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着,罗莎琳又有眼泪落下来,她恨恨地咬住牙齿:“明明是谁都可以——明明是谁都可以!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一定是我来到这里?为什么一定是我不能离开?”
亚瑟兰德被动地承受着罗莎琳突如其来的情绪发泄,伊里斯王听到她毫不留情地嘲弄并否定自己对她的爱情,他向来引以为傲的冷静理智似乎也被愤怒与受伤冲击。
“你不公平,”他咳嗽一声,双手紧紧地揪住丝缎的被子,气得双颊嫣红,“罗莎琳·梅菲尔德,你不公平——我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决不会简单地爱上任何一个从你家乡来的女子。可这不是你的实验,这世界上也再没有第二个来自你家乡的人。你叫它什么?对照组。对不对?我根本没有对照组。所以,你要我怎样向你证明,我不会爱上那些人?罗莎琳·梅菲尔德。”
伊里斯王这样说着,似乎气得越发地头昏脑涨,他忽然猛地掀开被子,将丝缎的睡袍下摆一甩,赤着脚踩在羊毛地毯上,大步就走向罗莎琳。
罗莎琳也生气地扬起头来,握紧拳头,胸膛因为愤怒而一起一伏,气势逼人。
两个人面对面地对峙着,都咬着牙齿,握着拳头,呼吸粗重。这样僵持了一会,最终还是伊里斯王粗鲁地伸出拇指,胡乱地抹去罗莎琳面颊上的眼泪。
他恨恨地说:“我问你,罗莎琳。你听着。我问你。”
罗莎琳倔强地抿着嘴唇,听见亚瑟兰德说:
“回答我,罗莎琳。你的家乡里,是否拥有认为强者就应当随意处置支配弱者的残暴者(当然有,古今历史上的诸位暴君,不胜枚举);以血统和出身,而不是品行和能力来审判别人的偏见者(哦,那不就是西特勒);自身不思进取,只希望依靠家庭或者伴侣鸡犬升天的懒惰者(那些想要嫁给一个强者而自己什么也不做的女人,或者娶一个妻子而‘吃绝户’的男人,比比皆是);还有沽名钓誉,因为不属于自己的荣誉弄虚作假,而不是依靠自己实打实的努力获得快乐的虚伪者(哦,她们学术界的学术作假还少吗,多少人想要的只是发表期刊的所谓名誉,而不是真正实打实的科学发现与推进)?”
亚瑟兰德一口气提出了这些问题,罗莎琳一直抿着嘴唇没有回答,伊里斯王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了她的脸颊。
罗莎琳眼中还噙着一些因为愤怒而被激发的眼泪,亚瑟兰德低声地说:“你的家乡明明也有这样多的恶人——或者不是恶人,只是庸人,浑人,俗人,又怎么会是‘你家乡里的什么人来到这里都可以’?你在害怕些什么,又在愤怒些什么,my lady?你的勇气,还有你对自己清醒的认知,都到了哪里去了?”
脸颊这样被亚瑟兰德珍而重之地捧住,罗莎琳隔着一层眼泪,怔怔地注视着伊里斯王琉璃宝石一样通透而深邃的眼睛。
“你是如此的坚毅,坚韧,果决,独立,智慧,”亚瑟兰德哑声说,“你能够在看清世界也看清自己的前提下活出自己的人生——你不愿仅仅只是依靠来自家乡的已知的知识优势,而是愿意将你自己思考的能力与勤恳的劳动投入全新的工作,作为一个科学家,为新的世界创造独属于你自己的价值。我敢肯定,在你的家乡里,你也是一个出众的,勤奋的,能够创造价值的人。”
罗莎琳眼睛里的眼泪又纷纷地滚落,亚瑟兰德低下头来,轻轻地将她眼角的眼泪吻去。
“我爱你,罗莎琳。”他近乎于虔诚地说,“我爱你的灵魂,这无关时间与空间,无关文明的进程。你的灵魂,它如此独特,我深信,在这里,它独一无二,在你的家乡,它依旧举世无双。空灵大陆需要的灵魂,我爱的灵魂,绝对不是随便任何一个来自你的家乡的人都可以。只能是你,唯一的你,罗莎琳。”
这样说着,亚瑟兰德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
他说:“你为什么这样看低我,又为什么这样看低你自己?”
16.2
“你为什么这样看低我,又为什么这样看低你自己?”
这句话说出来,罗莎琳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放声大哭了出来。
她流着眼泪,哭道:“对不起,我知道我就是在迁怒你。我依靠贬低你对我的爱来欺骗自己。我欺骗自己,被带来这里的应该是我家乡随便的什么人都可以,为什么偏偏是我,是我被带来这里。”
而亚瑟兰德几乎是手足无措了——自从他在弗恩宁顿大森林识得罗莎琳,她所展现出的一切一向是如此的坚韧而强大,面对她真正神伤时的哭泣,亚瑟兰德只能小心翼翼地将她珍而重之地揽在怀里,心疼地拥紧。
“我知道,”亚瑟兰德低声说,他将脸颊贴在她的发顶上,笨拙而无措地抚摩她的长发,“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没有怪你,从来没有怪你。”
罗莎琳哭道:“我回不了家了,亚瑟兰德——我知道我回不了家了。我被欧珀石带来了空灵大陆,我再也回不了家了!”
而亚瑟兰德没有回答她。他的手掌停留在她的长发上,将她的整个人向着自己的方向环抱得更紧了一些。
这样紧紧地拥抱了她不知道多久,罗莎琳听见伊里斯王低声说:“那就留下来,罗莎琳。”
人族女子抽噎一声,亚瑟兰德哑声说:“留下来,罗莎琳。留在我身边,让我爱你。让我替你的世界来爱你。”
第17章
17.1
“留下来,罗莎琳。留在我身边,让我爱你。让我替你的世界来爱你。”
罗莎琳怔怔地将手中的第11号金属矿石投入石胆油中,就听见旁边的老鲁博说:“嘿,那一块你昨天已经做过了。”
罗莎琳一半的思绪显然还在神游天外,可是手上没停,嘴里下意识地回答:“哦,没有,昨天晚上我重新干馏冷凝了石胆,新的石胆油浓度更高一些,所以这一个实验所有的矿石都要重新做过。”
老牧羊人就好笑地摇了摇头:“你可真行,这么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样子,居然也还能高效率地工作。”
罗莎琳现在完全地回过神来了,她莞尔一笑:“我在家乡读书的时候,有的时候几个实验方向同时进行,那时候可比现在忙得多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现在有我帮你。”
“是,是,”罗莎琳大笑起来,“当然是因为有你。”
停了一停,她真心地说:“有你可太好了,老鲁博。”
老牧羊人在凯汀斯斯普林斯醒来时,富斯特村早已经成为一片废墟,老鲁博也同罗莎琳一样,成为无家可归之人了。他倒是希望可以在格兰平重新开始自己的工作与生活(虽然格兰平真的好冷),但是可惜因为阿拉特人族与伊里斯族天生的身体结构,还有生活习性都不同,格兰平实在没有什么工作老鲁博可以胜任。老牧羊人无所事事,干脆便开始给罗莎琳打下手。
之前罗莎琳对安德烈说:“我们的研究目标,是尽可能地提取还原更多的金属,化验它们的性质,并且找到我们可以投入运用的材料。”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中世纪伊始背景的空灵大陆,几乎没有什么工业化制取材料的流水产业形成。因为各族群人口稀少,一些在罗莎琳眼里效率十分低下的材料制取方法,产量产能也依旧能够满足空灵大陆上各族群的需求。
罗莎琳只好手把手地将一切技术从头学起。她设想中的金属提取实验,电解的方法是没有希望了,剩下化学试剂提取,还有高温冶金,罗莎琳一一地将所有可行的实验设计并计划了起来。她看了看手中的“石胆油”,轻轻叹了口气。
化学氧化还原,粗糙一些说,是电子离子的置换流动,酸,碱,盐,它们依据给出或收获电子或离子的能力而被定义。
但是这片“空灵大陆”上,连元素都不一定和家乡一样,因此,罗莎琳尽量不将自己的思维限制在家乡里已知的那几种常用工业“酸碱盐”里,转而将目光投向空灵大陆上,对电子离子的性质与表现类似的试剂:
比如这个胆矾干馏冷凝出的“石胆油”,性质和硫酸十分近似;而另一种草木灰晾晒再溶解形成的“木灰剂”,也能得到和烧碱类似的物质。
这已经是罗莎琳所能做到的最好了,因此她倒并没有觉得特别灰心丧气:她已经做到自己所有能做到的,就无愧于心了。
只是老鲁博听见她的叹息声,倒是又瞧了她一眼:“为什么叹气?嫌弃我们空灵大陆的技术不如你那家乡高级?”
“没有,”罗莎琳说,“我叹气的原因可真难解释,你确定你要听吗。”
“说说看呗。”
“行啊。”罗莎琳随口说,“我叹气的原因是:我其实很想知道,为什么在电子和质子依然存在,雷登罐制作成功的前提下,空灵大陆上的元素会和我的家乡产生不同?虽然我想,这些粒子的交流与原子结构的大方向应该没有特别大的差异——我是说,没有那种大到天翻地覆的差异——因为这里的生命体,还有环境的形态,它们都和我的家乡十分类似。可能生物上最大的差异就是族群之间没有生殖隔离。不管怎样,我是真的很遗憾,我没有实验手段可以探究明白,微观粒子上,到底是什么发生了改变,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我只能从宏观试错的这样的实验方法来取得应用上的进步。”
听完这一番话,老鲁博面无表情:“这些单词里,我只听懂了一个‘遗憾’。”
罗莎琳又是哈哈大笑起来,老牧羊人斜睨了她一眼:“我还以为你叹气,是因为心里还在想着那漂亮的伊里斯王呢。”
17.2
“我还以为你叹气,是因为心里还在想着那漂亮的伊里斯王呢。”
老鲁博的这句话说出来,罗莎琳的笑容倏地一僵。
人族女子发出一声哀叹,无力地伸手扶住额头。老鲁博凉凉地看了她一眼:“洗手。你摸了矿石还没洗手,就摸额头,像什么话。”
这是重要的事,罗莎琳乖乖地去石头水池旁边用雪水冲了冲双手,又稍稍用水抹了抹额头。
她的工作室就开在安德烈的工作室旁边,一半嵌在格兰平的山石里,一半立在半山腰的高地上。洗手的水池就落在窗子的下方,罗莎琳看着窗外万年不变的雪山风光,又是长叹了一口气。
“说真的,鲁博。”
“嗯哼。”
“连你都能看出来,亚瑟兰德他心里喜欢我吗?”
“伍德兰迪里那头瞎了眼睛的黑熊凯美拉都能看出来。”
老牧羊人还在说着些风凉话,可是罗莎琳这次没再笑出声来。她怔怔地在自己的工作台前坐下,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两枚矿石。
“鲁博,”她喃喃地说,“我心里其实真的很乱。”
听见人族女子是想要谈谈心的意思,老牧羊人就也收起了玩笑的语气。他在罗莎琳的面前坐下。
鲁博说:“你自己心里都不知道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吗?”
罗莎琳是真的有点烦乱,也有点茫然:“我不知道,鲁博——我是说,我觉得我是知道一点,但也不完全明白。”
手中无意识地转动着矿石,科学家显然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老牧羊人也安静地听着,没有出声打断她。停了一会,罗莎琳自己继续说:
“你知道的,鲁博,你比任何人都知道,我有多想回家。所以之前亚瑟兰德对我表白的时候,我是说,之前他也曾经跟我说过一次,他心里喜欢我,那时候我是真的完全没把这个当成一件事。我总觉得我是要回家的,根本没有心思在这里发展任何一类的感情羁绊。”
两颗金属矿石在她的手中发生“咔嗒”的轻轻碰撞声,罗莎琳茫然地抬起头来:“可是,鲁博,海琳娜祭司跟我谈完话之后,我觉得我所有的希望是真的都被打碎了,从这个方面来说,可能确实我的心态也改变了一些。”
老牧羊人有点明白了。
“所以,”他说,“你是说,现在你可以开放地接受或考虑‘在空灵大陆上缔结爱情’的这一种可能性,只不过,你不确定伊里斯王是不是你想要的那一个人?”
“也是,也不是吧,”罗莎琳烦恼地皱起眉头,“我是说,我得承认,我是有一点被他说的那一番话打动了。我一开始真的没有被他的美色打动——好吧,打动了一点点——但是我心里知道,他对我的尊重与爱,却是我开始真的思考动摇的理由。如果他爱的真的是我这个人本身,是爱我的个性思想与灵魂,而他的灵魂与思想也并不与我的背道而驰,那他其实已经是一个完美爱人,我也再没有什么别的可求的。”
科学家这么说,老牧羊人就也有些困惑了。他疑惑地说:“你这不是想得挺明白的吗,罗茜?又还有什么在阻止你与伊里斯王相爱呢?”
罗莎琳苦笑了一声:“这就是我最苦恼的地方啊,鲁博。我依然裹足不前,仍然在迟疑,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如果你硬要我说出个道理,那可能就还是我的天性里,对这种口说无凭的感情与承诺抱有与生俱来的怀疑。”
“噢,”老鲁博轻轻一拍手掌,“我明白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是觉得,虽然伊里斯王嘴上说着‘深爱你的灵魂’,可是你没有看见他的行动,你心底里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言语就是可信的,是不是?”
罗莎琳愣了一下,然后苦笑了一声:“可能是吧,鲁博——你说得对,可能是的。可是,就连我自己也想不出来,亚瑟兰德他到底能做出些什么具体的‘行动’来满足我的要求,以打消我的不信任。连我这个‘考官’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我同他之间的这个问题,又怎么能得到妥善的解决呢?这实在是怪我,我真是个麻烦又古怪的人。”
话音刚落,老牧羊人还没得及回答科学家的丧气话,罗莎琳忽然一下子惊跳起身,吓得牧羊人跟着惊跳起身来:“怎么啦,怎么啦?”
罗莎琳握着手中的两块金属矿石,惊叫道:“它们反应了,鲁博,我感觉到了,它们在反应!”
第18章
18.1
后来老牧羊人想,这个项目真正的成功的开始,应该就是那一天,罗莎琳苦恼而无意识地在手中转动着两块矿石。
喊出“它们在反应”这一句话之后,罗莎琳不等老鲁博反应过来,已经兴奋地飞奔到实验台前面去了,老牧羊人还记得她那时候激动的大叫。
“女神在上,”她激动得哇哇乱叫,“我可真是个傻瓜,我怎么没想到不同金属还有它们的氧化物活性不同,混合起来也许可以帮助提取其中一种金属了。哦,鲁博,鲁博,”
罗莎琳说着转回过头来——什么亚瑟兰德,什么罗曼蒂克,鲁博想,她应该全抛到脑后去了——科学家兴奋得眼睛里都在发着光:“鲁博,我有预感,这一个方法绝对能为我们现在的瓶颈困境带来转机。绝对的!”
有没有带来转机鲁博不知道,这一个混合不同纯金属以及金属矿石来提取新金属的思路,它给罗莎琳带来了无限的干劲是真的。本来还在为自己那点罗曼蒂克心思烦恼的人族女子这下什么也顾不得了,重新制定了一整套全新的实验计划,整天整天地泡在实验台前。老牧羊人看着油灯下,深夜里,科学家专心致志小心翼翼地混合碎的矿石混合物,他想,可怜的伊里斯王,他悄悄守在她窗前的黯然神伤她瞧不见,瞧见了可能也顾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