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述迟疑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犹豫之际, 郗归已沉吟着做出了决断:“这样, 我拨给你五千人, 你去吴郡找顾信。他手下有不少部曲,如今应当还占据着一片未被波及的安定之地。你们二人从吴郡开始, 带着从前施粥施药的郗氏商户和部曲护卫, 逐步放出消息, 重新划分三吴田地。百姓之中,凡有自愿脱离叛军者,皆按人头重新分地,每年只需缴纳两成田税;其余诸种捐税,一律减免三年。”
“这如何使得?”温述听了这话, 不由面色大变。
他急着起身劝说, 慌乱之际,竟碰倒了面前的茶盏, 半点不见江左名士的从容之色。
“女郎,三吴世族经营多年,其势力早已根深蒂固,我们如何能把他们的田地分给乱民?真要这么做了,回头安定下来,我们又要如何收场?”
“他们挑唆下民生起叛乱,便该付出这样的代价。”郗归瞥了温述一眼,面不改色地说道,“你放心,你与顾信不必直接对上他们,只管先对着大乱之中那些无人看管的‘无主荒地’下手即可。世族的田地也是要由部曲佃客来耕种的,如今人人作乱,根本没人种田,他们留着田地也没有用处。等归附的百姓越来越多,你们再向周围发展,从那些仍旧处于世族控制下的庄园入手,取其农田,释其部曲,重新在当地划分田地,登记户口。”
温述越听越觉得心慌——眼前这位女郎简直是要把天捅破!
他真心诚意地劝道:“这太冒险了,女郎。侍中方才还说,请您务必小心行事,切勿冒进啊!”
“小心?”郗归冷笑一声,“他就是太过小心,所以才会对司马氏处处退让,处处纵容,以至于闹出了征发乐属这样的大乱子!怎么?子声,你害怕了吗?”
“不是——”温述本想否认,待看到郗归不以为意的冷漠神色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答道,“是,我是怕了。女郎,这实在是太过冒险了。丈田分地,岂是一个臣子可以做出的决定?您这样做,不仅是动了三吴世族的利益,更是形同谋逆啊!县公知道您要这样做吗?郗侍郎知道您要这样做吗?”
“我不怕他们知道!”郗归的面容如其语气一般强硬,“我在京口的这一年多不是白待的。如今的北府军,虽然比不上叛军人多,也比不上秦虏骁勇,可却是下游一带唯一强悍的军队。桓元就在船上,子声,你试想一下,眼下我尚且认圣人为君,可司马氏若是逼得我不得不与桓氏联手,那可就不是如今这副局面了。”
温述缓缓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郗归——他这是投奔了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啊!
这郗氏女郎,表面上不动声色,内里竟是个疯子!
她不过是占据徐州一地,如何竟敢打起联合桓氏、犯上作乱的主意?!
“真是开了眼了。”
温述在心中感叹一番,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谢瑾那般的人品相貌,却多年未曾娶妻,江左上下无不好奇他会娶一位怎样的妻子,谁能想到他竟是喜欢这种狂人啊!
温述活了二十多年,本以为郗岑那样的人物,已经算是离经叛道到了极点,没想到这郗氏女郎,竟是远胜其兄。
还有桓元,那也是个疯子。
去年春天,他趁着江州粮食歉收的时机,杀了荆江地区与之异心的杨、殷二帅,尽收其余部,真正成为了上游的主人。
台城无可奈何,只能下诏拜桓元为都督荆司雍秦梁益宁七州诸军事、后将军、荆州刺史、假节。
如此多的官职,几乎写满了一块绢帛,可桓元却犹嫌不足,竟硬生生地逼得朝廷让他同时领了江州刺史一职。
昨天夜里,孙志作乱的消息一传到江州,桓元竟立刻上表,自请出兵讨伐。
温述不知道圣人看到这封奏折时是什么表情,但却无比清楚地认识到,桓元仗着荆江二州的兵力,嚣张得不得了。
他不敢想象,若是让这么个疯子跟郗氏女撞在一块,会捅出什么样的大篓子。
谢瑾怎么偏偏就带了这个瘟神回来?!
“子声,富贵险中求啊。”郗归清冷的声音,落在温述耳边,宛如妖女的咒言,听得他打了个寒战,“你回去吧,回去好好想想,究竟要不要去三吴走一趟。若去的话,明日一早,咱们京口校场见。”
温述怔愣着问道:“您就这么让我回去?您就不怕——”
“你尽管去告诉那些人,我既然敢做,就不怕他们知道。”郗归拿起茶盏,轻轻摇晃浅褐色的茶汤,“他们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样呢?等大乱平定之后,世族若想收回土地,就得同时与北府军,还有那十数万分得田地的百姓为敌。他们敢吗?”
郗归说这话时是笑着的,可温述却看得有些发寒。
温述苦笑一声:“您这是釜底抽薪啊,那些世族恐怕肠子都得悔青了。”
司马氏还打着让北府军与叛军两败俱伤的主意,殊不知郗归竟是要让三吴变天。
温述再次看向郗归,他知道,台城再也无法掌控徐州、掌控北府了。
琅琊王给圣人出的这个征发乐属的昏招,不仅仅丢掉了三吴的民心,更是给了北府一个独立的机会。
建康再也抓不住北府军了。
难怪郗途那样着急地催促他前来渡口相见——除非改朝换代,否则眼前的这位郗氏女郎,日后怕是不会再轻易踏足建康了。
温述无力地闭了闭眼:这都是些什么事啊,怎么每回都是他撞上这些事啊?
“天色不早了,子声,早些回去吧。回去好好想想,好好商议,看看到底要怎么做。”
温述沉默着告辞。
他走之后,船舱中重新恢复了寂静。
郗归看向南烛的方向:“怎么样,都记下了吗?”
南烛将一叠写着蝇头小楷的宣纸递给郗归:“都记下了,请您过目。”
郗归嗯了一声,随手翻看着纸张:“派人给兄长送信,大军明日出征,让他早做准备。”
南烛应声而去,再回来的时候,渡船已经开动。
粼粼的水光映照着微弱的月光,在濛濛的水汽中,宛如幻境一般飘渺。
郗归伸出手去,发现外面竟飘起了微雨。
“又下雨了,希望不会影响明日的出征。”
南烛为郗归加上一件披风:“女郎放心,将士们坐船去三吴,不会有太多不便的。”
“罢了,接着记吧。回头到了京口,记得吩咐人用油布裹好粮米。”
南烛答应过后,在旁边的小几坐下,重新拿起了案上的湖笔。
郗归缓缓开口:“孙志起兵,是为了恢复其家族先世的地位。至于那些平民百姓,不过是他谋求政治地位的工具罢了。可对那成千上万的农户佃客而言,政治地位却是太过遥不可及的东西,他们只求温饱。”
“百姓们过惯了平静的日子,若非走投无路,绝不会轻易作乱。会稽越闹越凶,恐怕不少人都已感到后怕。叛军本无严格的纪律约束,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以土地为诱饵,引得这群渴望安定的后怕百姓向北府军反正。”
“一旦他们来投,我们便可趁此机会,为所有前来领田之人,重新登记造册,定下户籍。”
南烛听到这里,不由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仅仅如此,便能让那些疯狂的叛军归正吗?”
“能不能的,端看他们是为何而叛。”郗归拿过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孙志”两个字,然后又画了个大大的叉,“如孙志这般,为了权力地位而作乱的人,自然不会被几亩薄田吸引。”
她接着写下“亡赖”二字,又画了一个叉:“至于那些原为地痞、流氓的闾里恶少年等人,他们本也不以务农为生,自然不会因分田便来投。”
“女郎,像这种人,平叛之后,我们要如何处置呢?”
“若有作恶,则按律问罪。其余人等,先登记户籍,再由当地长官派人监管,无论做生意还是游手好闲,暂且都随他们去。至于日后的安置,等过些日子腾出手后再说。”
“我们不需要他们从军吗?”南烛有些疑惑,这些人精力旺盛,若要置之不理,还不如统统扔进军营。
“此等人颇具江湖义气,自有一套行事原则,往往不受常俗管束。约略来说,可以为盗,可以为商,但绝不可为兵。我们的军营之中,是有严格的纪律的,同时又不许肆意打骂士兵。如此一来,这些人一旦入营,若不服管束,又不好打骂管教,恐怕会耗费将领很大的精力,也会破坏军中原有的风气。”
南烛明白过来,缓缓点了点头:“那就只剩下那些小地主、世族庶子弟和农户佃客了?”
“不错。”郗归在纸上写下“农民”二字,画了个圈,“自耕农和佃客,在叛军中占了极高的比例。他们之所以心怀怨恨,是因为社会不公,因为生计艰难。我们若予其土地,免其苛税,他们自然能凭借自己的劳动过上起码温饱的日子。这些人有了盼头,又何必再冒着杀头的风险作乱呢?”
第107章 东征
郗归想到了后世流传甚广的一首谣谚:“杀牛羊, 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1”
农业社会下,土地作为不可替代的生产资料, 对农民而言, 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只要农人们愿意领地种田, 就不会误了今夏的农时,叛军也会失去一大批有生力量。
南烛受教地点了点头, 可思量一番后, 心中却仍有疑惑:“可是, 历来平叛,都是要先收复失城的呀?出征的将士们肯定都想立下军功,您从那些农人入手, 会不会引起军中的不满?”
“谁说平叛一定要先收复失城?”郗归缓缓摇头, 目光移向窗外, “表面上看,金银财物无不聚于城市。可一旦战乱发生, 这些东西便都只是没有用处的死物罢了。而城池虽好, 若无精兵良将, 也不过是摆设。”
“对于作战而言,要紧的是人,是武器,是粮米。叛军本就比不得北府军装备精良,若手下兵卒再被分田之计引走, 那么, 困守孤城的剩余叛军,纵使不去攻打, 也很快就会投降。”
郗归有些出神:“我若是叛军首领,便据乡村以困城市,一点一点地,蚕食三吴城池。”
灯花噗哧一声,发出爆裂的声响,郗归回身看向南烛:“你再加上一条:此次平叛,与江北抗胡不同,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便是最好的结果。‘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2”
“高权素来机敏善谋,这一次,就由他领兵,与兄长、顾信、温述等共谋平叛。”
“明日吩咐下去,此番事成之后,将士们的封赏一如前律,但各部论功行赏之时,则不以枭首叛军数目为标准,端看哪部能以更小的代价,取得更大的胜利。”
“若有不服此令,执意将三吴当作江北战场一般对待,以致增加伤亡的,皆以违反军令论处。”
对于郗归所言,南烛一一记下,而后稍作整理,再次递了过来。
郗归翻看一遍,吩咐道:“叫几个小童过来抄上几份,给兄长、高权、顾信、温述各送一份,我们自己再留一份。”
“是。”
南烛应声离开,南星捧了碗乳酪进来:“女郎,吃些东西吧,等到了京口,还有的忙呢。”
郗归接过玉碗,心不在焉地用着乳酪。
她脑中满是有关江北和三吴的种种打算,有一搭没一搭地拿起银匙,仿佛是在瞧着窗外越织越密的雨幕出神似的。
渡船在如注的雨声中到达京口,桓元一身黑衣,自个儿打着一柄油纸伞,出现在甲板之上。
看到郗归后,他上前两步,略带埋怨地说道:“姑姑今日可真是忙得紧。”
郗归看向这位久未谋面的故人——谁能想到,那个手段狠辣、用兵奇诡的桓南郡,竟是个还未及冠的少年呢?
桓元是桓阳年纪最小、也最受宠爱的庶子,在桓阳死后,曾被司马氏深深忌惮。
但就是在这种情形下,他仍然想方设法,成功地从自家叔伯和异姓方镇手中,收拢了荆、江二州的所有兵权,成为名副其实的二州刺史。
前年冬天,江州大饥,以至于到了断粮的地步。
江州殷、杨二姓镇将写信求助,可桓元却趁此机会,星夜奔驰,直捣殷、杨巢穴。
据说当日决战之时,二部将士一听桓元名号,便怯懦不敢迎战,以至于桓元只用了区区半月的工夫,便尽收殷、杨余部。
郗归看着桓元俊秀的面容、清亮的眼神,实在很难想象,传闻中那个凶狠的将军、自己记忆里那个黏人的少年,和眼前的这个青年,竟然全部都是一人。
“姑姑,先下船吧。”桓元见郗归没有答话,自然地侧过身去,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郗归轻叹一声:“一别经年,姑姑都有些不认识子皙了3。”
从前在荆州时,郗岑与桓阳平辈论交,又于桓元有半师之谊,是以郗归虽然只比桓元大五岁,却一直被他叫作姑姑。
郗归刚到荆州的时候,不过十一二岁,桓元那时还是个可爱的小小少年,总爱黏着郗归玩。
后来年岁渐长,郗归又与谢瑾相恋,时常与谢瑾、谢墨待在一处,与桓元之间,来往得便不如小时候那样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