗯，知道了。”
两人各自继续吃饭。
续念却有些心不在焉，慢吞吞往嘴里喂了两口饭，又重新张口：“叶先生，你们是做调香工作室的？”
叶杉青应：“嗯，我和易思岚是合伙人，也都是调香师。”
“调香师……”
续念嘟囔了句，“难怪……”
“难怪什么？”叶杉青反问。
她还没答出话，叶杉青先朗声笑起来，“哦，我知道了，你是觉得他回家的时候身上香喷喷的，还每天都是不同的香味，肯定是从别的女人身上沾染来的，是吧？”
是。
她就是这么想的。
但在他朋友面前这么说，总归还是不妥，最终没出声。
叶杉青笑得更开心了，“那你是真误会了。”
续念垂下头，低声说：“我误不误会有什么关系？”
叶杉青朝她瞥过来，话锋一转，“不过你刚才也太刚了，果然人不能光看外表。”
续念顺势问：“所以看外表，我是什么样的人？”
“嗯……”叶杉青抿唇思考片刻，“柔和，安静的人吧。”
其实也算说对一部分，但人毕竟是多面性的。
续念双唇微张正要说话。
叶杉青冒出一句：“难怪，他说你是只小刺猬。”
续念：“……”
前一秒才因为误解了他有些愧疚，现在倒好，本就不多的愧疚烟消云散。
她唇角扯起，“他说的？”
叶杉青看过来，她这会儿是笑着，但这笑意实在有些渗人。
他瞬间想收回对她‘柔和’的形容词，连忙说：“开玩笑，开玩笑的。”
-
下午两点多，临时从附近门店借调的三个男员工到达会展中心，叶杉青这才放心离开。
续念和往常一样，待到将近七点，然后自己打车回朝云湾。
两个位置一南一北，正常需要花将近一个小时，今天遇上周末，路上堵了一阵，下车时已经八点四十。
刷卡进了门，没几步，肚子“咕噜”叫了两声。
晚饭那会儿她觉得不饿，想着先回家洗个热水澡再吃，现在倒是有点前胸贴后背的感觉了。
她抬手捂了捂，自我安抚后继续往前走。
不出意外，这个点家里不会有人。
进门后，她也就没多出声，换好拖鞋直接上了楼，半小时后吹干头发又折下来。
她朝厨房那头去，回忆着上次魏玉霞说过的，各类调味料之类的东西放在厨房靠左的壁柜上。
盲杖一点点往前探，触到障碍物后停下，她伸出摸了摸，确认是壁柜，便将盲杖暂时立到一边，双手往柜子上摸索。
先拿到的是一个圆柱形的玻璃瓶，她抠开盖子凑到鼻尖闻了下。
是醋。她拧了下眉，放回去拿下一个。
厨房是半开放式，一侧正对着客厅这头。
她一举一动，全被落地窗边木椅上的易思岚一览无遗。他现在也拧着眉，表情和刚刚闻到醋的她如出一辙。
将手边的笔记本往木椅上一放，他站起身靠近过去，“没吃饭吗？”
突如其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让续念愣住，她抿抿唇，“你在家啊。”
易思岚走到她身边，“这样吧，明天开始，还是让魏阿姨住过来，方便随时做饭。”
他朝冰箱的方向侧了下身，“冰箱里还有牛肉和虾，有忌口或者过敏的吗？”
续念摇头，“不用这么麻烦，我也不会天天在家吃饭，今天是例外。”
她微微俯身，拉开靠左那个柜子第一层的抽屉，拿出一包面条，“魏阿姨和我说过，这里有面条，我自己煮就行。”
“刚刚只是在找调料……”
这句，她声调忽然一沉，头也跟着垂下。
到处摸索，靠鼻子一个一个去闻，她知道自己刚刚的样子一定很狼狈。
这种样子，她平时都是尽可能在人前隐藏起来的。
“那我帮你煮面。”易思岚说着转身拿起一个小些的锅。
续念听见动静，伸手去阻拦，“不用，我自己行的。”
手往前探，触到他露出的半截小臂上，她指尖微缩了下，继续往前，终于摸到锅的手柄往自己这边拉。
易思岚拗不过她，还是松了手。
她摸索着往里加了水，摸索着点火，靠听声音判断水是否开了，面条下去后，又靠手机计时捞起来。
到这里都进行得缓慢但还算顺利。
调料一点点倒进碗里后，她回身去拿恒温水壶想往里加点热水，却一下没控制好泼了一部分在左手背上。
她“嘶”地倒吸一口冷气，白皙的手背瞬间晕开一片红。
易思岚来不及多想，夺过水壶往旁边放，拉着她的左手去冲凉水。
屋内静谧，此刻只有水流和他稍显低沉的呼吸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