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莎琳站在高高的废弃的塔楼上,怔怔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森博利,这是阿拉特北面沦陷失守的城市之一。无月曜日的黑夜里,大地本该漆黑一片,可是阿拉特王国的土地上,野火将漆黑的天空暗暗地染上鲜血的颜色。空气中同样也是浓烟与血液的味道。
罗莎琳不知道这大火连烧了几天几夜,只是废弃的城镇中,连人类嚎哭与惨叫的声音都没有了,远远地望过漆黑辽阔的大地上,只有寂静的死亡,和时不时呼啸如同鬼哭的风声。亚瑟兰德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肩膀。
“没有什么可看的了,我们回去吧,爱琳。”伊里斯王低声说,“你知道,这不是你能阻止的。不要太难受。”
罗莎琳则将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她说:“我不是难受,兰蒂——不,我应该说,我不止是难受。”
妻子握住他的手,亚瑟兰德听见她喃喃地说:“我更多的是在想,我应不应当说服你,说服格兰平,去援助阿拉特,援助帕克维尔。”
不等亚瑟兰德回答,罗莎琳忽然被他一个翻身便扑倒在地:“小心!”
25.3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亚瑟兰德的动作太快,罗莎琳还没有反应过来,伊里斯王已经“唰”地拔出长剑,“当”的一声与黑暗中的影子激斗在一起。
罗莎琳被他护在身后,只惊骇了一秒,便立刻冷静下来,爬起身来点燃手中的火把。
废弃的塔楼骤然一亮,罗莎琳这才将来人看得清楚:那是一个脊背同样生着双翼的夜鹰类凯美拉人。
亚瑟兰德是经受过训练的骑士,可惜伊里斯人与凯美拉人天生力量悬殊,伊里斯王又要顾忌着身后的罗莎琳,缠斗之下,很快便有些狼狈地相形见绌— —
直到“嗤”的一声,一缕银芒破空。
鹰类凯美拉人一声惨叫(那是一只雌鹰的声音),她被罗莎琳的机括弓弩射穿了羽翼,亚瑟兰德趁势一剑劈向她的颈间,雌鹰格挡的瞬间,罗莎琳的第二支袖箭“咻”地发出,击中了她的眼睛。
跌坠在塔楼边缘,雌鹰大势已去,眼中的鲜血汩汩不止地流下,口中却恨恨地说:“丢卡笠翁的儿子,皮拉的女儿,或早或晚,你们一定会统统死在我们的蹄爪之下。我确信。”
雌鹰口中含混不清的野兽嘶叫亚瑟兰德没有在意,他一剑便要结果了这个胆敢暗中袭击他妻子的凯美拉,罗莎琳却说:“等一下。”
伊里斯王一怔,他将长剑改为横在雌鹰凯美拉的脖颈间。亚瑟兰德的眼睛紧盯着凯美拉人的动向,嘴里却向罗莎琳说:“爱琳,对恶人的慈悲便是对善者的作恶,你不要在这个时候心软。”
“没有,我没有心软,”罗莎琳说,她注视着那委顿在地的雌鹰凯美拉,“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只是看她这样痛恨人类,死到临头了还在诅咒人族,因此想要问她几句话。”
人族女子这句话说出来,喘息着的雌鹰凯美拉却将一双眼睛从仇恨转为惊愕地看了过来。
她震惊地说:“你这个皮拉的女儿怎么会懂得赫卡缇语?”
25.4
后来罗莎琳知道,“赫卡缇语”是凯美拉创造出的野兽语言,自成体系,凯美拉的狼王将野兽的语言以他们信仰的赫卡缇女神命名。
这时的罗莎琳只是怔了一怔,她心里很快明白:同空灵大陆任何生灵无障碍的语言交流能力是欧珀石带给她的福祉。但是表面上,罗莎琳只是平静地用兽语说:“你是我的俘虏,我不需要回答你的问题。我的问题,你同样也可以选择沉默。”
她这样说着,手持火把站得近了一些。火光照耀下,罗莎琳也终于将这一个雌鹰凯美拉人瞧得清楚:
身形是类似普通人族的身形,有手有脚,个头同她差不多大小,只是雌鹰的背后拥有一双羽毛覆盖的棕黑色双翼,还有腿下是一双脚掌大小的利爪。
这怪物一样的身体形状没有令罗莎琳吃惊,她心中暗暗震惊的是那一张脸:
那是一张完完全全的属于鹰类的脸,没有人类的五官,而拥有雌鹰的眼睛与尖锐的喙,长长的羽毛一直盖到脖子上——这是一张动物的脸,可是这张脸上却拥有着属于人类的表情:厌恶,仇恨,惊疑不定,这些神情,完全是属于人类一般的面部表达了。
凯美拉人显然还具有着野兽的特性,和人类算不上趋同(对比亚瑟兰德:伊里斯王除了脊背生着附加的双翼,剩下的一切身体结构组织都几乎和人类一模一样,脸庞也是人类的脸庞),但显然的,凯美拉人的精神已经完全可以胜任复杂的情感与语言交流表达。
“我问你,”罗莎琳沉吟了一下,“我确信我们没有过冲突,你如此仇恨我们,是否纯粹只是因为族群的不同,还是有着其他的什么原因?”
25.5
“你如此仇恨我们,是否纯粹只是因为族群的不同?”
罗莎琳其实并没有期待这个凯美拉真正诚实地回答她的问题。她将他们当做“类人”看待,就也同时假定了他们具有人类的恶意与狡猾。
但是出乎她意料的,雌鹰凯美拉用一只残眼盯着她,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突然不可遏制地大笑了起来。
“那我也问你,”她大笑着,用兽语说,“一只凯美拉杀死一个人类,和一只狮子杀死一只白兔子,它们有什么不同?怎么前者就是邪恶的,后者就是自然法则?”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罗莎琳一下子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而雌鹰凯美拉“嗬嗬”地一边咳血,一边大笑着说:“看一看你现在身上穿着的御寒的皮毛吧,伪善的人类。你在猎杀这一只凯美拉并将它的皮剥下的时候,你有没有问过:它和你有没有冲突?你是不是只是纯粹因为族群的不同,便将它轻易地杀了?”
罗莎琳一默,雌鹰冷笑一声:“这一张皮毛不够的话,你可以亲眼去看一看威廉三世的宫殿里,有多少毛皮大衣挂在他的情妇的衣橱里——有多少凯美拉无辜地死去,只是因为他的情妇们的虚荣与攀比。又或者,你可以看一看他的瓦尔德莫宫殿里,只是为了装饰与漂亮,割下并挂起了多少无辜麋鹿凯美拉的头颅——怎么,人类为了自己的玩乐猎杀我们就是天经地义,我们杀了人,就变成了罪无可赦?”
黑夜中,夜鹰凯美拉一只受伤的眼睛落下血泪来,另一只眼睛这样盯着罗莎琳,她口中那冷嘲热讽的大笑声,逐渐变得哽咽,最终成为了一种绝望与悲怆的哀鸣。
“你说啊,”雌鹰流下混合着鲜血的眼泪,笑着说,“你回答我啊,皮拉的女儿。”
第26章
26.1
这是无月曜日的深夜, 漆黑的天空被火光映出暗暗的红色,浓烟漫天。
罗莎琳站在高高的塔楼上,耳边是鬼哭一样的风的呼啸, 呼吸间是血和硝烟的气息。
在这炼狱一样的环境里,罗莎琳平静地注视着雌鹰凯美拉人,火把的火光映在她漆黑的眼睛里,那里面的光谈不上深恶痛绝,也没有圣母的怜悯。罗莎琳看上去似乎可以理解雌鹰的初衷,但某种程度上并不赞同她的做法。
“你这样诘问我,雌鹰,”罗莎琳平静地说,“大概是想动摇我对阿拉特王国援助的正当性吧。”
这样说着,罗莎琳忽然笑了一下。她自己微微摇了摇头:“如果我的内心里没有坚定的信念,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雌鹰。我愿意诚实地回答你的问题,如果你愿意听一听不同意见的话。”
当然雌鹰没有流露出反对的意思,只是颇为轻蔑地看着人族的女子,表情十分明显地在说“我倒要看看你能狡辩出些什么”。罗莎琳只是平静地说:“我先回答你,一只凯美拉杀死一个人类,和一只狮子杀死一只白兔子,这里面的正当性——我的答案是,为了自身的生存而不得不做出的杀生,这是自然的法则;而并非为了自身危急存亡的做下的杀生,则是作恶与滥杀。”
听见罗莎琳真的认真回答她的问题,雌鹰凯美拉显然有些意外,实打实地愣了愣。而罗莎琳则是继续说道:“所以,在我的看法里,如果一只凯美拉杀死一个人类,是为了饥饿濒死时的猎食,或者反抗来自人类的屠杀,那么这是自然的法则,是为了生存而无可避免的厮杀;狮子为了觅食猎杀白兔子也是一样的道理。我不会指责这样的行为是邪恶的。也许你认为我是在狡辩,但是,雌鹰,我生活在格兰平雪山里,没有我身上的这一件皮毛,我一定会在极地雪山的严寒天气里冻死。所以,在纺织工业没有成熟到能够生产出替代品的时候,我不认为,我为了自己的生存而猎取必需的皮草,这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
雌鹰沉默不语,罗莎琳将眼光投在远处的野火上。她的声音很轻,但是里面却有一种平静的力量:“人类猎杀动物,为了取暖生存,这不是错处。凯美拉猎杀人类,为了食物果腹,也不是错处。但是与之相对的,我也同意你说的,阿拉特国王和他的情妇们为了虚荣与漂亮,为了凌驾他人之上的快感,为了不是生存必要的战利品与装饰品,去打猎,去滥杀,去屠戮,这就是作恶。这是对生命的不敬。”
罗莎琳这样说,雌鹰凯美拉终于开口回答她。她说,嗓音变得有些低沉和沙哑:“既然你也认为阿拉特王做的事情是错误的,是不应当被正当化的,你就应当明白我们的愤怒,我们的仇恨,不应该阻止我们南下的脚步。”
罗莎琳平静地说:“阿拉特王做的事情是错误的,他在不必要的情况下剥夺了无辜者的生命,他应当被阻止并惩罚——可是,看一看你们发起的战争吧,你们难道不是在做同一样的事吗?你们为了仇恨,为了泄愤,甚至为了快意,为了兴奋,为了将其他族群踩在脚下,一雪前耻,对村镇里的那么多无辜者进行屠杀,滥杀,为杀而杀,你们和阿拉特的王室有什么不同?你们是不是同样应当被阻止并惩罚?”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里终于有一些情绪起伏了。罗莎琳定定地看着雌鹰凯美拉,只看得对方有些不适地扭开头去。人族女子轻声地,一字一句地说:“我亲眼见过你们对无辜村落的屠杀。我亲眼见过的。无辜的牧羊人,医官,还有我的邻居,朋友,他们被你们纯粹为了泄愤地撕碎。杰茜卡,她这一生没有做过一件恶事,她不应该就这样死去。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尽管去杀死阿拉特王和他的情妇们,我不在乎。可是你们连续屠杀三座城池,屠杀了无数无辜的人,你以为我会轻易动摇付出全力阻止的你们的心?那你未免太天真了,凯美拉。”
对着雌鹰说出这样的话,罗莎琳自己的心中也是一片坚定坦荡。
罗莎琳说:“屠杀与劫掠的战争阵营,它有正义,有邪恶。如今我支持阿拉特,并不简单地因为我是人类。如果如今发动战争的,去屠杀滥杀的,是阿拉特人族,那么我同样会站在阿拉特人族的对立面。我愿意支持正义,我也相信,正义终将胜利。凯美拉,你们形成了分工合作,语言交流,但是在我眼里,你们还不懂得真正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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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形成了分工合作,语言交流,但是在我眼里,你们还不懂得真正的文明。”
这一句轻轻的话语落下,雌鹰凯美拉剧烈地挣扎起来,亚瑟兰德的长剑在她的脖颈上威胁地割出一道血痕。
雌鹰凯美拉哑声说:“你们的文明与正义是什么?你们的文明不过也是强者可以任意欺凌弱者的一个丛林。这就是你们人类的正义。”
尽管面前的兽人还在嘴硬,罗莎琳显然已经听出了对方强自维持的的外强中干,以及那色厉内荏之下掩盖的彷徨。
但罗莎琳没有嘲讽她,只是平静地回答:“如果人类的正义是强者可以欺凌弱者,那我现在是不是就可以作为强者杀了作为弱者的你?你知道这不是我们追求的答案。”
雌鹰凯美拉说:“你并不比我强。”
罗莎琳忽然笑了:“这就对了。”
凯美拉一愣,罗莎琳微笑着说:“论单打独斗,我不比你强,可是我的头脑使我能够制造出机括弓弩,以及身上的铉甲铠甲。我生来体能不如你,但是我可以赢得胜利,这都是因为,我可以在我的族群里安心地生存,生活,并去发挥我的自己的价值与长处,贡献属于我的力量。这就是文明——强者决不欺凌弱者,而是大家安心生活,各展长处,协同合作的文明。”
“强者并不欺凌弱者,而是大家安心生活,各展长处,协同合作,”雌鹰凯美拉喃喃地重复着这一句话,声音微哑,“所以你说,我们不懂得真正的文明。”
“是的,”罗莎琳说,“事实上,我不认为文明应当以狭义的'族群'来定义——人族,还有人马族,伊里斯翼人,巨人,摩曼人鱼,以及你们凯美拉兽人——当我们愿意交流,愿意合作,守望相助,一起走向繁荣,那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和平。”
26.3
“当我们愿意交流,愿意合作,守望相助,一起走向繁荣,那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和平。”
这句话说完以后,雌鹰凯美拉久久没有回答。
就在这沉默之中,罗莎琳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
她说:“谢谢你。”
雌鹰一怔:“什么?”
罗莎琳说:“谢谢你愿意将翎羽中藏匿着的匕首放下。”
雌鹰现在的错愕更加真实,罗莎琳就微微地笑了:“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想要故意激怒我们,拖延时间,最好能使我们在谈话中放松警惕,以达到你找到机会偷袭的目的。可是,”
她顿了顿,深深地看着面前的凯美拉兽人:“可是,在听完我的话之后,我看见你将藏在羽翼背后想要偷袭的匕首悄悄地,慢慢地松开放下了。”
话已经说开到这一步,被制住的雌鹰凯美拉终于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她慢慢地将身后那一双淌血的双翼展开——没有受伤的那一侧,末端的翎羽里卷着一只小而锋利的匕首。
“是的,”她慢慢地说,“我将它松开了。”
看见这一柄匕首,亚瑟兰德面色一凝,长剑更加逼近凯美拉的咽喉,罗莎琳却微微抬手,制止了亚瑟兰德进一步的动作。
她认真地凝视雌鹰的眼睛:“我不是过度仁慈的人。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你愿意主动将匕首放下,那么,你便不再是威胁我生存的生灵,你的性命就不应当由我夺取。如果你执意依然要握紧匕首,杀死我,那么如我所言,危急存亡的关头,为了我们自己的生存,我也不会迟疑地告诉亚瑟兰德去先一步割破你的喉咙。”
“皮拉的女儿,”雌鹰说,“没有用的。”
罗莎琳看着她。雌鹰微微低下头去:“我是巡视巡逻的岗哨。今夜是月曜轮三的最后一个无月曜日,狼王已经做下了决定,要在月曜重归天际之前,借漆黑的夜色掩护,连夜突袭帕克维尔。”
话音落下,正南方向,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轰”的巨响。塔楼上的三个人都倏地扭过头去。
空灵纪年386年,炎季第三个月曜轮的最后一个无月曜日,凯美拉大军同阿拉特王国的最后一战终于在漆黑的夜色里打响,兵临城下。
第27章
27.1
罗莎琳和亚瑟兰德在飞往帕克维尔城的途中都没怎么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