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瑾眼角渐渐湿润,他心中百转千回,知道事情已无挽回的余地,心痛之余,最终只有庆幸,庆幸这三年的相处,让他真正认识了郗归那富有吸引力的美丽灵魂,让他有机会得以窥见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尽管那世界与他格格不入。
他强笑了下,低头与郗归对视:“阿回,现在,我们要做些什么?”
谢瑾的镇静令郗归感到满意,书房中已经没有旁人,她并不想再做无谓的纠缠,只想单刀直入解决问题。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她看向舆图,缓缓说道,“战场上的厮杀已经开始,没有人比身在其中的人更清楚瞬息万变的种种态势。如今音书阻绝,难以复通,将士们既已出征,我便会以最大的信任来支持他们。粮草继续供应,扬州守好采石,徐州守住北境,至于其他的,便等前线的消息吧。”
谢瑾嗯了一声,听到郗归继续开口:“至于你我二人的婚事,你现在就写和离书吧。”
她回身看向谢瑾:“太原王氏不能不除,既然你心有顾虑,那我就自己动手。”
即便心中已经明白此事无可挽回,可谢瑾还是下意识地说道:“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情,自当受到重罚,我可以——”
“不,你不可以。”郗归的声音并不高,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我不希望建康再出什么意外。这些世家的心思太多,可我却没空在他们身上花费太多精力。与其让他们由于忌惮恐惧而背地里动手动脚,不如双管齐下,在杀鸡儆猴的同时,让他们知道还能从你这里得到一线希望。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网开一面,才能免于鱼死网破。洛涧如此,建康的局势也是如此。”
她命令谢瑾,宛如吩咐南烛:“保持现状,维持稳定,让他们仍存一线希望,但又不敢再插手战事。”
“……好。”谢瑾最终并未多作质疑,大敌当前,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更何况,他向来觉得郗归太过激进,她若肯稍缓一些,他自然乐见其成。
只是这代价,对于他而言,有些太过于大了。
短暂的安静后,谢瑾很快就写好了和离书。
郗归扫了一眼,执笔签上姓名。
谢瑾在她之后落笔,而后将其中一份递给郗归。
然而,就在郗归接过之时,他却没有松手。
“一定要如此吗?阿回,我们并不是敌人。”
谢瑾仍存了一丝挽回的希望,可郗归却比他想象的更加坚决:“我们或许并非敌人,可是谢瑾,如今的我,并不需要一个丈夫,北府军的一切,也并不需要一位男君。”
谢瑾扯了扯嘴角,缓慢地卷起和离书,将其妥帖收好。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整个人仿佛都处于一种恍惚之中,灵魂似是游离于身体之外,无悲无喜地看着这一切。
谢瑾其实很想再抱一抱郗归,可却不知该如何在这凝滞的气氛中开口。
“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建康,我现在要去琅琊王府一趟,取琅琊王性命——”
郗归冷静地陈述着接下来的计划,可潘忠的声音却在书房外响起:“女郎,皇后娘娘脱簪素服,于院外求见。”
“求见?”郗归眉头微挑。
“是。娘娘亲自说,求见。”
郗归心下有些诧异,但毕竟已打了处置太原王氏的主意,是以对王池也并不很客气,只随口吩咐道:“君臣之礼不可废,但我一路过来,实在是累了,请娘娘过来相见吧。”
王池在姚黄的搀扶下进入书房,她穿着一身素衣,脱簪卸珥,并无装饰,打扮得宛如罪人一般,可面上却并无窘迫之色,只是沉静地说道:“原本昨夜就要将这封诏书送给二位,只是宫门下钥,故而耽搁了。”
“不曾想,一觉醒来,竟是连天都要变了。”说到这,王池苦笑一声,不再开口,只是示意姚黄将昨日那封关于共和行政的诏书呈给郗归。
“……郗、谢二氏共和行政,以安社稷。”郗归缓缓念出诏书上的内容,谢瑾听后,心中亦是泛起了惊涛骇浪。
郗归将诏书放在一侧,意味深长地看向王池:“娘娘蕙质兰心,果真与寻常人不同。”
“我向来愚钝,担不起什么蕙质兰心的评价。”王池的语气不卑不亢,并未因北府军的势力而显出谄媚或是忌惮的模样,也未因皇后的身份而颐指气使,“只是从前曾听闻,故司徒左长史郗岑在时,颇为喜爱魏人李康的一句话——古之王者,盖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她平静地陈述,说出了这段此前从未想过会出现在自己口中的言论:“为人君者,受命于天,自要承担远超旁人的责任,担负起社稷民生的重担,非独仅为享乐而已。”
“大行皇帝沉溺酒色,以至国事荒疏,实在难以为之讳言。而今皇位空悬,我身为大行皇帝的皇后,合该为江左尽一份力,选择一位真正有能力的继承人。”
“然而,天意如此,无论是琅琊王还是宫中的皇子,都并不具备成为一个明君的智识与胸怀。”
“北秦虎视眈眈,江左危若累卵,我以皇后的名义,请二位当仁不让地执起救国的重任,效周公、召公故事,共和行政,匡扶社稷。”
第173章 割首
所有人都走了。
王池、郗归, 以及进来宽慰谢瑾、又领受命令出去接着忙碌的谢循等人,全都零零落落地离开了,书房里最终只剩下谢瑾一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鸟儿啁啾的叫声, 连绵地响了起来。
谢瑾终于回过神来。
他微转了转僵硬的身体, 看到蜡烛已经燃尽, 烛泪业已垂满了台座。
簌簌的落叶声与鸟儿的鸣叫混合在一起,无端促成了一种萧瑟的意味。
天亮了, 新的一天已然来临, 而谢瑾与郗归的夫妻缘分, 则彻底地停在了昨天。
要不了多久,那封和离书便会在官府正式备案,他们离婚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建康, 传遍江左。
世家大族会因这场婚姻的破裂而生起种种的猜测与谋算, 可绝不会有人如谢瑾这般痛彻心扉。
是的, 痛彻心扉。
长久地麻木过后,谢瑾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原来他昨日所表现出的冷静, 并非因为不痛的缘故, 而是因为太痛,所以才下意识地麻痹了心里最真实的感受。
他捂着心口,感受着胸腔中传出的一阵阵抽痛,觉得心房灼热不堪,整个人都处在一种难言的不适之中。
原来, 心如刀绞竟是真的存在的, 煎熬也并非是什么夸张的修辞,而是一种为痛苦心灵所做的再确切不过的比喻。
这颗心实在是痛极了。
谢瑾恍惚着想道:“嘉宾病逝之后, 阿回便因悲恸之故,生了心疾。我从前只知道她很是悲痛,却从来不知,她竟要长久地忍受如此这般的痛苦,承受这般心里与身体上的双重痛苦。”
“她这样难受,可我却什么都帮不了她,甚至还为了江左与她争辩——”
谢瑾想起刚成婚时,郗归数次的欲言又止,想到她曾说过的那句“终究是不一样”,心中愈发抽痛。
这世上从来都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他也许终此一生都无法真正明白那造成自己与郗归之间种种分歧的最本质差异是什么,可至少在此刻,他似乎能够体会到一点郗归的痛苦。
于是这痛苦也变得令他沉醉,他躺在书房的地上,放空似的躺了许久,直到阿辛叩门进来,才重新坐了起来。
他听着阿辛禀报昨日郗归与王池离开之后,建康城中发生的种种事件,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无论是为了江左的安稳,还是为了郗归的大局,他都必须振作起来。
扬州的错误绝不能够再次重演,将士们正在前线浴血奋战,他不能因为儿女私情,而放松了对于他们的关注。
眼下,没有什么比战事更加重要——包括郗归,也包括他自己。
昨天下午,王池回宫没多久,便正式颁布了共和行政的诏令。
消息一出,立刻在建康掀起了轩然大波。
自始皇一统天下,数百年来,从未有过王朝仍在,可却皇位空置,全由大臣执政的场面。
对于习惯遵守旧例的世家而言,哪怕立一个司马氏旁支远系的孺子婴童作傀儡,也好过明晃晃地颁发这道共和行政的诏令。
这变动令他们不安,尤其是,共和行政的两个人,分别来自如今最为炙手可热的高平郗氏与陈郡谢氏。
然而,颁布这封诏令的,并非谋个狼子野心的权臣,而是大行皇帝的结发妻子,江左明面上最为尊贵的女人。
作为先皇帝的皇后,王池有这个权力发表自己的意见,并且天然地占据法理。
大臣们因她这突如其来的神来之笔而大惊失措,他们急匆匆地派人传递着消息,自以为寻到了一个极好的借口,想要一道去进宫劝谏这个牝鸡司晨、胡作非为的皇后娘娘,在“挽救”江左的同时,成全自己足以载入史册的令名。
更有甚者,眼见自家因做错太多的缘故,无法搭上郗、谢二氏的大船,竟想要一不做二不休地去投奔琅琊王,与他一道打倒王池,然后借着这封雪中送炭的情谊,在琅琊王登基后,重演当初谢瑾与王平之击败桓阳时的风光。
可他们还没抵达台城,郗归与谢瑾离婚的消息便已传得满城皆知,正惊疑不定之时,琅琊王的死讯又接踵而至。
据说,郗归带兵保卫琅琊王府,直接派甲士冲了进去,活活割下了琅琊王的首级。
在这样不啻于釜底抽薪的重击之下,朝臣们进宫陈情的打算不得不折戟沉沙,他们甚至顾不得为琅琊王的惨死讨回公道,而是慌乱地回忆自己与之有没有什么不合宜的交往。
皇室的身份曾经令琅琊王天然地成为一部分朝臣的依附对象,甚至曾一度让他能与大行皇帝争夺权利,可一旦他暴毙而亡,那么,那些曾聚集在他周围的人便瞬间如鸟兽般散开,甚至避之不及。
毕竟,如果郗归连宗亲皇族都敢直接屠杀,那他们这些人,又如何能螳臂当车、与之抗衡呢?
论法理,皇后娘娘颁了诏书;论武力,郗归掌握十余万北府军。
而他们又有什么呢?
就这样,想明白的这部分朝臣不得不选择认命,甚至绞尽脑汁要为自己重寻一条退路。
诸多臣子之中,只有太原王氏王安一脉以及紧密依附与之的几个小世家退无可退。
常言道,主忧臣劳,主辱臣死。
那么,若是主子被人割首,那他们这些人,又该如何面对来自可怕敌人的凶猛报复呢?
郗归如此残忍地杀害了琅琊王,谁都明白她是存着杀鸡儆猴的心思。
那么,他们是不是就是下一步要被杀掉的“鸡”?
等待他们的,又是怎样的命运呢?
同一时间,琅琊王府之内,潘忠也在问类似的问题:“女郎,琅琊王既已伏诛,其他人是否也要由我们亲自动手?太原王氏毕竟是传承多年的世家,若是我们直接杀人,那些世家难免会兔死狐悲,恐怕不利于共和诏书的颁行——”
“杀。”郗归并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她的语气平静无波,白皙的面孔带着一种冷静的残酷,“扬州之事,与王安的放任脱不了干系。就算阻截援军并非他的本意,可琅琊王已被禁足,今日却还是出现了这来源不明的消息,且在建康与京口传得沸沸扬扬。”
她嗤笑一声:“纵然北秦想乱我军心,可若无内应,消息怎么可能会传得这么广?谢瑾那边不是已经查到蛛丝马迹了吗?王安见势不对,竟想将错就错,藉此给他未来的北秦主子送张投名状。”
“既然他敢做,我们又有什么不敢杀的?”她嫌恶地看了眼琅琊王的尸体,冷声吩咐道,“通敌叛国者,虽百死犹不足赎其罪。来人,将王安与一干涉案人等押去闹市,今日天黑之前,以通敌之名,当众问斩。”
当王安等人哭嚎着被拉去刑场时,台城之内,王含正一脸冷肃地看向王池。
“我真是小看你了。”王蕴气极反笑,“你身为江左的皇后、太子的生母,竟将皇位拱手让人。你这么做,对得起永儿,对得起司马氏列祖列宗吗?”
王池斜倚在几案之后,周身带着一种诡异的轻快,并不像王含那般跳脚。
只见她凉凉问道:“我为什么要对得起司马氏的列祖列宗?”
王含还未说话,王池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说道:“我在宫中度日如年、提心吊胆的时候,生怕被圣人冠上通敌之罪的时候,司马氏的祖宗又可曾帮过我?我为什么要对得起他们?”
王含怒斥道:“你是江左的皇后,便该尽到皇后应尽的责任,护卫江左的江山社稷,而不是眼睁睁看着这大好江山,旁落到乱臣贼子手上!”
“护卫?”王池嗤笑一声,“大行皇帝身为天子,却只知奢靡享乐,终日沉溺于酒色之间,丝毫不顾江山社稷。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白操这个心,当他司马氏的看门狗?”
王含被气得头脸通红,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女儿一般:“云度送你进宫,不是让你这样祸害司马氏江山的!更不是让你这样吃里扒外,为了外人,不惜给太原王氏头上泼脏水的!”
王含的眼睛死死盯着王池案上的一块绢帛,那是王池在与郗归商议之后,回宫起草的一封诏令,里面陈述了扬州之乱的来龙去脉,斥责琅琊王与王安通敌卖国,要将所有涉案之人以死罪论处,并对其后代做出了离开扬州、永不录用的连坐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