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得回去。
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晏长陵捧着他的脸,泪眼看着她,突然问道:“阿潋,你知道为何我们改变不了这一切吗。”
白明霁无声地咽哽着,抬起头,目光悲痛而茫然。
晏长陵苦涩一笑,告诉了她真相,“因为,我们没有重生,我们好像回到了前世。”
所以,无论他们如何去努力,纵然过程改变了,结局也不会变。
……
“世间之物,唯有过去不可变,活着之物不会因外界的干预而死,逝去之物,也不会因施主的到来而复活……”
“望施主早日克服心中所惧,回到自己的位置。”
这一世已过,他无法改变。
他得回去,坦然面对自己应该承担的一切,去结束这场悲痛的轮回。
他有一桩秘密。
一桩见不得光的秘密。
来世里他不是战死的。
后来从边沙传入朝堂的传言,是他被万箭射死在了城门,可真相除了他自己,无人知道。
阿姐死后,他杀了所有人,自爆身份,自尽在了那道他永远都走不出去的城门前。
因他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没了力气再走回江宁了。
他生来便是一身高贵,自信张扬,众星捧月,是世人眼里的楷模,最后变成了那副阴暗颓废的模样,别说旁人,连他自己都憎恶。
他不想自己的阴霾,玷污了曾经的光辉,怕自己脏了晏侯府,更不愿意看到众人眼里对他的失望。
那曾是他的噩梦,尘封在心底深处,不敢触碰,不敢去回忆,甚至不去承认,曾经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可他没想到,自贱的命阎王不收。
命运给了他一次选择,让他回到了前世,见到了一切的根源,也让他见到了曾发誓来世不愿再相见的妻子。
她追他万里,到了边沙,连一句“为了我,留下来”都不忍说出口。
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人,为了他的生死,默默地受着折磨,他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
“阿潋,等我。”
这一次,他会活着回去。
回去救她。
一次不够,那就多试几次。
白明霁愣愣地看着他。
前世?
他怎么知道……
可她还不及问,震耳的号角声突然传来,盖过了她所有的疑问。
她紧张地看着前方扬起来的大片黄沙,奔腾而来的马匹密密麻麻,如同蚂蚁一般大小,势不可挡呼啸而来。
耳朵一瞬失聪了一般,她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晏长陵不知何时已松开了她,最后一滴泪映入了她的瞳仁内,“阿潋,等我,哪怕倒是你记不得我了,也要好好地活一世,白头到老……”
耳畔时而嘈杂,时而安静,白明霁定定地看着前方,眼前的画面和声音断断续续。
“晏将军!”
“送少夫人回去!”她看着他回头奔向黄沙,看着他举起银枪,跳上了马背,“列阵!”
长凌风翻乘春自有期。
戈戟云横,遥拥峥嵘。
他姓晏,名长陵。
字:云横。
死于三个月后的一场初雪中。
樵风说,十月边沙下雪,真是千年难见一回。
周清光跪在她跟前,手里捧着那根银枪,磕头不起,以求她的原谅,“将军是为了救我才……”
他不是救他。
他是想救所有人。
“所以,要回去,必须得死吗?万一呢。”白明霁坐在煨着茶壶的火炉子旁,身形比来时消瘦了许多,望了一眼外面飘进来的雪粒子,嘴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万一回不去呢,我该去哪儿找你啊。”
他说这一世是前世,那两人的结局又是什么呢?
就是当下了。
生离死别,以至于来世,两人宁愿永不相见。
在那个漫长的深秋,白明霁见证了所有人的结局。
晏长陵的尸骨送回晏侯府的那一日,晏家老夫人也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怀抱着两罐子核桃,安详地走了。
临走前她握住了白明霁的手,说道:“我都知道,我晏家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望苍天有眼。”
在老夫人和晏长陵的葬礼上,活了两世,她第一次看到了晏月宁。
她挺着大肚子,在大启太子的陪伴下回到了江宁。
与晏长陵口中描述的一样,她长得很漂亮,也很温柔,忍着泪来安慰她,“你叫阿潋对吗?云横没骗我,你长得很好看。”
她与自己道歉,“对不起。”
也不知是替晏长陵对她说的,还是觉得自己没有保护好晏长陵。
白明霁摇头,告诉了她:“这世上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欠他几分,但阿姐没有,他不需要阿姐的道歉,阿姐能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便是对他最好的回报,他一定很感激您。”
这一世,起码在她还活着的那一段时光里,大启太子和太子妃,还有他们的孩子,都安然无恙。
头七过后,晏月宁回了大启。
半年后传回来了消息,太子妃顺利诞下一子,紧接着大启的老皇帝驾崩,太子萧炜烨登基,晏月宁成了皇后,他们的儿子又被封为了太子。
晏长陵那一战之后,大宣终究再无力支撑,宣告国破。
大酆与大启两国重新划分了国界,两国定下了百年内互不相侵的条件。
大酆的边境再无纷争。
同年冬季,陆隐见也实现了自己这辈子的愿望,最终成为了内阁一员。
在他最风光之时,对所有人扬言,他一生不续弦。
他的妻子只有钱家三娘子,钱云归。
至于晏玉衡,晏长陵去往边沙时,听说他畏罪自杀,死在了地牢里。
可在晏月宁回来的那一日,白明霁却看到了他,也只仅仅那一面,之后再也没有见过。
来年的春季里,皇后替大酆诞下了一名太子。
皇帝很高兴,举国欢庆了三日。
纵然市井之中还是有流言,说皇帝不过是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玩了一场心计,当今的皇后哪里是什么白家宗亲,就是太后本人,但又拿不出证据,只能在背后嚼嚼舌根。
晏长陵曾对她说,结局已定,他什么都做不了。
可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结局,正是他的选择和牺牲换来的。
何为因果。
到底是果在前,还是因在前?
晏长陵死后,似乎一切都好了起来。
但有一人好像和她一样。
白明槿的周年祭上,白明霁去祭拜了她,看到了她的墓碑旁不知何时多立了一块石碑。
石碑上刻着:梁重寻爱妻白明槿之墓。
当是裴潺立的。
晏长陵的葬礼上,裴潺也来过,跪在她身前,对她说了一句,“阿姐,节哀。”
那时候的她就已经麻木了,不知道何为悲伤。后来的日子,白明霁整日呆在自己的院子里,没再见任何人,便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某一个夜里醒来,她伸手摸了一下鼻尖,摸到了一手的黏糊,同时夹杂着一股血腥味。
她得了同钱云归一样的病,查不出原因,但身子骨就是一日比一日差。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晏长陵走后,所有人都知道她悲痛过度,几乎去了半条命,并没有人察觉出她的不对劲。
又到了深秋,皇后来到了晏侯府。
来探望她。
很久没有招待过客人了,白明霁难得起了兴致,让素商打扮了一番,面朝着庭院,与皇后坐在屋内的蒲团上喝着茶。
皇后问她:“一年了,你怎么打算的?”
白明霁道:“娘娘,我过得很好。”
皇后‘呸’了一声,说,“你有多久没照过镜子了,知道自己成什么样了吗?你要是舍不得这个院子,找个上门夫婿,让他姓晏,上门来陪你成不?”
白明霁被她逗笑了。
见她还笑,皇后又气又急,“阿潋,我知道晏世子是好,可他已经不在了,你总不能为了他守一辈子的寡,你才多大?十九,你瞧瞧你,竟活出了老气横秋……”
“今日我来,并非是我一人的意思,陛下也带了话。”皇后道:“晏长陵走之前,曾找过陛下,说你若是再嫁,不能让任何人拦着。”
也是这一世白明霁方才知道,人的眼泪,可以无限的流,当真爱上一个人,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忘却。
“不用了。”她用不着了。
皇后继续劝说:“阿潋,人的一生很漫长,你总不能一直这般熬下去,那得多难熬啊。”
她知道难熬。
所以,她不熬了。
他对她说过,要她等他。
她相信他。
皇后还在喋喋不休地劝说着。
白明霁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抬起头看向了门外的景色,萧瑟穷秋,夕阳金色的光芒蔓延至阶前,似轻烟一般铺洒进来。
这一幕莫名熟悉。
白明霁一笑,突然道:“娘娘,我可以回家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耳鸣了,她说完后,皇后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似乎沉默了很久,半天都没再说话。
屋外的残霞愈发徇烂了,白明霁也没转头去看她。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隐传来了茶壶沸腾的声音,一阵微凉的秋风刮进来,吹乱了她鬓边的发丝,她伸手去拂,意外地碰到了一只耳铛。
自晏长陵去后,她身上再也没有佩戴过任何首饰。
她记得今日没戴过耳铛。
她诧异地抬手,轻轻的摸了摸那只耳铛,身侧一只手突然横了过来,提走了她跟前火炉子上正冒着滚滚浓烟的茶壶。
白明霁一愣,视线随着那只手移了过去,看着对方往她跟前的青花瓷茶盏内,慢慢地注入了沸水。
潺潺的茶水声,水花轻溅,搅动了茶盏底下的一层茶叶,瞬间浮了起来。
“恭喜阿潋。”耳边一道嗓音落下,那双手把茶壶放回了火炉子上,将跟前刚泡好的一盏茶,轻轻地推到了她的跟前。
紫色的衣袖,绣着一朵兰草,以苏绣收口,这样的料子虽也昂贵,去并不招摇华丽。
不是皇后。
白明霁心口猛然一阵跳动,像是过了一场梦,又像是隔了一世,缓缓地抬起了头。
晚霞残光中,她看着对面的孟挽,冲她温柔一笑,“晏家的最后一盏茶,尝尝吧。”
第93章
白明霁诡异地看着孟挽。
她怎么会在这儿?
适才抬起来的一只宽袖映入她的视线内,白明霁低下头,她身上并非是今日穿的那件素衣,而是一件颜色靓丽的三经绞罗绣花鸟绣??。
再看向木几上的那一盏茶,白明霁怔了怔,这一幕曾经刻入了她的脑子,印象深刻,她永远都忘不了。
她回来了。
回到了最开始,孟挽毒|杀她之前。
前世最后那一年的时光过于漫长,与她而言,没有什么样的结果能比那更糟,绝望太久,哪怕是一丁点星火,都足以燃起她的希望。
没有太大的意外,更多的是激动和喜悦。
晏长陵说对了,他们没有重生,而是带着今生的仇恨和记忆,回了一趟前世,最后终究还是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世界里。
去面对他们该面对的一切。
命运不仅给了晏长陵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也给了她。那封放妻书,孟挽看过后,还放在木几上,是这一世她刚从侯爷那里求来,曾经她以为这是她的一道救命符,如今却似是一把刀,割得她心口发疼。
“什么时候了?”白明霁突然问。
孟挽见她神色一阵呆滞,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又见其目光陡然冷了下来,眼底隐隐有了一丝慌张,问道:“阿潋,怎么了?”
白明霁没空与她周旋,伸手端起了那盏茶,当着孟挽的面,洒在了她跟前的地面上,抬起头来怜悯地看着她,“孟挽,你不会幸福的。”
孟挽神色僵硬,盯着她手里的茶盏,强装镇定地道,“阿潋,这是何意?”
“你可有想过,有朝一日,阿生会因为你们今日之举,身败名裂,被万人唾弃,终将会被他的身世葬送性命,到那时,他会视你们为仇人,以你们的存在为耻,恨不得你们去死,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哐当——”一声,孟挽手里的茶盏落在了地上,脸色惨白,惊恐地看着她。
“这世间或许欠你和李高,可我母亲,我,晏侯府没欠你半分,我们没义务为你们送死。”白明霁起身,毫不犹豫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对上孟挽震惊的目光,白明霁手上的力气越来越重要,“最好别动,别惹我。”
沉寂了一年,很久没活动了,她的手太生,怕一不注意,就失了手。
“你……”
白明霁虎口突然一紧,孟挽脸色顿时发紫,彻底说不出话来,只能费力去掰她的胳膊,可那只胳膊此时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任由她怎么掰也掰不动,直拖拽着她往外走。
抄家的动静声早已平复了下来,所经过之处,山石被砸,花草被碾,地上四处散落着粮食和被撕裂的残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