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脸上的痕迹分明就是妆化出来的,只不过较常人手巧些,几乎能以假乱真,但细瞧之下,是根本遮掩不过去的。
于是听到自家师父说这伤治不了,一个赛一个地不可思议,都不知是不是因师父年过六旬,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了。
“师父,这伤……”
离得最近的一个正要上前提醒,却被孙大夫给摆手呵退了。
邓婆婆另一边的交椅上坐着,听到这话脸上也露出一些疑惑之色。
管事的见状也出声问:“孙老先生,这真的治不好么?”
却说屋子里天芷那疹子,请了陇安府许多大夫来瞧都拿不定主意,都说就算治好那疤痕也少不了的,然而这孙大夫一来却能说个首尾,干脆利落地给下方子不说,不到一日那疹子就有消退的迹象,人也不烧了,叫他们心服口服。
怎么到苏遮月的头上就不好了?
而且他自己看着,苏遮月这脸,比起她一开始来的时候,那已经好了不少,都没那么骇人了,只不过是结了仿佛黑疤一样的东西罢了,去掉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么。
孙大夫瞧了他一眼,笃定地说:“凡病都讲时日,过了能治的时候,病入肺腑,就是请来大罗神仙也治不好。”
他说着就拂袖而起,径自往外走去,管事的不敢再多问,只陪着将人送出去。
若说此刻最欢喜的便是那二月了,她方才还受邓婆婆的眼色十分不安,听得孙大夫这一诊断,那心便稳稳当当地落了下来,这样的名医都治不好,那苏遮月也就是个废人了。
苏遮月自己是疑惑大于欢喜,她也没想明白,为什么素娘一眼就瞧出来的,这位有名的老大夫却偏偏说她是治不好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难不成她的身上还有什么别的深入肌理、连自己都没发现的病症么?
不过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勉强逃过一劫。
苏遮月将面纱重新戴上,走过去向邓婆婆恭敬欠身道:“还请婆婆向朱妈妈捎带一句,月儿多谢妈妈关心,但既然连孙老先生这样的名医都这么说,只怕我这脸应当是没办法了。”
她心中欢喜,但依旧努力地使自己的语气带上了一些悲伤。
邓婆婆听了却没立刻开口,只是看了看她微隆的肚子,又抬头看她被轻纱覆盖的脸,缓缓道:“你倒是个好运道的。”
苏遮月本欲应一声,反应过来却是一愣。
怎么是好运道了?
在她这里是好运道没错,但在邓婆婆眼里她的脸治不好不是违了朱妈妈的吩咐,多少也得皱眉感到麻烦才对,怎说她是好运道?
邓婆婆看出她的疑惑,却又转开话茬,叫她在身旁坐下,似唠家常地说道:“前儿个,万爷回了阁里一趟,说旬日里会有京里的贵人来,朱妈妈便挑了一些新雏儿给他,都是早就预备着的,个顶个的尤物品相,你猜怎么?”
她话到这儿,忽然推了一盏茶给苏遮月。
苏遮月不明白她的意思,想要推拒,却不见邓婆婆撤回手,只好诚惶诚恐地接过来,一面又徐徐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猜不到。
邓婆婆便自答道:“万爷看了后却说都不够妥当,只有个妖精皮子,没的那真正勾人的魂儿,一两日新鲜劲过去了,是绝然留不住人的。”
苏遮月两手捧着茶盏,眼神显出一些茫然,她记得姝烟之前说过万爷的事都是极隐秘的,讳莫如深,不知为何邓婆婆这般明白地说出来。
但邓婆婆要说,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听着。
无论如何,总比揪着她脸上的恶疮不放要好。
邓婆婆继续道:“朱妈妈便要着手另选,谁知万爷又说,他已看中了一个,是极保险的,断不会有失,也不是姑娘,只是个丫鬟,你猜那是谁?”
苏遮月的手颤了颤,捧在茶杯里的水立时荡了好几荡,映出她一双惊惶不定的眼眸。
邓婆婆这么明晃晃地对她说着,旁边候着的下人哪一个听不出来,这人选一定就是苏遮月。
这一下那二月的牙根恨得都咬紧了。
她知道这万爷挑人和平日里姑娘接客是不一样的,一是那客人绝对不是寻常的人物,二是一旦挑中了,就只需侍奉这一个。
就算人家往后不来了,也能继续过她的姑娘日子,就在浮云阁山后的院子单住着,由阁中供养,依旧是锦衣玉食,丫鬟伺候,游山玩水,除了不能接旁的客人外没有半点不足。这样的日子连天芷都没得比,都快赶上那些高门大户的闺秀了,是她们这些人做梦都盼不来的。
邓婆婆扫了一眼旁边纷纷瞅眼过来的下人,挥了手都叫先退下,又与苏遮月道:“不过万爷又提起你的脸儿来,问如何了,听得没好,便吩咐找大夫治一治,什么样的病,只要下了银钱,都能治好的不是,若是赶在客人来之前治好了,那这客人就得着你侍奉了。”
苏遮月惊恐地说:“但是……”
她连话都说不完整,只一只手冲着外头指去。
邓婆婆接口道:“是,我也听到了,孙老先生说了治不好,所以我才说你运道不错,向来被万爷挑中的,没一个能说个不字的。”
话到这儿外头有下人急步过来,邓婆婆见势起身,离开时忽然回头看向苏遮月道,
“你真该好好谢谢那位孙大夫,若不是他早年救过万爷的命,他这睁眼说瞎话的诊断,怕是没一个敢报上去的。”
第84章 暗心
苏遮月沿着长廊,走回隔壁院时,天已暗沉了不少。
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
夹着雪粒子的雨顺着斜风,飘淋到苏遮月的脸上、身上,带起一阵又一阵的瘆人的寒意。
她却无知无觉的。
怜儿得了姝烟的吩咐,一直往这儿打听她的消息,这时见她出来顿时一喜。
马上迎了过去,正好也是带了一件厚厚的斗篷,往苏遮月身上披上,一双黑黑的眼眸兴奋得亮晶晶的,直向她问:“大夫瞧得如何,姐姐的脸是不是过几日就能治好了?”
她早就知道苏遮月是个极出挑的,这一回见苏遮月被专请去治脸更是愈发坚定。
怜儿和二月不一样,她不是个心比天高的丫鬟,她知道仅凭自己的资质是做不成姑娘的,阁中虽也有姿色平平被砸中金饼的姑娘,但她觉得这样的事太虚,不实在,是海市蜃楼,人不能指着这样的美梦过日子,何况她若真有这样的好命数,哪还会被卖到这勾栏院里头?
但她也不是认命的人,海市蜃楼她不敢想,但别的她是可以想的,比如给自己选个最好的主子。
姝烟虽然对她不算差,但从前院走出来的姑娘心机太深,服侍起来要小心再小心,太累,相比之下,她更愿意跟着苏遮月这样的,心地纯善,便是做错了什么也不会被训斥,还会真心把她当姐妹待着,有自己一份吃,就不会少她一份。
而且苏遮月就姿容而言更是顶尖,怜儿虽未见过花魁谢染,但总觉得苏遮月治好了脸,未必会输。
她既要挑主子,这么一个心地纯善又前途无限的,可不就是她最好的选择。
至于苏遮月心机不深、易受人欺这一点,那就更好了,她脑子活啊,她来算计,苏遮月就愈发着指着她,靠着她,更离不开她,想那旁院的天芷和二月不就是这么过来的么?
所以怜儿来前前后后几次来这院儿瞧着,不仅也是得了姝烟的吩咐,也是自己十万分地紧着苏遮月的脸,毕竟这张脸一治好,一定就能开院了。
苏遮月抬眸看着她,摇了摇头。
怜儿愣了一愣,转眼便重拾笑容,劝慰道:“姐姐莫伤心,这个大夫不行,总会有更好的大夫的。”
苏遮月这样的脸,天生的美色,治不好是真真的暴殄天物,怕是老天都不会这么算了的。
大抵就是时机未到,毕竟肚子里还有个孽种呢,有那等子癖好的客人毕竟还是少数,头回接客应选个更体面的客人。
苏遮月不知她心中的百转千回,点了点头,与她一起向里院走去。
一路上,怜儿在旁边逗她开心,她却左耳进右耳出,脑海里一直萦绕着邓婆婆最后的那句话。
什么叫“睁眼说瞎话”?邓婆婆是知道她脸上的伤是假的了么?但是她若早就看出来了,为什么还要请大夫再给她看?
且她后来那话的意思好像是要照孙大夫的诊断禀告上去,那如果知道是假的,为什么还要这样禀告?这是帮着她欺瞒?又是为什么呢?
漫天的雨已全然变成了雪,落在朱红的廊柱上,化了开去,顺着淌下来。
苏遮月忽地一愣,
莫不是因为她的血么?
她一下停住脚步,仿佛有一些想明白了。
是不是因为邓婆婆和素娘需要她的血作药,但若被万爷挑上了,也许就没法把她弄做药引了?所以邓婆婆从私心上不想她被送上去,才选择帮她么?
眼下也想不到别的理由,苏遮月只能暂且这么安慰自己,虽然同样都是出卖身子,但出点血可比供人在床上玩弄要好太多了。
浮云阁的姑娘都仿佛受了某种教诲般,将陪男子上床这件事当成一份平平无常的活计,没的什么羞耻心思,只比着谁的客人更多,谁的客人更好,谁日子过得更体面。
苏遮月却如何也过不去这一关的。
想到这里,她心里都对邓婆婆生出十分的感激来,还有那位孙大夫,她更是在心里谢了又谢。
顶雪走了一阵,终于回到了她们的院子里。
屋子里生了兽炭,暖融融的,一会儿便将苏遮月斗篷上的雪花化开了。
姝烟正等得焦急,看到她和怜儿进来,忙揽过来,不及坐下,就如怜儿一般先问脸的事,听到说治不好,她面色一松,那从早上开始就提起来的心倏然就落了地。
还好,还好是治不好。
姝烟这才将苏遮月揽到塌上亲昵如姐妹一般坐下,给她递上热腾腾的汤婆子捧着。
其实她今日不知盘算了多少遍。
首先若是苏遮月治好了,以她那半脸的姿容都已经能引诱到周成安那般的人物,更不用说治好治全了,那必然是开院姑娘的待遇了,姝烟倒不知道万爷那一层已经做了安排,只直觉一定会比着天芷的规格一般,没准还要再往上去。
那样她就失了一条臂膀。
就算是邱沣眼下被她凿开了一条口子,但那也只是口子而已,不稳当的,而且就是这口子的契机也是苏遮月给她送的,苏遮月身上的运道姝烟虽然说不明白,但就是能感觉到,若是一旦离了她,姝烟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把住几个客人。
是以她绝对离不开苏遮月。
但还只是一层,她心里头还有一点更深的心思,纵然她和苏遮月以姐妹相待,但毕竟苏遮月总归还是她的丫鬟,倘若治好了脸,一朝飞升,与她成了一样的姑娘,甚至还可能在她之上……
姝烟虽不愿承认,但心里却是一万个不乐意见的,这不乐意的劲儿比天芷在她头上晃悠更甚。
毕竟天芷是一直在她上头的,没有变过,苏遮月却不一样,她还是丫鬟时,姝烟自能把她当姐妹待着,也是实心实意的,但若是苏遮月到她上头,那就连她自己都说不准了。
不过这点阴暗的心思她第一次见苏遮月时还能说说,如今两人成了姐妹,她却是愈发开不了这个口,而且此时不比以往,苏遮月治好了脸,她就是想留也留不住,那是朱妈妈和邓婆婆周转的事,由不得她。
所以眼下得到确定不治好的消息,姝烟面上是十分的同情和宽慰,但心里却是笑开了花,说道:“治不好就治不好,我昨晚上还听那邱沣说什么,‘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所以这脸呀,治不好真也没什么的。”
其实她听到邱沣这么教说她的时候,心里却是连骂不休,她要是没一张好脸,还能在这浮云阁混么,这话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然而苏遮月听了却觉得十分道理,还点了点头。
因那恶疮生着不疼,她其实还希望继续有着,也免她一惊一乍的。
是以女为悦己者容,她从前为着李祁,后来为着姬离,如今他不在了,她对自己的脸,没什么好在意的。
这时下人送来晚膳,怜儿帮着张罗在食桌上,又送人出去,她与这下人已经稔熟,也时常会打听些别院的事。
回来时脸上带着笑意,姝烟瞧得挑眉,问她怎么了,怜儿道:“姑娘听了也会笑的,真真是一个出气的事,是那位陆爷,昨晚不是说走么,竟没走呢,转到冬萼院里抱了一个九娘,结果脱了裤子……”
怜儿说到这里实在忍不住笑,一个劲儿地摆手摇晃。
苏遮月看得茫然,却见身旁的姝烟“噗嗤”也笑了出来,又道一声,
“该!”
第85章 姘头
原来苏遮月在天芷那院里惊魂一出的时候,外头都在纷纷扬扬地传陆衷那档子事。
苏遮月这时也想了起来,当时邓婆婆是得了外头下人的传信,才匆匆离开的,她隐隐约约也听到陆爷什么的,但当时自己神魂惊颤,根本无暇细想。
不过就只是昨夜见了一面罢了,她此刻连陆衷是个什么长相都记不得,更不用说去关心他出了什么事。
怜儿在旁边笑得前俯后仰。
一半是因为当时宴上陆衷不拿她当人看,如今见他出丑,倍儿解气。
不过在那些贵人眼里,连姝烟这般的姑娘都不过是用来暖床发泄的物件,更不用说她们这些丫鬟了,她恨是恨的,扭头就忘了。
这笑的另一半,还是因为这事真也是太逗了。
却说陆衷这人娶十多房妾,也不只是因为钱多势大,想这陇安府有钱有势的也不少,虽不及他,但买这么些个人也都是小菜一碟,之所以没像陆衷这么夸张是人家也有自知之明。
一般生在富贵乡的男子,不追慕功名的,平日里哪一个是动手能劳的,那从小就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走着,到了年纪立刻放浪声色,无所忌讳,这般虚度,就是个身子骨健的,一般没到岁数都蔫了,休说十来房姬妾,就是两三个美艳的,也顶不住那妾室的需索,故而不少一过了而立,都开始洗心革面学佛学道,写字画画或是提笼逗鸟,端的都是一个个看破红尘的样。
实则哪是真不沾酒色,真就是年纪大了,有心无力。
而陆衷偏偏就是那个异类,他虽也是繁花锦绣、蜜糖水里泡长出来的,却有着非常人的本钱,这才能娶得这么房,且那雨露竟都眷顾得过来,是以与他差不多的世族子弟观他多娶,一面嫌他放诞,一面又艳羡得紧。
姝烟揉了揉笑僵的脸,收敛那点子幸灾乐祸,正经地思索了一会儿,向怜儿道,
“这事几分真假,别是你这丫头上一回记恨了他,来我这儿以讹传讹?”
毕竟陆衷那名声儿是这浮云阁里经年不衰的话茬,哪一个姑娘不知道他在床上如何能逞威风。
怜儿大呼一声“冤枉”,急切辩解道:“凭陆爷那般身份的人到了哪个屋不都是被人盯着的么?而且又不是单独的院子,是前阁里,大家都挨着屋子住的,里头办事,隔壁的,外头的,听墙角的哪会少的?怎么就成了我造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