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想说很多,但随着精气神儿慢慢消失,眼神也开始逐渐涣散,已经看不清面前那张如玉的面庞,耳边风声阵阵,她只能艰难的听到自己逐渐弱下去的声音。
“来生,我想有一个像王妃那样温柔的娘亲,有许多亲朋、姐妹,还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院子,到时候,我会种上满院子的青竹。
你若是还有机会认识我,我带你去我的院子,给你看我种的竹林。
那时我定然已经学会了武功,可以与你在竹林里切磋,不用再等着你来救我。
还有,我还可以做一支竹笛送给你,你长得极好,长身鹤立、白衣竹笛,最适合你了。
我幼时曾听过一曲好听的民间小调,到时我教给你,你吹给我听……”
玉无双抱着已经毫无反应,如同睡着了一般的沈云舒,眼睛被泪水朦胧的看不真切却也始终不敢错开眼,就怕一眨眼,怀里的人就再也看不见了。
看她走的那样洒脱,他甚至不敢说一句,‘玉某无能,一直倾慕姑娘未敢明言。’就怕自己这话若是出口,便叫她添了牵挂,不能自在如风。
玉无双咬着嘴唇,努力哽咽了好几下,才勉强从嗓子里挤出了一句能听的清楚的“好”,随着清风飘散而去。只是不知道已经离去的人,是否还能够听到隐藏在风里的情意。
玉无双心底悲伤蔓延到全身,抽动着流下眼泪,不能自已。站在他身后的汪律自然看出了义子的不对,给了身边的手下一个眼神,缉事厂的厂卫们便将抱着沈云舒的玉无双团团围住,不让旁人窥伺。
周围百姓们听不太清沈云舒和玉无双的对话,但是清楚的看到沈云舒自裁,顿时都被她这一举动惊到了。
不明所以的百姓觉得,沈云舒是真的因为没有保护好小皇孙自觉有罪,所以以死谢罪。
只有人群中一个拿着药包的少女,面露悲伤的看着沈云舒自裁的一幕,流下一滴眼泪。
击登闻鼓是大事,承天门处的守卫听到了自是要进宫禀报圣上的,不一会儿禁卫军便带着人赶了过来。
“圣上口谕,要将击登闻鼓的人传召去承天门内,亲自审问。”
林盛看着围了一圈儿的缉事厂厂卫,皱着眉开口。
汪律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
“林统领来晚了,击鼓之人已经自裁谢罪。”
“自裁谢罪?”
林盛不明所以,击鼓的人不是一般都是蒙冤之人么?有罪的人击什么鼓?
承天门口的侍卫听见便击鼓声便进宫通报,然后皇帝便急忙派了他出来,他只大概听到一嘴与小皇孙和沈家有关。
汪律将林盛一知半解的样子,便把沈云舒的话说了一遍,还扫了一眼后面的众人,懂事的吃瓜群众便立即附和汪律的话,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这事儿从头到尾我缉事厂的人都听见了,这长街上的百姓也都听见了,自是做不了假的,到时候我会亲自进宫回禀圣上。”
林盛听着听着则是发现了一个漏洞,“你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在缉事厂的一圈儿人面前自杀了?”
林盛指着汪律身边的围了一圈儿的缉事厂厂卫,满脸不信。
缉事厂里面都是些什么人他还不知道吗,那可是死士都能给你留下活口的主。
汪律一脸无赖的点点头,“啊,太突然了,反应不过来。”
林盛冷笑,“汪指挥使莫不是老了?这若是都反应不过来,怕是这指挥使当得便有些名不副实了吧!”
汪律无所谓的点点头,“对啊,明日我就进宫跟圣上辞官,告老还乡。”
林盛被汪律这一句话噎的说不出话来,甩了甩手冷哼道。
“行了,别耍嘴皮子了,我既然奉命来了,总要给皇上一个交代,这人不管是死是活我都要带回去。”
林盛话音刚落,人圈儿里的玉无双一脸冷漠的抱起沈云舒的尸首。
“我们缉事厂从头看到尾,事情经过最清楚不过,自然是要一起去的,走吧林统领。”
缉事厂和禁卫军的人一众人等一起入了宫,将事情经过跟孝贤帝全部交代清楚。
孝贤帝静默了许久,默认了凉国杀害小皇孙的这一说法。
不过却坚持沈家之事证据确凿,圣旨已出,不能单凭一个簪娘毫无证据的话就朝令夕改,沈家照例按照之前的判决流放边疆。
第155章 浮云苍狗(前世篇)
玉无双原本想找一个风水好的地方将沈云舒下葬,净云却突然出现,将沈云舒留下的香囊递给了他。
“她不是这里的人,不入这里的轮回,以火葬之礼,她才能回到她应回的地方。”
玉无双想起沈云舒曾经说过,她家乡人死后都是火葬的,只于一捧骨灰封于坛中,也有些会洒向大海,很是自在。
净云将沈云舒火葬之后的骨灰带走,来到他闭关的那处山崖,将骨灰抛洒而出,随风而逝。
玉无双去了兰溪坊沈云舒的住处,将她的遗物整理好,在青华观后山一片无人踏足的竹林旁立了一个衣冠冢。
往后几十年,玉无双闲时便会来到青华观,去看一眼她喜欢的竹林长得可好,然后去净云闭关的山崖,吹着崖上的山风,与净云对坐饮酒。
她说她喜欢繁华落尽,岁月静好的生活。
她说但愿老死花间酒,不愿鞠躬车马前。
不知这番安排,可合她的意?
……
沈家流放之后,乐安公主自请出家,在皇家道观清修。
纪家嫡女纪欣怡宣称自己与沈家嫡次子青梅竹马,自小定亲,理应追随而去,孝贤帝应允。
元贤五年,和亲的七公主李如音在凉国暴毙,孝贤帝以此为契机,御驾亲征,举着大义的旗号攻打在大烿心里恶贯满盈的凉国,最后历时三年,将凉国攻破。
随后,又马不停蹄的奔赴栎椋县,赶往与南阳交战的战场。
两年后缉事厂指挥使汪律退位,其义子玉无双因为屡立奇功,成为新任指挥使,也是历史上最年轻的一任指挥使。
传言其武功高强但冷酷无情,不仅出手狠辣、杀伐果决,且还不能人道。
与玉无双打过交道的人均提醒自家女儿,不要被玉无双的皮相迷惑,此人绝非良配,绝不能对这种人有什么妄想。
至于众人如何知道如此隐秘之事,还是玉无双在南阳战场上杀了南阳第一勇士格尔受伤之后,孝贤帝派御医为其检查,才知晓的。
而且玉无双对自己不能人道的事情也并不忌讳,反而将之宣之于口,用来打碎一些对他这张脸犯花痴的少女的幻想。
孝贤帝自从这次玉无双受伤以后,对其信任有加、委以重任,不仅特制了四翼鸣蛇官服,还赏赐了他一柄最好的百炼钢炼制出来的挎刀。
不过玉无双也并没有舍弃之前的刀,而是从那以后便一直腰别双刀行走。
传言他每次杀人用的刀都不一样,虽不知是什么规律,却也没人有那个好奇心去探究。因为这人行走之时,一身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阴寒之气便可令普通人退避三舍。
元贤十四年,孝贤帝旧伤复发引发出体内毒素,彻查出宫里的姜氏医女为祸首,姜氏医女在判刑之前服毒自尽而亡。
孝贤帝暴怒,命玉无双前去沈家流放之地,将埋骨的沈家之人扔至山间喂狗,不得使其安宁。
玉无双领命,只不过路途遥远,孝贤帝未能等到玉无双带回来的消息便驾崩离世,在世期间匆忙安排了其长子李祁樘继位,改帝号恒仁。
恒仁帝性子软弱,不善征战、不懂治国、不堪重任,在位五年烿朝战乱不断。无奈只能立受先皇信任的缉事厂指挥使玉无双为摄政王,代理朝政。
结果第六年摄政王便怂恿百官罢朝,逼迫恒仁帝退位,另立明君。
恒仁帝被迫禅位给被朝臣们推举出来的荣亲王李君谦,李君谦登基之后将年号改回应和,帝号承启,立其长子泓嘉为太子,玉无双依旧为摄政王。
两年之后玉无双为沈家平反,只是此时沈家之人早已全部离世。
坊间传言,沈家被流放之后孝贤帝便派人暗中下手将沈家众人害死,沈家蒙冤也不过是因为孝贤帝的忌惮。
按理说此种议论皇家的流言,哪怕议论的是前前任皇帝,为了皇室威严也应该有人制止。
但是不知为何却始终没有,所以流言愈演愈烈,还有人将自己的猜测写成了话本子在坊间流传。
栎椋县的百姓和镇北军的将士们更是义愤难填,等摄政王收回疆土、扫平南阳之后,便在面对南阳的方向,为沈家修建了战神殿,为沈家众人供奉长生排位,香火不断。
……
青华观后山的山崖。
一个青衫道长静坐许久,回想着几十年前,一个小姑娘常常来到这里,坐在他对面单手执棋,面色倔强的说着对命运的不服之语。
后来那个倔强的小姑娘化作一捧云烟随风而逝,这里便又多了一个面容阴冷但内心柔软的少年。
少年不喜下棋,常坐于崖上,对着山风诉说。
他说,‘若有来世,必定要想办法赖上她,不能再让她一个人说来便来,说走便走,这般自在潇洒。’
“净云。”
净云脑海里的回忆中断,闻声睁开眼,见自己的师父缓步走来,风吹起他的发梢,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与自己行将就木的样子相差甚远。
“我早就与你说过,修行之人,勿动俗念。”
“弟子确实无法堪破。”
“这便是你的决定?轮回本就是前进的,何必要执着回到过去?即便你耗费一世之气运,结果也未必如愿。”
净云微微一笑。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
一切也未必不能更改,不是吗?”
……
栎椋县山林深处。
“小姑娘,小姑娘……”
沈云舒睁开眼,原来自己休息的功夫便靠着大树睡着了。
天色跟她刚进来的时候一样,好像没过多久,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却有一种过了很久的感觉。
下意识的伸出手遮挡,总觉得刚才的阳光有些晃眼,但是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密云遮日,她还在树荫底下,哪里来的阳光。
“小姑娘怎么在这里睡着了?是不是低血糖了?我这里有几块儿冰糖,你拿着吃吧,好一点儿了就赶紧出去,这山里待到晚上可要生病的!”
沈云舒看着面前陌生的老人,看着他手里的菜篮子,接过冰糖并没有解释。
老人也没有多问,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带着她往山外走。
她看着面前的郁郁葱葱的山林,有些恍惚,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但是却想不起来了。
半晌,沈云舒回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老伯,这里是挖出来一个将军墓吗?”
“哦呦,原来你这小姑娘也是来看热闹的呀!那你走错路了呀!要顺着前面那条小山路再往前走,往右一拐就是啦!”
老人热心的给沈云舒指了一条路,又道。
“不过你现在去也看不到什么了,前几天就被围上了,远远的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其实那墓就在战神殿下方,这几千年都没人发现,大家都以为战神殿就是单纯的祭拜战神的地方。
那墓里有好些人,还有兵器。那些考古学家说了,那很有可能就是烿朝战神的墓,可能是当初被流放的沈家人被人偷偷运回来了,埋在了这里。”
“烿朝?”
沈云舒不知道为什么,听着烿朝就觉得特别亲切。
“是啊,你这小姑娘学习如何啊?知不知道烿朝历史呦,我跟你讲啊,我们栎椋县就是当初烿朝与南阳的战场呢!这里可是出了不少威名赫赫的将军!”
……
第156章 番外 今生瑾纪(今生篇)
“我大烿的儿郎们,今日一战,济河焚舟。倭寇不除,誓不归乡!”
沈怀瑾将手里的酒碗高举过头,振臂一呼,说了一句誓词,然后将酒碗稳稳的递到嘴边,一饮而尽,未洒一滴。
‘啪!’
沈怀瑾手中的空碗被他摔在地上,带着决绝的气势瞬间四分五裂。
他身边的纪欣怡也跟着他饮尽碗中之酒,然后‘啪’的一声摔于地面,振臂高呼,“倭寇不除,誓不归乡!”
今日已经是他们跟倭寇的最后一战,倭寇的大本营被他们发现,所以发起了大规模的海上战争。
他们大烿士兵海战经验不如生活常年在海岛上的倭寇,之前折损不少,但是最后都以计谋惨胜,今日是最后一战,两边都会倾尽全力,这场战争最后会以其中一方全军覆没为结束。
“倭寇不除,誓不归乡!”
“倭寇不除,誓不归乡!”
“倭寇不除,誓不归乡!”
众将士听见沈怀瑾和纪欣怡的话,都一脸激动的将碗中的誓师之酒一饮而尽,然后狠狠的摔在地上。
随着一阵‘噼啪’之声响起,一股淡淡的酒香被凛冽的海风吹散,只余下无数腔热血难凉。
沈怀瑾和纪欣怡几乎同步的将头盔戴上,拿起自己的长枪,海师军队的将士们也跟着拿起各自的武器,望着夜色下漆黑如墨的海面,将手中的武器握紧。
寒风在此处肆无忌惮的呼啸,穿梭在海岸边将士们临时扎营的驻地上,风中军旗猎猎狂舞,火把上的烈焰被风卷起,盘旋扭动,仿佛即将挣脱桎梏化为赤焰蛟龙。
墨云遮空,星月不显,只有肆虐的海风不守规矩,不受管束。
“列阵!”
墨海深处飘来了一艘艘战船,战船上明亮的火把既是挑衅、又是宣战。
战船上一张张弓箭借着火把闪烁出一道道阴冷的寒光,岸边的大烿海师已经列阵以待,前两排的士兵将长盾举起,围成了一道密不透风都钢铁之墙。
箭雨如蝗,速度极快的飞奔而来,全部都被钢铁之墙挡住,纹丝不动。
此时他们身后便是沿海地区的数以万计的黎民百姓,他们不能退!
因为沿海地区大烿之前没怎么重视过,所以这批海师其实是新操练的,他们如今在海上战斗根本拼不过生活在海上的倭寇,所以只能等着倭寇上岸拼杀。
所幸倭寇的箭矢也不是无限的,片刻后嘶喊声震天,两军交战在一起。
沈怀瑾握紧手中的长枪,纪欣怡也握住了自己的大刀,人群如排山倒海般,成片的冲过来又成片的倒下。
长枪翻转如银蛇,长刀挥舞如海浪,两位主将也在人海中厮杀,受到鼓舞的士兵们冲的更狠了几分,海水被殷红浸染,海滩一片赤目猩红。
在两方战士都杀的疲累之时,远处忽闻战马嘶吼,脚下的地面也跟着有节奏的震颤起来。
在大烿海师希冀的目光中,一队身披战甲的骑队从远处山涧飞奔而出,踏山越河,冲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