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丧完毕,却没想到遇到了金公子,两人面面相对,王公子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对他点了下头,正欲离去,却被金公子拦住,“王兄,我……”
一开口,却磕磕碰碰地半天说不出来,被钱家四公子瞧见,奚落道:“怎么,得罪了人家,还想和好啊,惺惺作态!”
这话也不知道怎么就捅了金公子的肺管子,一向胆小怕事的金公子突然暴走,“钱四,你闭嘴!”
钱家四公子昨日被人轮流欺辱了一圈,心头的气还没找到地方发泄出来,见他这样的小人物,也敢来吼自己了,当下便一把揪住金公子的衣襟,“你再吼一声试试。”
金公子一时冲动才吼出了那一声,气焰一瞬消了下来,连连道歉。
钱四却不依不饶了,“是我让你去羞辱他的?分明是你内心看不起他王文涛,觉得自己的文采不比他差,还要受他的教导,你在这里给我装什么……”
话没说完,金公子突然一拳落在了他脸上。
钱四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这还得了。
当下便如一头暴怒的公牛,对金公子拳打脚踢,“你敢打我……”
两人一打起来,王公子也没走成,站在一边劝解道:“大公子灵前,二位都冷静些吧。”
钱四哪里还听得进去。
小厮拉都拉不开。
这当头,白星南也来了,赶紧上前抱住钱四,劝解道:“四公子使不得啊,打断骨头连着筋,二人怎么说也是表亲……”
不说这话还好,钱四一听,当下“呸——”了金公子一口,“他姓金的算个什么东西,就他这怂样儿,配给老子当表亲?”
闻讯赶来的大夫人,正好听见这句话。
丧子之痛还未缓过来,看着院子里那位妾生的儿子却活蹦乱跳的,还在自己儿子的灵堂前口出狂言,当真是恨不得拿他去换了自己儿子的命,厉色道:“敢问四公子,姓金的怎么了?”
她也姓金,“又是怎么个不配法?”
听到这声音,钱四公子终于安静了下来,垂下头,恭敬地唤了一声,“母亲。”
“别叫我母亲,我不配。”大夫人看了没看他,目光瞟了一眼被他踹翻在地的金家表公子,面上并没有半点关心。
隔了好几代,大夫人的爷爷那辈,大抵与金公子的祖先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过,并无感情,不过是瞧见一个金姓,方才收容了他。
这样的人也敢来搅和他儿子的灵堂。
大夫人没什么好脸色,“都给我滚出去。”
金公子被钱四狠狠踹了几脚,站起来有些吃力,白星南上前搀扶,“如何了?要不要找个大夫瞧瞧……”
钱四闻言,嘴角又挂了一道讽刺,碍着大夫人在,不敢造次,先一步出了院子。
王公子见没事了,也走了出去。
白星南扶着金公子走在后,见他望着王公子的背影,目光带了些惋惜,劝说道:“金公子放心,王兄心胸一向宽广,在咱们书院,你见他同谁记过仇?何况金兄与王兄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既有误会,解开便是……”
从前金公子对白星南这等学渣,断然是看不起的,今日却当成了救命稻草,回头问他:“王兄当真会原谅我吗?”
白星南点头一笑,“会的。”
金公子心念一动,知道错过了今日,往后再也难与王公子说开,心里或许还存了一点私心,有众人见证,自己是诚心道了歉,礼数上便也周到了。
跌跌撞撞地追上去,突然跪在他身后,唤了一声,“王兄,是我没想周到,让王兄蒙受了他人耻笑,今日我在此对王兄道歉,也阐明一事,与王兄的文学相比,我还差得甚远。”
王文涛脚步一顿。
他身边的小厮先回头,愣愣地看着金公子,气得拿手指他,“主子当年真是瞎了眼,才会同你这样的人结交。”
晏长陵和白明霁赶过来时,正巧看到了这一幕。
王文涛半晌才回过头,看向跪在自己跟前忏悔的金公子,面上到底有了一抹愠色。
“王兄……”
“金公子到底要王某说什么呢?”王公子平静地打断他,“是要王某原谅你,以好让你心理上好过一些?还是要王某承认,我确实不如你,若是这两样,那我今日可以成全你,往后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金公子忙道:“我没有这般想,我承认没有王兄的文采好……”
王文涛摇头,“金公子句句说没在羞辱王某,却又句句让王某颜面扫地。”不想与他有太多的牵扯,直言道:“当年你前来投靠,我愿意资助你,一是我王某顾念你我二人的亲情,二为不忍一个爱书之人,就此埋没,今日金公子已闯了自己的一番天地,大可展翅高飞,不用拘泥于往日的恩情,我助你,乃我自愿,并无所偿。”
金公子见他要转过身去,绝望地道:“王兄,非要如此吗?”
王文涛气笑了,“我如何了?”
“金公子是觉得,我应该大度容忍你的羞辱,容忍你的自满自傲,把你的成功当成比自己的成就还要高兴,将你高高捧在头上,即便你所写的东西,有我的影子,我也应该反省自己,是我多想了,同样都是血肉长成的脑袋,自然会有一样的想法,只不过是我先想出来了,而你却将其发挥得更好。你恨自己没有早王某一步成名,更觉得自个儿今日的成就,与王某当日的资助,并没有半点关系,是金子总会发光,你迟早会有一日出人头地。你口口声声说要感激我,内心却又极不愿意听到旁人拿王某当日的恩情来约束你。”
王文涛问他:“到了如此地步,金公子觉得,王某与你还能做回从前的兄弟?”
字字句句,都戳在了金公子的心坎上。
原来……
惊叹于自己被他看得如此穿。
王文涛看看着他惨白的脸色,与他道:“金公子说想与我重归于好,那么请金公子扪心自问,可有将王某当过兄弟?君子相交,以心为本。除此之外,你以为你是谁,我非得要结交你?还是说,你有什么样的魅力,能让我王某,下贱地跪在你面前,求着与你相交。”
一番话,鲜血淋漓。
“你放心,为避免你我相见尴尬,明日起,我不会再去见月书院。”王公子说完转身便走了。
金公子面如死灰。
许是没想到曾经待他如家人父亲般的人,有朝一日会同他说这样的狠话。
颜面扫地。
今日的事一旦传出来,就算将来再有成就,也走不远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
倒是被那莫名得来的成就反噬了。
尝试着起身,又跌了下去,白星南上前去扶,金公子手一扬,将其拂开,自个儿起身,正好遇到钱大爷过来,便又再次跪在他跟前,磕头道:“学生愧对钱大人的栽培,今日自请退出书院。”
钱大爷愣了愣,但也没有多大的感触。
一个学生罢了,退了就退了。
眼下正是宾客上门吊丧之时,没功夫管他,倒是看了一眼对面的钱四,凉凉地道:“好好待在你院子里,不该来的地方,少来。”
钱四咬了咬牙。
因为他是妾生的,是以,连正房都不能踏入。
心头即便有怨,此时面对钱大爷时,也还是恭敬地领命,“是。”
刚走了两步,钱大爷想了起来,又叫住了他,“对了,书院也别去了,就你那么草包脑袋,读也读不出个花样来。”
一场闹剧,终于安静了。
钱大爷对晏长陵拱了一下手,打过招呼,便去接待前来吊丧的宾客。
白星南立在一边,众人走了这才跟着出去,还没来得及出去,晏长陵扯嗓子叫住了他,“小舅子,过来。”
白星南被他当着众人这么一叫,顿觉尴尬,四下里环顾了一圈,赶紧走过去,压低声音道:“阿姐,姐夫。”
晏长陵对他招手,待他走到跟前了,胳膊一抬又搭在了他肩膀上,“走吧,姐夫今儿请你喝酒。”
白星南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还守孝呢,姐夫也别喝了,这钱家大公子刚走……”
晏长陵没理会他,拖着人往外走,“那就吃橘子。”
“为何是橘子?”
“你阿姐喜欢啊。”
……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很快走出了院子,看见前面金公子狼狈离去的背影,晏长陵突然顿步不动了,喟叹道:“恶人自有恶人报,我还想着哪天替你把那些欺负你的人收拾一顿呢,如今瞧来,老天有眼,这回倒是一网打尽了。”
白星南尴尬地笑了两声,“姐夫误会了,我没被欺负,真的……”
晏长陵一笑,继续带着他往前走,看到迎面进来的沈康后,才放开了他,却望着他笑了笑,道:“小舅子,你说,当初买金公子那篇文章的人,到底是谁呢,一箭三雕啊……”
第36章
金公子和王公子的反目成仇,无非就在金公子成名之后。
一时的成名看似是一道光亮,实际却是一道利刃,他为此付出了极高的代价,朋友和名声都没了。
且不论他先前心中对王公子是否有怨言,但昔日的好兄弟起码面子上相互尊敬,学业上相互监督,乃先生眼中的好学生,众学子羡慕膜拜,前途一片光明,如今两人却都离开了书院。
而钱四公子惹出了祸,也被钱家大爷逐出了书院。
谁受利呢?
清晨的人还不多,白明霁没过来,这一处就只有他们两人,晏长陵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这位脸上的稚气彷佛还未退尽的小舅子,想从他那里知道答案。
白星南脸色微微一变,目光躲闪,避开了他的视线,磕磕碰碰地答道:“听,听说是一位大儒,具,具体是谁,我也不知道。”
晏长陵突然沉默,静静地看着他,看得白星南浑身有些不自在了,才出声问道:“点了没?”
白星南一愣,明白他是问自己身上的伤后,忙道:“好,好了。”
没见他哪里好,脖子上的大片青紫,颜色比昨日更深了,晏长陵从袖筒内掏出了一瓶金疮药递给他,“拿回去抹上。”
白星南伸手接过,依旧没去看他,“多谢姐夫。”
晏长陵也没再为难他,“你说得对,今日不宜饮酒,也不宜庆贺,姐夫不留你了,早些回去吧。”
挨着头皮的一层发丝,已被闷气浸湿,袖筒内白星南紧捏着药瓶,缓缓放松,“成,那姐夫,我先走了。”
脚步往前,头也没回。
走到穿堂中央,晏长陵又唤住了他,“白星南。”
白星南脚步一顿,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听晏长陵在他身后道:“这世上有很多种自保和生存的本事,不仅限于武力,像你姐姐那般鲁莽作风,我也不赞同,虽图一时的舒坦,但却吃力不讨好,容易遭人记恨,若是有更好的路,你大可以去走,不过……”晏长陵顿了顿才道:“别忘了自己的本心。”
白星南脊梁僵直,立在那儿好半晌才转过身,双手举过头,对着晏长陵长做了一揖,未说半句,而后退去,匆匆地离开了钱家。
人一走,周清光跟了过来,好奇地张望。
晏长陵面上再无笑意,“跟着他,别惊动他。”
—
上了马车,白星南后背的绸缎已贴在了皮肉上,晨风从半敞的灵窗外吹进来,吹得背心一阵阵发凉。
白星南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眸子里的慌乱不见,已恢复了平静,此时那眉眼之间瞧不见半点懦弱。
一张与其年龄不符的成熟面孔,这会子一片肃然,淡然地扒开自己的衣襟,打开了晏长陵给他的药,抹在了身上那些横七竖八的伤口上。
钱四大人,有多大的怒气便会使多大的力气,一块一块的伤痕,青紫交叠,一日过去,疼痛更胜。
但比起那些藏在暗处的伤害,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他天资愚蠢,学什么都比旁人慢一步,先生看不起,学生更瞧不起。
在书院,一旦他白星南拿起书本读书了,众人便像是看怪物一般看着他,无不讽刺,“在这儿装模作样呢,真以为自己能考出功名?”
每回见到自己那位长姐对他眼里的失望,他便尝试着无视那些声音,静下心来学习。
可一个人的名声实在太重要了。
他永远都忘不了,前一月他去请教王公子一道题目时,他与金公子面上一瞬闪过的诧异。
在他走后,那位金公子劝解他的兄弟,“王兄与他讲了这么多,他当真能懂?下回王兄有这个功夫,还不如自己多记一些史记,像他这样的公子哥儿,靠着自个儿的伯父和姐姐,将来混一辈子,也不会愁吃愁穿,他到底想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