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清不惯坐以待毙,跟他们说了声:“我出去一下。”便跨上摩托,一路疾奔,往附近万福路、越秀南路、文明路那边去。周边有好些商户,都是程记的客人,但这两天都没来。程一清在路边停好车,直接走到卖文具的李伯那儿跟他打招呼。李伯见到程一清来,眼神里愣了愣,随即立即换上面具笑容,问她吃过饭没。
“吃过了。”她说,厚着脸皮问,“这两天没见你们去程记买东西啊。”
“太忙了呀。”
“那要不,你们需要什么,我送过来?”程一清笑嘻嘻,“我开摩托,送货上门都好方便的。不额外收费。”
李伯又改口,说最近肠胃不好,只吃主食。
程一清走了好几家熟客,都这样说。直到最后,她在烧腊店强叔那里出来,见他女儿正趴在小桌上写作业。小姑娘特别可爱,程一清很喜欢她,平时到这边都会给她带点花生糖什么的,这天她没带东西,但还是忍不住逗她说了两句话。“阿妹,我今次没带好吃的来。下次带给你,好不好呀?”
阿妹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又摇了摇头。“我不要。”
“为什么?”程一清意外。
“他们说,程记东西吃坏肚子。”
原因找到了。
笑姐那边也打听到了类似的事,说是街坊之间流传,有个孕妇吃了程记东西上吐下泻,赶紧送院,差点出事。又有人说,有几个小孩吃完咖喱味杏仁饼,都吐了。
“假的吧?”闭门会议上,程一清这么说。如果是真的,那几家人肯定会找他们索赔的。其他人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但流言已经出现,怎么消除呢。大家很是苦恼。
程一清想到去找专业人士,何澄。何澄却好几天没回消息,也不回邮件。程一清想起上次她说,过年前会到内地山区做关于教育扶贫的专题,估计没网络。她头痛,一时不知怎办。这时,笑姐忍不住提议,不如找陶律师?
他?不行。
眼见程一清斩钉截铁,笑姐小小声说:就算做不成情侣,都可以做朋友。
程一清无语。
笑姐却以为自己戳到了程一清痛点,赶紧转话题,“或者,看看程生能不能帮忙?好歹都是姓程的,他也不能看着程记出现问题,坏了——”
程一清被提醒到了。是他在背后使坏吧?一定是他。想做坏广州程记口碑,然后趁低收买配方。她黑着脸,低头给程季泽发消息,直接问他,“是你?”
程季泽没回。是没脸面,还是因为不在广州呢。再加上生意不佳,程一清一颗心直插谷底。
又过了两天,程一清正在提早收铺。这天开玻璃柜时夹到手指,她手忙脚乱翻止血贴粘上,手机这时突然响起,是境外陌生号码。她按了免提,边撕止血贴边接听,“喂?”
“我是程季泽。”他那边背景音有点杂,似乎在空旷人多的车站,“我今晚到广州。一起吃个饭?”
前两天的怒气,到现在已经散了一大半。程一清这时想要质问他,思绪还没酝酿成语言,已被程季泽打断,“我赶车。今晚七点半,长堤罗记海鲜酒家,东山房。”也不给她反应时间,电话突然挂断。
程一清虽生气,但当下她完全没有任何办法,也没有任何人脉。一个到处借钱、依然欠钱的人,哪里有人脉。
入夜后,气温骤降。夜空填空呈青紫色,像腿上身上莫名其妙的淤血似的。奔腾的大块白云朵朵,这里遮盖一点,那边掩盖一下。因为地铁施工,路上大堵车,程一清虽骑摩托车但也行进困难。她晚了到,赶到东山房前已是气喘吁吁,一推门,里面坐了个人。那人正抬手喝茶,这时回过头。
程一清见到是陶律师,怔了一下,转身就要走。
陶律师喊住她,“先别走,阿泽马上到。”
程一清背对他,在门口停住。
“我知道,或者我跟阿泽还欠你一句对不起。虽然,我们俩用意是好的,也并没做对不起你的事。阿泽只是希望这件事能够推进得顺利些。”
程一清心想,我不会再相信你们。她转过身,大踏步进来,“其他事不用多说。我这次见程季泽,只有一句话:我们程记,是不是他找人抹黑的?我问完就走,一啖水都不会喝。”
“如果你想问这个,那么我可以替他告诉你,不是。”
程一清身后,忽然传来程季泽声音。“如果是我,我就不会找阿陶帮忙商量,怎样解决这件事了。”
程季泽拉过椅子,站在椅背后,做一个请她入座的手势。“既然这么远来到,我希望你可以花五分钟,听我讲清楚整件事,再决定要不要走。”
程季泽解释,说自己前两天注意到这件事,请陶律师找人查,最后发现是附近饼家做的。
“附近饼家?”
“阿旺西饼。在你们那条街出来右拐……”
程一清打断,“我知道在哪里。”
程季泽点头,他说,阿旺西饼刚好也推出了咖喱杏仁饼,而且他们花了大价钱做推广,据说是希望被连锁饼店收购。这个关键节点,半路杀出程记新品,所以就叫邻居孩子去买咖喱杏仁饼,回来佯装吃吐了。“至于孕妇送院这事,根本没有当事人,都是他散播的消息。”
陶律师补充,“这件事查清楚,你大可以放心。阿旺西饼不敢再乱来。”
“阿陶会帮我们。”
程一清脱口而出:“我们?”
程季泽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自然而然道,“当然是我们。广州程记跟香港程记,都是程记。我知道你不信我,不认为我真心帮你。但要知道,这边出了事,对我们也没有好处,也损害我们口碑。情感上你不把我当做一家人,但血缘上,我们的确是一家人。”
说完,他坐下来,打开桌上餐单,递给程一清,“这家海鲜不错。看看吃什么?”陶律师在室内感觉到热,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
程一清没接过:“多谢你们。”
程季泽的手握着餐单,等着她下一句。
程一清:“我明白了。”
“所以?”程季泽盯着她看,陶律师一只手搭在椅背上,也抬起头看她。
程一清:“你说得对,广州程记跟香港程记,都是程记。我们应该合作。”
程季泽到广州以来,一路感受到的种种细微不快,此时都消散。就连室内的沉闷,都瞬间消失。他微笑,“那我们边吃边谈?”
“改天吧。”程一清低头看一下手腕上那只卡通表,“我今天的确只来问个答案。”她看着程季泽,“我跟你,另外再约个时间见?”
“暂定这个周六,关店时间后,我去找你?”程季泽不是那种“得闲再约”的人,他推进一件事,势必要把每个时间节点都明确清楚。得到肯定答覆后,他礼貌地微笑,将程一清送出门口。
广州天气像发神经一样,头天夜晚还冷冰冰,次日艳阳高照,日光晒得人微微发汗。陶律师见完客户回来,到公司坐了一下,回家换上球衣,就驱车到天河体育中心那边。他抵达时,程季泽早到了,正跟几个陌生人打球。陶律师站在边上看,见他抢到篮球后,绕过身边层层障碍,身体一跃,手臂一伸,篮球在篮筐边沿转了半圈,进了。
陶律师在场下拍掌。
程季泽将球抛给队友,向他走来。“现在才来?”
“我还要打工啊,哪里像你好命。过几天签完合同,配方到手,又回香港当有钱人家少爷。”
程季泽轻轻往他肩上打一拳,“这是你的想像。”
“真是想想都开心啊!”陶律师看他一眼,“不过讲真,这么大一件事,现在算是差不多有着落了。你应该开心了吧。”
“没到时候。”
“我对你有信心。就算没到时候,或者没有机会,你也会硬生生创造合适时机,不是吗?”陶律师笑,“否则阿旺西饼的老板,那天怎会遇到一个陌生食客,把程记抢生意的事告诉他?甚至还建议他,可以在背后唱衰程记?”这么说着,他探究式地盯着程季泽,但程季泽只顾专心拧开瓶盖,仰头喝着矿泉水。
陶律师单刀直入了:“大家这么熟,不怕告诉我。是你吧?毕竟你们香港程记,可是很会搞这一套的。”
“过程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结果。”程季泽看向篮球场。场上,一个戴发带的男生做了个娴熟的假动作,骗过对手后,转身过人,双手向上一抬。
球进了。
第15章 【1-15】合作愉快(上)
这几天生意一般般,笑姐提前走。程季泽到程记时,只见到程一清一人。她左手上缠着白色绷带,程季泽走近了问她。她抬起双手,递到他跟前展示,“最近在学制饼,手势不对。伤了。”
“以后有钱了,你们就可以请更好的制饼师傅。”
“不是你们,是我们。”
程季泽“嗯”一声,尾音微微上扬,像他微抬起的下巴。程一清跟他说稍等,回头对里面大喊:“老爸老妈,我出去一下。”
德婶从二楼探出头来,高声叫:“又出去?今晚在家吃饭吗?”她一眼见到程季泽,意外。程季泽抬起脸,礼貌地跟德婶招一招手,也昂着脑袋,微微抬高音量,“今晚我请程一清吃饭,后面再请你跟德叔吃。”
“那你们俩吃完饭,你到我家来喝完汤再走?今晚煲了五指毛桃猪骨汤啊。”
“不用啦!我们去谈正事。”程一清走出店门,一只右手生硬地往下拉铁闸门,程季泽上前帮忙。关了店,程一清要往摩托车棚走:“你坐我车尾,我带你去间茶餐厅。”
“我们打车去。”
“你信不过我车技?”
“……还是打车吧。”
最后,摩托车没开成,茶餐厅没去成。两人到东方宾馆西餐厅去吃东西。程一清问:“你们有钱人都喜欢来这种好像很有情调的地方吃饭吗?”
“第一,我不是有钱人。第二,这里安静,谈事情方便。”程季泽没跟她讲,他觉得这种西餐厅模仿得不到位,怀旧英文金曲有种在都市里搭起七十年代美国农村的错位感,用粤语讲是九不搭八。但无论如何,在千禧年的广州谈事情,这种地方最合适。
两人打开餐单,程季泽说,“这餐我请。”
程一清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忽然觉得她眼神有些微妙,事情似乎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但他仍照样演下去,“你想吃什么?”
“先谈正事吧。免得等下彼此谈不拢,不愉快,都吃不下。”程一清合上餐单,“我答应跟你合作,但不是以之前你说的方式。”
在外人看来,程季泽素来颇有涵养,充满耐心,从不轻易发火。但这事一波三折太久,每次在他以为要结束时,临门一脚,又起波澜。他内心有些无名火,但他伸手握住水杯,喝一口水,让自己冷静下来,“说来听听。”
“我们两边一起成立新公司。你出钱,我出配方。”
程季泽放下水杯,“不可能。”
他动作太利落太有力,水从杯子里溅出来,掉到桌布上,掉到他手背上。程一清抽出纸巾,一张放在他手背上,一张用来吸桌上的水。他看着她拿出来的纸巾,是超市买的打折劣质品。
劣质品,怎敢跟他这样谈判?
“我坚持原来的方案。”
“我也坚持我的想法。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双程记,这样可以跟广州和香港两边都区分开来,但是又有关联。新的世纪,新的开始。”
他觉得可笑。“你缺钱,我们有钱,你们有配方,我们想买配方。就是这么简单,OK?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搞得这样复杂。”
程季泽还有最后一张牌。
这次见面前,他打听过,程一清的债务还没清。虽然他不清楚,她到底用什么手段让债主延长债务期。不过,女人,尤其一个漂亮女人,无非那几种手段。他感觉程一清不是这种人,但人到绝境时,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呢。
这不是他该关心的事。
只要程一清还欠着钱,他就始终保有优势。
他冷淡地起身:“很可惜这次合作不成功。”他边说边掏出黑色长钱包,从里面捻出几张百元,“我说过这顿我请。”
程季泽将纸币放在桌上,用刚才喝水的杯子压住,“我明天就要回港,今天还有些东西要收拾。这里没有别的事,我不会再回来——”
“你会。”程一清平静道,“因为你急于做出些成绩给某些人看。比如,你爸,你大哥。”
程季泽的目光越过那个玻璃杯,看向她。
这个女孩,并非如他开始所想那样蒙昧无知。
好友何澄搜集到的资料,像雪一样融在程一清体内。她将这些资料提纯成对自己有利的话语,又变作温和却犀利的一柄剑,并不扎向对方,而是轻轻在他皮肤上撩过。她要让他知道,她虽贫虽弱,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
她说:“你爸非常希望进入内地市场,是吧?你哥程季康,他才是香港程记的接班人,他在家族企业内部已经站稳脚跟。所有关键岗位都被他安排了人,你插手不了,连你爸都忌他几分。但内地不一样。你想想,如果你只是买下配方,配方到手,可能短期内你爸会将你放进公司,做个或重要或不重要的职位。但后面呢?公司还是程季康的。你做得不好,他照样会防着你。你做得好,他会直接下手除掉你。为何不另起炉灶?”
“我跟我哥关系很好。”
程一清压根不信这种屁话。何澄把采访时的每个细节都告诉她了。程季康眼睛里都是野心,每次被问到关于程季泽的问题时,他的微表情都透露出不快。而且,他显然在逃避这个话题。
程季泽不是蠢人。他会不知道他哥忌惮自己?还要为他卖命?
她罔顾程季泽言语,像在继续自说自话,“只要公司是你的,一切容易得多。你要做些惹父兄不快的事,只消说是我们这边想法,大可推得一干二净。”
程季泽不语,似在思考。
“是不是一家人不重要,是否同一条船,才最紧要。三叔,你说,是吗?”说罢,程一清忽然一笑,“你慢慢想。我不急。”
说着,她打开餐单,认真翻阅,边看边说,“这里有什么好吃的?我不喜欢吃牛扒,银鳕鱼还可以喔,不知道味道如何,我可以试一试——”
程季泽突然说了句什么。程一清从餐单上抬起眼睛,“你说什么?”
他低头,从高处往下看她,一只手向她伸出去,“我说,祝我们合作愉快。”
第16章 【1-16】合作愉快(下)
农历年快到,当地外来务工人员都已走了大半,城中工地早已停工。湘菜馆川菜馆都陆续关门,慢慢地,连潮汕菜湛江鸡都关店,就剩下老广本地还在卖肠粉艇仔粥鲜虾云吞面煲仔饭白斩鸡腊味叉烧。离除夕渐近,除广州火车站跟发廊人潮涌动外,市面就越发萧条了。
程季泽怕夜长梦多,很快跟程一清、德叔都签了约。德叔觉得事多且繁,也不细看,弯腰在给程一清的授权书上飞快写下名字,“是不是这里签字?我签完没有其他事了吧?我要赶回去制饼了!”程季泽微笑,说德叔签完字就可,剩下的,交由程一清慢慢看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