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就会不知不觉地越跌越深,直到失去挣扎的力气,跪倒在这不公的世道中。
她从前轻易地接受了穿越的事实,接受了这个世界赋予女子的规则,于是嫁给了王贻之,在后宅中一日又一日地消磨青春。
可命运却并没有因为她的顺从而有所优待,到最后,王家还是为了家族利益逼她离开。
她能够理解王家的做法,可她并不认同,也不想原谅。
她只是愈发清醒地认识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原则,都会为了自己的目的,有意或无意地伤害别人。
她不能总是去理解别人、去原谅伤害,除非她真的甘心度过任人摆布、乏善可陈的一生。
畜养私兵不合规矩,如果做这件事的是女子,那就更是离经叛道。
可是,规矩从来都是人定的。
是掌握权力的既得利益者,为了他们的利益而制定的。
江左没有非黑即白的规则。
真要论起来,这些世家大族都该遣散了部曲,不是吗?
可江左立国这么多年,却始终保持着士族专兵、白板天子的局面。
“既然如此,那个专兵的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郗归这样想。
第34章 罗网
几日以后,刘坚带着买来的铁匠前来拜见。
南烛带人去给铁匠们登记造册,核查身家是否清白,是否与别的势力有所牵连,有无传染性的疾病。
郗归见刘坚雕像般地垂手而立,完全没有别的话要说,不免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凉凉地开口问道:“谢墨还没找上门来?”
刘坚恭敬地答道:“谢刺史近日带人在外城和渡口查访,尚未找到军中,看来各处势力都还算隐蔽。”
“隐蔽?”郗归轻笑一声,“你可别被底下人骗了去,回头人家成群结队地去了江北,你还巴巴地往原地送钱呢?”
刘坚想也不想便开口反驳:“怎会如此?”
“哦,那看来是谢墨蠢笨如猪,来了京口这么些日子,竟然连一个北府后人都找不着。”郗归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
刘坚一时语塞——陈郡谢氏的小将军、郗岑曾经亲自教导、亲口夸过的人,怎么可能是个草包?
想明白这点后,他顿时变了脸色,郑重地开口告辞:“在下这就去查。”
郗归挥了挥手:“去吧,只怕谢墨正等着你自投罗网呢!”
四散在京口、晋陵一带的私兵为数不少,谢墨不可能一支都没有发现。
毕竟,人只要活着,就会留下痕迹。这些人总有跟家人联络的时候,有操练的迹象,甚至还会有大批的粮食往来。
只要有人细细探寻这些发生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发现蛛丝马迹。
如果至今都没有人报给刘坚,那么很有可能是因为谢墨已经盯准了一支或者几支队伍,正等着放长线钓大鱼呢。
若是再猜得大胆些,他甚至可能已经策反了一些人。
“这——”刘坚被郗归说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进退两难。
他想到郗归之前说过的话,试探着开口:“在下这就派人去查,若是遇到谢家人,便请谢刺史来北固山相见?”
郗归“嗯”了一声,刘坚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此时南烛已经盘问过了那些铁匠,也对过了名册,还让医者检查了那些人的身体状况。
郗归扶着南星的手臂,出了见客的花厅,看向庭中立着的那十几个局促不安的铁匠。
“女郎,已经问过了,这些人都是自愿签了死契、承诺往后再无世俗牵扯的。”南烛轻声开口,“只是有个铁匠带了两个孩子。”
郗归点了点头,视线在诸人头顶扫了一圈,沉声开口道。
“诸位都是有一技傍身的人,只是一时困顿,才失了生计。我侥幸得了诸位为我做事,是我的运气,往后必会好生相待。只是你们应该已经听说了,我这边,是要你们与世隔绝、再不与外界沟通的。尔等若做得到,自然是一生衣食无忧;若做不到,就只能军法处置。诸位再想想,要是想反悔,眼下还来得及。”
她手下两个身材魁武的部曲李虎、潘忠,此时正带着手下凶神恶煞地站在一边,给那句“军法处置”添了不少分量。
不过,能签死契的手艺人,大多已经是走投无路——若是有一点自谋生路的希望,他们也不至于卖身为奴。
是以郗归说完之后,竟是无一人反悔,庭中一时充斥着各色保证之声。
郗归的目光从这十几人身上扫过,最终停在了那两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孩童身上:“你二人上前几步。”
话音刚落,队伍中的一个老铁匠就变了神色。
第35章 伴姊
老铁匠上前一步,跪倒在地,颤抖着嗓音开口:“女郎见谅,这是奴的孙儿,已经十来岁了,再过两年,奴就将打铁的手艺传给他们,他们很快便能打铁了。”
“十来岁了?”郗归细细端详了一番,摇了摇头,这两个孩子太过矮小,实在不像十来岁的样子。
“回女郎,我们十三岁了。”一个孩子鼓起勇气说道。
“女孩?”郗归听到她的嗓音,不由神情一凛。
她要的可是从事重体力活动的铁匠,男女体力天然有差距,更何况,一堆打铁的男人中混进一个小姑娘,倘若有人起了歹意,那可如何是好?
另一个孩子怯生生地开口:“我们是男的。”
郗归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睁眼看向那老铁匠,神情严肃地说道:“你可想好了,我买下你们,是要上官府造册的。等文书落定,是要跟孩子一辈子的。”
老铁匠听她这么说,不由有些犹豫,他看向第一个开口的孩子:“二——”
“我不要!”那最先开口的孩子蹬蹬蹬跑到郗归跟前,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咚地磕起头来:“女郎不要把我卖到别处去,我力气很大,以后会给您打出很好的铁!”
“我不卖你。”郗归示意南星扶拦住女孩继续磕头的动作。
她看着女孩额前的红印,蹙了蹙眉,怜惜地说道:“你给我做婢女好不好?就像这两个姐姐一样。”
老铁匠听了这话,立时激动不已,他们这样的出身,孙女若能作贵女的贴身婢女,实在是想都不敢想的大造化。
没想到那孩子却死活不愿意:“我不做婢女,我阿姊说了,这样的世道,只有男人才能活下去。我不做婢女,我要学手艺,我要做男人!”
郗归指了指另一个孩子:“那是你阿姊吗?”
那孩子摇了摇头,神情带了几分落寞:“那是我哥哥。我阿姊死了,他们说,她得了脏病。”
“放肆!”南烛开口喝道。
那孩子不明白南烛为何呵斥,她瑟缩了下,往后退了几步,与哥哥靠在一起,目光却仍旧倔强地看向郗归。
一片沉寂之中,那跪倒在地的老铁匠哀哀求道:“奴渡江而来,家破人亡,如今只剩了这一对孙儿,求女郎垂怜一二。”
郗归没有表态,她已经很久没看过如此鲜活而富有生命力的女孩了。
这女孩倔强的眼神、利落的动作,还有那掷地有声的拒绝与保证,让她想起了那个曾经生活过的时代。
可在那个时代,孩子们是不必经历这样的流离失所与生离死别的。
她叹了口气,让那女孩靠近说话:“你看庭中这些人,他们都是男人,你与他们一道打铁,不仅辛苦,还不方便,你可是想好了?”
那孩子毫不迟疑地点头:“回女郎,我想好了!我阿姊说,女儿家更不能怕辛苦。她让我不要跟她一样,落到只能任人摆布的境地。”
郗归听她这么说,不由有些恍惚:这阿姊倒是个难得的女子,只是可惜了。
她没有再问女孩那位阿姊的故事,而是抬了抬头,掩饰微湿的眼眶。
“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二妞。”她迟疑着,按照之前牙行教过的那样开口,“请女郎赐名。”
郗归摇了摇头:“等你以后有了想叫的名字,自己取吧。”
——就让你的名字,和你选择的命运一样,握在你自己手里。是好是坏,都由自已做主吧。
“那我要叫伴姊。”那女孩听她这么说,抚摸着腕间一圈看不出颜色的细绳,露出了一个与她之前行为完全不相称的腼腆笑容,“我要带着我阿姊一道活下去,她会一直陪着我的!”
“好。南烛,带他们下去安顿吧。”郗归说完,转身朝厅中走去。
仓促回身的一瞬间,泪水簌簌而下。
第36章 筹码
早春的山风还很是清冷,宋和身着短褐,背着柴筐,拖着沉重的步子,沿着北固山的山径前行,直爬得浑身冒汗,腰酸腿软。
这些日子,宋和按照郗归的吩咐,在吴兴与当涂两地打听走访,暗地里买了一船生铁、熟铁与铁矿石运到京口,没想到却在渡口看到了谢墨麾下的西府军兵士,以及徐州刺史王含手下的部曲。
宋和担心自己无意中破坏了郗归的谋划,所以并没有径直找人运货上山,而是拿着郗岑从前给他的信物,找到了一户打渔为生的北府旧人,请他们帮忙看管货船,并向刘坚传递消息。
刘坚派了几人下山接应,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扮作樵夫,用柴筐装了一些铁矿石,打算先拿上山给郗归看看。
山路陡峭,宋和每走一段路,便要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歇息一会。
他扶着路边虬劲的老树,看着山下来来往往的西府兵士,狠狠地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如果不是谢墨多事,他何必受这样徒步爬山的辛苦?如果不是谢瑾多事,他又如何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时人喜好品评人物,这一辈的世家子弟中,有三人尤为出众。
谚语云:“扬州独步王云度,后来出人郗嘉宾;大才槃槃谢家瑾,盛德日新郗嘉宾。”
这话说的,便是王平之、谢瑾与郗岑三人。
只可惜,时移世易,那个风流倜傥、文采卓绝的郗嘉宾已经死在了政治斗争中,而谢瑾与王平之却作为胜利者,登上了朝堂的高位。
作为郗岑的得意门生,从桓阳落败的那一刻开始,宋和的政治前途就已经被拦腰斩断。
他痛恨谢瑾,可又不得不承认,自己依然无比地向往权力。
他既希望郗归能与自己同仇敌忾地仇恨谢瑾,又希望她能够与谢瑾复合,从而使自己与北府旧人一道,重获一个清白的政治出身。
连日以来,宋和无比地思念那个将他从困境中一把拉起的恩师郗岑,也无比地鄙夷这个追名逐利的自己,然后日渐一日地,在这鄙夷中,羞惭地承认自己对权力的痴迷。
他忽然有些担心,不知道自己应该在郗归面前,对谢瑾持有一个怎样的态度。
然而,郗归并没有考验他的态度和立场。
她只是略微扫了几眼铁块与矿石,让部曲将这些东西送去安置铁匠的西苑,然后淡淡夸奖了宋和几句,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话。
倒是宋和先按捺不住地问道:“我们就这样躲着谢家人吗?”
郗归喝了口茶,轻轻放下茶盏:“当然不会。只是我们需要有足够的筹码,然后才能够和谢家谈判。”
“筹码?”宋和有些不解,“刘坚这些人,不就是您的筹码吗?”
郗归摇了摇头。
北府军是谢瑾想要得到的力量,可却不是她的筹码。
刘坚也好,宋和也罢,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
这些人既可以因为利益而投靠郗归,当然也会因为利益而背叛她。
郗归能够倚仗的,其实只有她自己——她的头脑,她的思想,她从前世带来的远超此间的见识。
正因如此,她才需要尽可能多的铁矿石。
她要炼钢,要经商,要筹措军费,要囤积粮谷,甚至于造出火药这样的杀器。
只有将这些东西都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手里,她才能真正掌控这支私兵,可以去和谢瑾平等地谈判,可以去和荆州的桓氏换取北方的良马,可以剑指胡族,北伐中原。
她必须要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这才是她的筹码。
不过,谢墨应该并不会给她这么多筹备的时间。
就在宋和想要追问的时候,南烛进来禀报:“女郎,刘壮士派人传信,谢小将军找到了诸葛谈与刘道那队人马的踪迹,如今怕是已经在来北固山的路上了。”
第37章 钢成
听到南烛的话,宋河攥紧了拳头,心中又是期待,又是紧张。
他转头看向郗归,急切地等待她的决定。
郗归轻轻点了点头,开口吩咐道:“谢墨若是到了,就请他到这边花厅来见吧。”
南烛应诺,正要传令下去,郗归却再次开口问道:“东西送去西苑了吗?那些铁匠怎么说?这么多天过去,他们可炼出我要的钢了?”
“您先前传授的冶钢之法,那些老铁匠似乎还不太明白,只说先试试看。”
“哦?是不明白,还是觉得我身为一个女子,根本不懂冶铁之事,所以便不愿尝试?”郗归抬眼看向南烛,语气冷厉了几分。
“这——”南烛低垂头颅,面有难色,“李虎说他们会尽快督促那些铁匠造出灌钢的。”
郗归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摆,吩咐道:“你且先去传话,叫南星跟我走一趟西苑。”
她看向宋和:“清和这一路舟车舟车劳顿,先回去休息吧。”
宋和有些犹豫:“这——谢小将军若是来了?”
“让他等等又如何?”
郗归留下这句话,面无表情地出了花厅。
到西苑的时候,那边一片人声鼎沸。
炉火燃烧着,带着细碎的迸裂声。
打铁的器具扔在一边,众人围成一堆,发出啧啧的惊叹声。
李虎上前禀报:“自从女郎传授了灌钢之法后,这些天来,西苑的铁匠一直用庄园里的存铁试验炼制。铁匠们大多将信将疑,那个小姑娘却说她明白女郎的意思。就在刚刚,她的祖父齐叟练出了不亚于百炼钢的新钢,正想好好打磨,呈给女郎过目。”
因为郗归曾经下过保护伴姊人身安全的命令,所以李虎一直比较关注这祖孙三人,刚才看过新出的钢后,他便让潘忠前去禀报,不想却和郗归走岔了。
郗归这一趟过来,本是为了督促进展,给那些不按吩咐试炼的铁匠紧紧弦,没想到竟真能看到炼成的灌钢。
而起关键作用的,竟然是那个险些被逐出铁匠队伍的小姑娘伴姊。
那个小姑娘,竟然真的炼出了灌钢?
郗归很是惊喜,又有些怔忡。
李虎的禀告声惊动了凑作一团的铁匠们,伴姊转过头来,眼睛亮晶晶地看向郗归。
她从齐叟手中抓过一样东西,快步跑到郗归跟前,双手托举着递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