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拖出来鞭尸,都是好的了。
白明霁一直在等,昨日那人进宫后,至今没有回来,不清楚宫中是什么情况,迟迟不见官兵上门,心头便知白府应该躲过了这一劫,如今亲耳听到消息,彻底落下了那口气。
白之鹤死了,只是一条命。
白家上下,可有好几十条人命。
前世晏长陵没回来,这道圣旨是秘密送去了边沙,计谋达成了,自是销毁了,不会留下任何被抄家灭族的证据。
白之鹤为国公府铲除晏家出了一份力,成功搭上了国公府那条船,想必上辈子后来的日子,也不会差。
这辈子中途却被突然回来的晏长陵一搅和,计谋夭折了,没成功。
白家没陷进去,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没料到白太后会知道这事,但也没太大的震惊,白明霁并非是锯嘴的葫芦,该奉承的时候,也会奉承一两句,“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娘娘。”
白太后对她这话很受用,不免又再告诉她一件事,“昨夜你家世子爷在陛下跟前喝了个烂醉,一堆的胡话,把你夸上了天……”
白明霁一愣。
夸她?
夸她什么。
见太后盯着自己从上到下一番打量,眼神也古怪,不觉有些毛骨悚然,不由警惕起来,“娘娘这么看着我作甚?”
太后一见她这硬邦邦的样儿,便彻底放弃了,“哀家就知道,你与‘温顺’二字沾不上边,是他故意抬举你了。”
不等白明霁消化她那话是何意,太后又道:“你家那位世子爷昨夜与陛下饮酒,错过了落钥的时辰,昨儿宿在了宫里。”
宫里?
白明霁愕然。
这不乱套吗,死了一回还不长记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再去找死?
太后见她完全不知,忍不住皱眉,“他夜里去了哪儿,你不知道?你倒是心大……”
“放心吧,哀家已差人送回晏家了。”白太后没逗她,“下回别再让他在外面随意喝酒,就他那样的公子爷,在战场上是匹狼,能要人命。一旦放在姑娘堆里,就是个人人窥觊的猎物,一屋子的宫娥就等着他醉得不成人事,亏得有哀家在。”
说完起身,“哀家来了一趟,也够意思了,多待下去,引了人来,倒是给他白家的面儿了。”
人快到门口了,白明霁终于反应过来,追了几步,问的却是,“娘娘怎知道,他昨儿醉在了陛下寝宫?”
她一个太后,大晚上去陛下寝宫作甚?
太后脚步一顿,似乎也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回过头审视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了,哀家就不能有个眼线了?”转身拖着长裙,从廊下经过,一溜烟儿地不见了人影。
睡了一觉,又被太后造访了一回,白明霁彻底精神了。
让金秋姑姑打了水来,洗了一把脸,收拾完出去,外面吊丧的宾客已陆陆续续上门。
她已经嫁了人,如今顶着晏家少奶奶的名分,白家的守灵谢客自然用不着她来,由白家二爷和白星南招待。
闲着也是闲着,想去瞧瞧今日都来了哪些人。
人刚到灵堂,便见到了太后适才口中所说的那头猎物,昨日那身让他得意了一日的飞鱼服终于舍得脱下来了,换上了一件月白圆领素袍。
衣袖上戴着一道青纱,标志着他身为白家女婿的身份。
人群来往,他越站越偏,很快退到了众人察觉不到的角落,抱着一对胳膊,猛打了两个哈欠,不多时似乎再也撑不住了,眼皮子往下一耷拉,头也垂到了胸前。
瞧来昨夜是真醉了一宿。
白明霁走了过去。
听到有脚步声到了跟前,晏长陵像是惊弓之鸟,一瞬把头弹了起来,见来人是她,神色又一松,如获大赦一般往她跟前走了两步,肩头对着她的肩头,并排着用视线比划了一番,还没等白明霁想明白他想要干嘛,他突然偏过身子,把一颗头稳稳地搭在了她肩膀上。
两人的身高,果真很配。
压过来的头倒是不沉,白明霁受到的惊吓却不小,当下愣了愣,板着脸道:“你起开。”
“太困了,让我靠靠。”那人又闭上了眼睛。
这么多人瞧着像什么话,白明霁不乐意了,脚步往外挪,恨不得把人摔下去,可他一颗头像是粘在了她肩膀上,怎么甩也甩不掉。
不由气结,去瞪他。
一张脸此时就搁在她的肩头上,转头便能瞧见,银冠下的发丝乌黑,梳理得整整齐齐,从这个角度去瞧,额头格外饱满,两排眼睫一合上,犹如两柄展开的羽毛扇面。
太近了。
近到能看清他眼皮下被包裹住的一双眼珠子。
突然滚动了一下。
白明霁心也跟着漏了一拍,正要挪开视线,及时瞧见了他眼睛底下的一片乌青。
看来确实很疲惫。
白明霁把脖子扭向一边,没再动。
第25章
白府在京城也算是大门户,死的又是堂堂兵部尚书,吊丧的哀恸声方圆十几里都能听得见,白明霁不知道他如何能睡着。
就当是答谢昨日他给自己的那块米糕吧。
为了不让他的脑袋掉下来,白明霁特意站直了身子,肩膀也往上垫了垫,让他躺着更舒服一些。
目光则看向灵堂的方向,京城内的世家在人情来往这一点上,从不会含糊,遇上这么大的白事,不论先前与白家是否有过交际,但凡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前来吊丧。
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上了门。
比如说刑部侍郎,裴潺。
看到那道身影时,白明霁便不觉绷直了身子,目光如同老鹰,一直盯着他,从进来到出去,丝毫没有放松。
果不其然,过了一阵,在裴潺消失的方向,一道身影鬼鬼祟祟紧跟着出了门槛。
白明霁眼皮一跳,哪里还顾得上肩膀上的人,咬牙道:“这小妮子,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枕着头的肩膀没了,晏长陵脑袋往下坠去,身子一失衡,险些没站稳,装模作样地惊呼了几声,“唉唉……唉!”
眼见那人完全不搭理她,没法子,追上去拉住了她胳膊,“别去了。”
昨夜喝太多,眼睛有些肿胀,沉沉发涩,晏长陵半眯着眼,把人往回拖,“都及笄了,自己在做什么,她心里清楚。”
白明霁一怔,狐疑地看着他,“你没睡着?”
没睡着,他还靠那么久?
不觉间暴露了自己,晏长陵抬手碰了一下鼻尖,困是真的困,嗓音都是哑的,“眯了一下,一睁眼正好瞧见妹妹追了出去,那是咱妹妹吧?”说得似乎真不认识似的,又替自个儿打圆场,“和你长得最像。”
前几日他暗里的那一番筹谋,怕是早就将她白家查了个底朝天。
他能不认识?
白明霁懒得同他计较,两辈子了,她还是做不到看着白明槿往火坑里跳,也不怕被他看了笑话,余气未消,“她谁不喜欢,偏偏喜欢上那么个阎王。”
阎王的名头要是安在别人头上,定是夸大其词,裴潺则是名副其实,她亲眼见过他的狠决。
她还真怕,洞房花烛夜,那小傻子被他给肢解了。
身旁的人点了下头,附和她道:“那倒是,毕竟像我这么好的人,找不出几个。”
白明霁发觉了此人异常自信,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底气……
偏头看过去,他也不躲,满脸的惺忪之态,眼底的那抹乌青不仅没有影响他英俊的容颜,反而添了一份人间烟火,有了伸手就能勾着的真实感。
又想起太后说的猎物。
没冤枉他。
就他这样的,昨夜没被人扑,确实是太后的功劳。
没去辨别她脸上那抹迟疑,是褒还是贬,跟前的人努力把眼皮子撑开,隔着衣衫又抓住了她的手腕,“走了,该回家了。”
白明霁一愣。
这就走了……
回头看了一眼人群来往的灵堂,井条有序,似乎确实没有她什么事了。
被他带出去好几步才回神,“你且等等,我东西还没收……”
“有丫鬟。”
白明槿那死丫头,去哪儿了,还是不放心,“你先走,我待会儿回来。”
晏长陵被她挣脱,也没勉强,只看着她疾步而去的背影,突然问道:“白明霁,两辈子了,你就不能为自己活一回?”
前面的人继续往前,几步之后,慢了下来。
白明霁缓缓地回过头。
跟前的人白衣素带,神色淡然,犹如天上神仙,眼下俗世里的一切烦恼,在他眼里,皆被视为云烟。
白明霁愣了愣,突然有了一种醒悟,耳边的悲欢皆不是真实的,熙熙攘攘的世界里,唯有自己和跟前的人不同。
他们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为自己而活?
那该怎么个活法?
人坐上马车了,白明霁还在出着神。
一句话把她困在里头,想了一路,一直想到了晏家,说话的那人都回屋躺去床上睡觉了,她还呆呆地坐在蒲团上。
黄昏时,终于有了结果。
若是为了自己,她好像没有什么好活的了。
三岁之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她忘了,三岁之后,白之鹤纳了阮嫣,记忆中她几乎都是在为母亲不平。
再后来,又为白明槿不平。
白之鹤的薄情,让她长出了一双翅膀,除了保护自己在意的人之外,也善待了自己。她凭着自己的本事,前世想要的都有了,没亏待自己半分,没有任何得不到的遗憾。
除了母亲和阿槿的死……
白明霁一怔。
她回来,是找孟挽报仇的。
那个混球,竟然绕了她这么久!突然从蒲团上起身,拍了一下被忽悠的脑子。
紧接着又沉默了。
孟挽死了。
阮嫣、白之鹤也死了。
甚至没有经过她的手,前世给她造成痛苦的人,都这么一个接着一个地死了。
丝毫没有手刃仇人的快意。
一股茫然从头吞噬而下,又回到了初次得知孟挽被害时的心境,周身无力,再抬起头,眼前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没了意义。
黄昏的光晕蔓延至台前,金色光芒笼罩在她身上,像极了前世的最后一幕,她慢慢地恢复了平静,跌坐下去。
珠帘内一道目光将她的反应尽数纳入眼底。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他非常清楚。
就凭如今的她,即便是想破了脑袋也不会走出来。
翻了个身,也不睡了,爬起来翻出几张刚收到的帖子,从中择了一个,满意地瞧了瞧。
——且等他去拯救外面的小娘子吧。
—
第二日一早,白家大爷便下了葬。
白明霁前去送殡。
亲眼看着白之鹤的棺材埋进了土里,上辈子的所有恩怨,也在最后的一捧土里,彻底结束了。
人一旦死了,也就只剩下个土包了。
等跪拜完,二夫人走到跟前,望着那块崭新的墓碑,叹了一声,低声同白明霁道:“原本都说好了,可谁想得到呢……”
说好了二爷去顶替,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谁曾想,他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非要赔上自己的一条命。
“往日你二叔埋怨他不知轻重,宠妾灭妻,闹得人尽皆知,我还打圆场,说大爷那么大岁数的人了,又身居高位,做什么心里有数,可瞧瞧如今。”二夫人心里也有气,“你二叔没说错,旁的不说,他这么一走,留了个老母亲和几个还未成家的孩子,算怎么回事?他对不起阮嫣,他就对得起其他人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你祖母这一病,人都起不来了,二娘子三娘子的亲事,往后只怕更艰难,没了老子没了娘的姑娘,好一点的门户,谁愿意来结亲。”
同一个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二夫人也有自己的算盘。
没了白尚书,白家将来的日子有多艰难,都能预见得见。
唯一能指望的只有这位晏家少奶奶。
先前白家也没少让她操过心,以往确实也嫌弃过她的强势,可一旦有难,这股强势,便能救命,救一个家族的命。
意识到了之前的促狭,二夫人语气也软了,劝说道:“你祖母虽也伤心,得的却是心病,她一向听你的话,你回去劝说两句,让她松了心,咱们白家总得继续过下去……”
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