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德二十加冠,就为自己取了字,逊之。
他此番态度颇为诚挚,而座上众人也很是捧场,尤其是琅琊郡出身的官员,更是端起酒盏对着曹德,道,:
“……想我琅琊城此前民生凋敝、城防破败,承蒙大人不弃,巧施妙计,兴水利、促农桑、通商贾、建城防、办学堂,琅琊今日繁华兴盛,百姓安居乐意”
“……此乃上天之福祉,琅琊兵强马壮、百姓富足皆是大人功劳,末将不才,愿追随大人,为大人鞍前马后,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其实这不过是客套话,像是今日这般的宴席也并非是头次举办,为了加强团队内部的凝聚力,曹德也是会定期举办宴席,只当是团建联络感情里,不过今日的特殊是在刘关张而已。
不过虽是场面话,但未尝没有几分真情实感在,曹德来琅琊短短几年,原本荒无人烟的空城成了今日生机勃勃、人烟鼎盛模样,对于琅琊出生的官员而言,这自然是他们喜闻乐见的场景。
随着一盘盘美食端上桌,又酒过三巡喝了一圈后,众人明显越发恣意,便是关羽张飞二人也同样如此,尤其是张飞,昔日在许都他曾偶遇夏侯渊侄女,颇合心意,便将其取回家中当了夫人,不曾想今日在这宴席上竟然还遇上了几位姻亲,当真是缘分,难免是要多喝几杯。
而关羽也是有几分威名,昔日曹操假托诏书召集天下豪杰围攻董卓,只是在会盟之初便出师不利,被对方大将华雄斩杀三位大将,以致士气受挫,一时无人敢应战,而正在此时关羽出声应战,一举斩下华雄首级,可谓是勇猛无畏,如今在座之人中不乏听闻过一二,当下便邀其共饮。
相比之下,刘皇黯然神伤,他本就对曹氏难以心安,今日又见了这琅琊盛况,既为这琅琊百姓高兴,但心中的恐慌也越发难抑,这曹氏之兴,不正是刘氏衰亡之兆吗?
那曹孟德本就野心勃勃,如今又有了其弟相助,他汉室江山如何可守?
难道真是天要亡他们大汉刘氏吗?
这番想着,几杯酒下肚后,刘备只差要伏案痛哭。
而曹德此刻也留意到对方异常,心中略有猜测,正好开口,不想此时他座旁一位琅琊世家出身的将军兀的站起,指着那面上难掩痛色的刘备,斥骂道,“你这黑脸汉子,今日大人特地为你设宴款待,哪晓得你却不识好歹,我等皆是满心欢喜,你却哭丧个脸,旁人与你敬酒,你也是不理会,当真是屈尊了,又何必来此一遭!”
他既开口,这一旁早就对刘备心存不满之人也不再隐忍,纷纷开口,道,“这位大人所言不假,这位刘将军自来了座上,就愁眉不展……”
“今日我等在此欢聚一堂,同时以表欢贺之意,哪知这刘将军如此不领情!”
“他若是看不上咱们,何必如此虚与委蛇,何不趁早离去!”
众人都积攒着对其不满,这时纷纷开口进行讨伐,但张飞与关羽却见不得自己兄长受辱,当下关羽站起身就要与刘备等人离去,而张飞更是怒喝道,“嘿!你等甚是无礼,我哥哥便是心里有不痛快,又与尔等何干,哪里轮到你们这些杂碎来开口?”
张飞言语不客气当下惹了众怒,方才开口之人不少变了脸色,站起来与其对峙,“你竟敢开口辱骂我等?”
“当真是欺人太甚!”
“……”
然张飞着实不逊,当下领了武器,就要与在场之人比划一二,“骂的就是尔等,可敢出来与爷爷一战!”
眼看着原本言笑晏晏的宴席因着自己转眼就要变成比试场,刘备连忙阻拦住张飞,又对着座上众人歉意,“是玄德的不是,扰了众人雅兴,只是备心里着实难安……”
他话已至此,脸色难掩痛色,以衣袖颜面,“备携兄弟二人来琅琊,本是为了寻能匡扶汉室江山之人,备今日见这城内百姓生活富足,心怀甚为,只是琅琊百姓虽已无忧,但天子居许都,却是身边多奸佞……”
他的话音刚落,曹德便已经知晓他打的什么主意,轻笑出声,“刘将军此言差矣……”
曹德站起身来,在众人目视之下,不急不缓走到刘备跟前,“如今琅琊百姓虽无忧,然这天下百姓依旧是身处风雨飘游之中,而百姓之祸并不在臣子奸佞,是在天子无德……”
曹德之言,惊起堂下众人,便是琅琊郡属对曹德信服至极官员,此刻听了曹德所言,也不免惊异,不过他们并不惧怕。
自黄巾之乱以来,各种诸侯峰起,而袁绍早先在南方称帝,虽并未成大事,但汉室天子威仪早就不存,此刻又听曹德所言,座上不少人目光闪烁,而刘备此刻听曹德所言,却是怒不可遏,他观这琅琊城内种种气象,料想这曹德应是一仁义之人,哪里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来。
刘备怒视曹德,厉声斥责,“曹德,尔身为汉臣,食汉碌,受汉恩,不思报效天子,为国尽忠,却一心助你兄长行篡逆之事,如今又大肆收拢流民,断吾勤王之路,陷汉室于绝境,究竟是何居心!”
刘备所言出乎道义,满腔正义,当下原本还目光闪烁之人,此刻尽是敛去脸上神情,不敢叫人瞧去半分。
但是曹德却是半点不慌,他盯着满脸通红、怒意难止的刘备,缓缓说道,“刘皇叔,天下大乱已久,战火连绵,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逊之不过是给了他们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让他们得以在这乱世苟存,然今汉室倾颓,天下百姓尽在苦难之中,又岂是一人之力可以力挽狂澜,若要救天下百姓于水火,当平定这乱世,此举非盖世豪杰不可违,而汉室江山气数已尽。”
曹德此言,又似一道惊雷,落入众人耳中。
汉室江山气数已尽。
这话在当世还真没几人敢讲。
可曹德却不畏惧世人所言,便是那些世家名流对其口诛笔伐又如何,他又不想去当皇帝,名声与他而言,不过无用之物。而若是能让他兄长早日将这江山统一,结束纷乱才是当下要紧事。
从黄巾起义至今,已过了一二十年,天下乱了已久,这该结束这乱象,他哥年纪也不小了,曹德觉得该加快节奏,先是完成统一,再解决边防那些游牧民族,若不然再过上几十年,他和他哥先后噶了,谁知道这历史轨迹会不会又“拨乱反正”,那之后就是汉人数百年的动荡。
若是可以,他希望“衣冠南渡”、汉人沦为“两脚羊”的事情不会发生。
若是他兄长当真如轨迹上那般未能完成伟业,那哪怕是另有豪杰完成此壮举亦可。
只要不再是史书上那样的生灵涂炭。
曹德的眼睛清泠泠盯着刘备,里面是未尽之言,而刘备已是怒发冲冠,当下拔出身边佩剑高声道,“一派胡言!吾身为汉室宗亲,乃中山靖王之后,定当护我大汉江山,绝不容许奸贼当道,毁我大汉基业。今日,你只管将我所辖百姓交还于我,让他们随我归去!”
关羽张飞二人也起身怒喝,各自站到其身后,目光紧紧盯着曹德,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动手开打之势。
曹德从容淡定,丝毫没被这三人气势所吓倒,他盯着刘备道,“将军这一路而来,自是心里明了,德从未挟持他们而来,这些流民百姓都是自发而往,可见此乃是民心所向罢了……”
“放眼琅琊城内,百姓在此安居乐业,不仅衣食无忧,孩童还可去学堂进学,鳏寡孤独者有所赡养,人人各得其所,而若是让这些流民尽归于将军,将军只会让他们重新卷入战火,再次过着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甚至可能丢掉性命,将军又于心何忍?苍生又何其无辜?”
刘备握着佩剑的手一僵,可曹德却没放过他,继续发问道,“在将军眼里,难道苍生福祉都不抵那所谓的汉室正统?难道将军要为了刘氏基业就要陷百姓于水火吗?”
他这番所言已不仅仅只是那些依附而来的流民,而是为了天下百姓所言。
只有打破刘氏正统,才能真正结束乱世。
因为如今的刘氏已经没办法镇压这四面而起的诸侯,但曹氏可以。
这现实境况,刘备又何尝不知,可是,他身为汉室宗亲如何能坐视刘氏江山被旁人夺取,刘备一脸痛苦挣扎之色,方才曹德所言,那些话语在他脑海里不断回荡,他一直以来坚守的忠义与琅琊百姓们的安宁让他难以抉择。
他又想到了昔日周天子为天下共主,便是贤明如周王,可曾料到将来周王室为秦所取代,难道他们汉室当真如周王室一般已走到了末路?
可那也不该是曹氏啊!
第77章
刘备在见到琅琊城内欣欣向荣的景象时,便知这曹德本事不凡,若是此人能为大汉效忠,何愁汉室不兴。
奈何此人乃曹孟德胞弟,而那日在宴席上曹德的一番话,更是击碎了他最后的期盼,这曹德心中果真是另有其主。
而他最终也没有将那些流失的百姓带回自己管辖的郡下。
正如曹德所言,那些百姓不惜举家迁徙前往琅琊,乃是民心所向,他若是用强力,只怕是惹得民怨沸腾,倒不如随了他们心意,百姓已经够苦了,若是能在琅琊得以安生立命,也是一件幸事。
上天有好生之德。
刘备满脸悲痛,曹德那日所说之话至今还在他脑海里回荡,心里悲愤交加,却又无可奈何。
“大哥!大哥!”张飞匆匆从院子外闯进来,“都什么时辰了,大哥你还在这里喝酒!”
刘备手中的酒盏被张飞夺下,他抬头,眉头微蹙,“何事如此慌张?”
“大哥,曹德那小子的话,现在都传到百姓耳朵里了……”张飞见他兄长还没理解是何意思,着急拍了下自己的腿,“哎呀,就是那日那小子在宴席上说的话……”
“……那日,他说什么汉室气数已尽……”
“……如今连百姓都在议论,说是天子无德,无力庇护百姓,这才连年战乱不休……”
“竟然还有酸儒在酒肆里狂言,说…说什么汉哀帝时咱们汉室气数就已经尽了,那王莽篡汉竟然也成了大势所归,光武帝重振汉室是违逆了天道,故而才后来都子嗣不胜,接连幼主登位……”
“幼主登位,是气数将尽……”
“够了!”关羽连忙打断张飞的话,略有几分担忧地看向刘备,“大哥?”
张飞这才注意到刘备此刻满脸悲痛,竟是痛不能抑,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张飞连忙走上前去,一把扶住刘备,“大哥你别动怒,莫要气坏身子!”
刘备却是连连摇头,泣不成声,“若是汉室不存,我苟延残喘存活于世又有何脸面,不如早点去地下向祖宗告罪!”
如今连百姓都已听闻那曹德所言,甚至一个酸儒竟也敢在酒肆里大放厥词,那各路诸侯又当如何,只怕是更不敬天子,汉室危矣!
张飞不赞同道,“大哥何必往自个儿身上揽责,若是祖宗真要怪罪,那也怪不得你头上,要真怪,那也该怪那些天子们去,若是大哥是天子,定不会让汉室沦为今日这境况……”
刘备身子一顿,听了张飞这话,呵斥道,“不可胡言!”
关羽也在一旁瞥了他一眼,“三弟莫要再开口,省得气坏了兄长。”
刘备缓了两口气,看向两位结义兄弟,俱是生得魁梧壮硕,有着一身武艺,后悔道,“是我拖累了两位弟弟,跟在我这没用的兄长身后,让两位弟弟的才能一直无法施展……”
“大哥!怎可如此说!”
“兄长何出此言!”
关羽张飞二人都是一脸不赞同。
“若非是有兄长,我老张还在乡野杀猪呢!”
“正是,我关羽昔日也不过是一逃犯,得遇兄长才解了困境……”
“我们兄弟三人说好要齐心协力,这话兄长日后莫要说了!”
关羽、张飞二人站在刘备两侧,神情坚定,“兄长,当初咱们桃园结义时便说过要生死与共,不管兄长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出来,我与三弟定会鼎力相助!”
张飞跟着点头,“二哥说的对!”
刘备见二人目光坚定,不似作伪,握住了二人的手,一脸动容,道,“备定不会负两位贤弟。”
……
正如刘备所料那般,那日宴席上发生之事不仅是百姓有所耳闻,没过多少时日,各地的诸侯也纷纷收到了消息,自是反应不一。
然这对各路诸侯而言,却是个喜闻乐见的事,当下更是派人在里面添了一把火,让“汉室江山气数已尽”的说法传得更远。
不仅如此,正如张飞能从酒肆听到酸儒提到“王莽篡汉”旧事,这各路诸侯也能为“汉室江山气数已尽”找出不少依据。
昔日在武帝时期,当世大儒董仲舒曾言“天人合一”之说,“天人”指的自然是天子,知天命通鬼神,故“王者,承天意已从事”,为上天选定之君主,上古时期的德君尧舜禹无一不是如此。
但天道亦为阴阳五行,阳尊而阴卑,天尊而地卑,五行则为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而董大儒的这些观点,当时可是被武帝采纳,甚至武帝还颁发诏书进行太初改历,以土德自居。
土克水,水德自然是二世而亡的嬴秦。
而今日的汉乃是新朝之后再生,故新朝尚金,今汉尚木。
不过这连年饥荒旱灾不断,可见是天子无德,天数已尽,只等水德再世。
田生担忧地看向曹德,“郎君,如今各地可是出现了不少‘水君’,听闻江东那边,竟还有人自称是什么‘水龙’降世,神乎其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