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大师姐听到两个人的对话,倒是停下手中的文献阅读,疑惑地向着导师办公室的方向看了看,奇道:“我读博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看见罗老师发脾气呢。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能让罗老师都这么烦心?”
2.2
罗副教授确实很久没有体验过眼下这一种近乎于“心烦意乱”的感受了。
毫无征兆与逻辑地在两个世界观之中来回穿梭,这样的事情在短的时间内发生在身上,再老成持重的人大概都会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挫败与烦躁。
不过情绪只是上头了几秒,罗副教授用冰凉的手指贴了贴自己的额头,再做一个深呼吸,然后就冷静地开始行动:
她将自己今天下午的会议全部取消,用邮件与学校的行政工作人员联络好,确保下午办公室不再会有人打扰之后,立刻和着热水吞下了十几毫克的美拉托宁,然后趴在办公桌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再次进入小憩的梦乡——
果然如同科学家分析预测的一样,当她再次睁开眼睛,面对的不再是自己明亮整洁的实验楼办公室,而是昏暗的,西方中世纪模样的监狱囚室。
她在现实世界沉入睡眠,就回到了空灵大陆之上。
一个狱卒看守模样的人看见罗莎琳缓缓地撑着手臂坐起身来,还冲她打了个招呼:“嘿,你醒了。”
罗莎琳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打量了一下周遭的情形:
狭小而黑暗的石头垒成的建筑,斑驳的墙壁,铁的栅栏,没有窗,身子底下铺了一些干草,空气中传来一些生锈与发霉的味道。这是一个完全符合她典型印象的西方中世纪牢狱。
好在,这牢房的卫生情况还不算太糟,四周也没有听到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折磨囚犯的惨叫声,狱卒脚边放着一盏小油灯,气氛还算得上平静。罗莎琳慢慢地摸了摸自己还有些肿痛的额角。
那狱卒瞧见她的动作,倒是向着她说了一声:“典狱医官给你瞧过了,就是摔了一下,有点肿,没什么大事的。”
罗莎琳就笑了一下:“你们对囚犯还挺关怀。”
狱卒奇道:“审判还没开始,你又没被定罪。你还不是囚犯呢。”
“Trial”,听到这个词,罗莎琳不禁莞尔一笑,感叹了一句:“这果然是露辛达女王统治的时代了,相对完善的法治法律还真是让人心安。”
人族女子这样真诚发自内心地肯定而赞赏女王,年轻的狱卒就也咧嘴笑了一下(他看上去像是埃德蒙与鲁博的结合体:他拥有埃德蒙的年轻朝气,鲁博的随遇而安懒散享受生活的态度。这样想起她曾经在空灵大陆的朋友,罗莎琳心里升起一些柔软的情绪)。
“说起来,”狱卒说,“伊里斯前朝的斯图亚特王室有什么好?离群索居,住在格兰平雪山那根本不是人能住的地方。明明女王规划的威尔森郡好得多了。”
“是时代不同了。”罗莎琳笑了笑,“在亚瑟兰德统治的时代,空灵大陆之上征战不断,而伊里斯人身体柔弱,战争年代,如果不选择在格兰平雪山隐世避开战乱,大约是活不下去的。”
“女王在上,”狱卒说,“现在早就不打仗啦。”
“是啊,”罗莎琳微笑,“不打仗了,真是太好了。”
狱卒忍不住看了看她:“你倒不是像要为斯图亚特家族复辟的样子。”
“当然不是。”罗莎琳平静地说,“我只是想要知道,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2.3
提起“亚瑟兰德·斯图亚特”这个名字,罗莎琳其实心里很平和,就像大鸟飞掠过湖心,荡开一点轻微的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
毕竟,她的生活已经流过了七年,最初的神伤与情绪波动过去,罗副教授已经可以较为平静地回想并怀念自己在空灵大陆上的那一段感情:
如果不曾和亚瑟兰德相遇,那其实也没有什么,就如同她之前所设想的,这一生,爱情从来也不是她罗思龄的必需品。
有,很好;没有,那也没什么。
她有着自己的人生,自己的追求,良禽择木而栖,她的家乡终究还是她最能施展长才,并实现价值的天空。也许她终究还是要选择回来,对罗思龄而言,生命中有一些远比爱情更为重要的东西。
可是,同亚瑟兰德的相爱,就如同她生命中一场巨大的,华美的,令人目眩神迷的烟花。它让她明白:原来爱情也可以是这么好,这么纯粹的一件事。罗思龄没有后悔去到空灵大陆走过这么一场浪漫的人生冒险。
那时,她唯一的遗憾是:也许亚瑟兰德依然不知道,她回到了家乡,在另一个时空,另一个世界,得以继续自己的人生。她很想让他知道,她还活着,而且她过得不错,已经逐渐找寻到了内心的平静。如果他们终究不能在一起,她也希望他能够向前看,活出属于他自己的很好的人生。
所以,当她问出“他现在过得怎么样”这个问题时,其实心里真的有一种回首过去,并怀念往昔故人的平静。
而大约是她的语气真诚,人也瞧上去不坏,年轻的狱卒没有避开回答她的问题。
“斯图亚特家族能怎样,”狱卒耸耸肩,“他们也算是女王的功臣,在战役里出了力建了功的。我历史学得不好,不知道是他们打过哪一些战役,但总归没有过得太坏吧。话说回来,女王治下,除了穷凶极恶的人,本来也没人过得太坏。”
罗莎琳听了这样的回答,没多说什么,只是垂着头,出神地注视着狱卒脚边的那一盏小油灯。油灯里的火苗随着空气的流动轻微地跳了跳。
沉默一会,最终她笑了一下,说:“那就好。”
她这样说,那狱卒倒是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了一下待审的囚犯:“你不是也对那前伊里斯王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听了这一句话,罗莎琳倒是愕然地抬起头来,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什么叫'也',”她好笑地说,“怎么,对前伊里斯王有非分之想的人很多吗?”
“多了去了。”狱卒一撇嘴,“除了空灵大陆的第一美人,洛可兰亲王,还有卡蜜莉娅公主以外,就属伊里斯翼人与摩曼人鱼长得漂亮了。亚瑟兰德·斯图亚特更是出了名的伊里斯雪山美人,帕克维尔大剧院的经理还以他为主角写了剧目,让年轻活泼的女子与丧妻的伊里斯王相遇相爱,慰藉他受伤的心灵,赐予他一段圆满的爱情。那一出剧目卖得可好哩。”
这话听在罗莎琳耳朵里实在是太过于好笑,荒唐得她连话都接不下去,只啼笑皆非地摆手失笑。而那狱卒自顾自地叹了口气:“不过,你是没机会的啦。谁都知道前伊里斯王心里只装了他的妻子一个人。那可是咱们空灵大陆的第一痴情人。那位早逝的伊里斯王后泉下有知,应该也感到欣慰吧。”
这一句话说出来,本来还觉得有趣的罗莎琳嘴角的笑容就慢慢地淡了下去。
“如果他的妻子知道这一切,”她说,“我想,她并不一定会感到欣慰。”
狱卒看看她,罗莎琳牵牵嘴角:“她不需要他为她守贞,她只希望他过得快乐。如果能有别的姑娘给他的生活和心灵带来慰藉,我想,他的妻子不会介意他开展新的生活。”
“噢,这你就不懂了,”年轻的狱卒脸上显露出一个不敢苟同的表情。他向着人族女子摇了摇手指:“你不是那前任的伊里斯王,你怎么知道哪一种选择对他来说更快乐?我看他守他妻子的墓守得心里很宁静,守贞带给他的快乐,也许比他找个新人陪在身边更开心呢。”
罗莎琳沉默了很久,才笑了一下。
“你说得对,我的朋友。”她说,“所以,我决定告诉你一件事。”
“啊。”
“我就是罗莎琳·梅菲尔德。”
年轻的看守愕然地抬起头来:“什么?”
罗莎琳微微一笑:“你们不是想要知道,为什么我会称呼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为伊里斯王吗?请通知露辛达和亚瑟兰德吧——我这样称呼他,不是因为我想要'复辟'伊里斯王族,而是因为,我就是他早逝的妻子,罗莎琳·梅菲尔德。”
第35章 [番外] Till Death Do Us Part
3.1
露辛达与亚瑟兰德谈及这位死而复生的“罗莎琳·梅菲尔德”的时候,其实是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谈笑谈一样随口提起的。
“连弗恩宁顿森林里精神疯癫的流浪者都要自称是前伊里斯王的妻子,”女王闲闲地打趣,“我的确是想不到,父亲你守着母亲这么多年,竟然还有人对你在痴心妄想。”
亚瑟兰德手中的茶杯停在半空, 脸上明显地流露出不加掩饰的不悦, 而露辛达却有些促狭地, 装模作样地吟唱出帕克维尔大剧院里有名的剧目唱词:
“噢,瞧瞧他的样子吧:他是那么的高贵,优雅,孤傲,他拥有着黑曜石一样的眼睛,奥莱恩星光一样的银白色长发,那冰冷的银翼王冠下,玉石雕着一般的眉间,那一点蛊惑人心的忧郁,任是无情也动人。”
前伊里斯王是真的恼了, 手中的茶杯重重地磕在茶桌上, 女王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说真的,露辛达能够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父亲这样受欢迎:
即使他的态度如同伊里斯神殿里的神像一样高傲冰冷,即使他坚持为他的亡妻守贞,对着谁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即使他不再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了,可是他的魅力依然如同醇厚的美酒,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日益使得人心里暗暗地发痒。毕竟,越是高岭之花越是吸引着人们攀折。这么多年了,有一些人为他的魅力折服,也有一些人为他的痴心慨叹,而一些天真不知世事的年轻人,依然想要成为他的伴侣,陪伴他走出亡妻带来的伤痛——就比如这被海密尔顿郡总督当作笑料上报上来的疯癫流浪者“罗莎琳”。
露辛达确实没能想到,这一个“罗莎琳”就是七百年前的那一个“罗莎琳”。女王只是随意地将此当做笑谈,前任的伊里斯王却非常地不悦,眼神极冷。
露辛达瞧出来了父亲的情绪,随口说:“他们要将这一个'罗莎琳'从海密尔顿监狱转移到审判广场进行公开审判了。如果父亲你想要亲自审判这一个人,现在飞过去,应该正好能够赶上他们转移囚犯吧。”
3.2
罗莎琳被谨慎地执行囚犯转移时,心里其实没有太多的想法。
罗副教授成长到三十三岁,她其实已经不太拥有年轻人对于事物的那一种“永远青春,永远热泪盈眶”的激情了。如今的她碰见再大的变故,也就只是微微地皱一皱眉头,或者无奈地笑一笑,这样而已;痛快的大哭与舒畅的大笑对于她来说都不再有什么发生的必要— —并非觉得那样不好,而是她已经自然而然地,遇事不会再发生那样的反应了。
她应该是老了。罗副教授走在审判广场上的时候,她平静地这么想。
老去这件事对她来说没有欣喜,也没有悲伤,它就是一个客观的,正在自然发生着的事实:
她老了。
伴随着身体与心态的双重老去,罗副教授对许多事物的激情也逐渐消褪,这里面就也包括了“爱情”。
她曾经对好友曼青说起过: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爱情”大约就是荷尔蒙与神经递质引发的的化学反应,而那种反应已经随着她年纪的增长渐渐泛不起涟漪了。
“当人们接触到具有生存优势的同类,”罗思龄说,“ 比如漂亮健康的外表,为人处事的能力,善良文明的性格,诸如此类,大概就会生发出想要与之结合,共同繁衍流传DNA的想法;大脑与身体会因此分泌荷尔蒙,神经递质在神经元网络里触发反应,进入对大脑具有奖赏性的机制,促发'爱'与'性'的行为——但此时此刻,我的大脑里,似乎已经几乎不产生任何这样的化学反应了。”
听见她这样说,曼青就叹了口气:“这种对'爱情'的理解也太冷酷了……你简直像一个将人类感情公式化计算的人工智能机器人。”
而罗副教授就只是笑笑:“做人工智能有什么不开心呢?”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罗副教授想,“爱情”这件事早已不能带给她什么快乐的感受,她大脑中的奖赏来自于其他目标的达成,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甚至更好。
但是罗副教授的这一点自我认知,在前任伊里斯王张开翅膀,降落在海密尔顿审判广场的一瞬间,就完完全全地被颠覆。
亚瑟兰德在监狱守卫的阻拦中,一挥袍袖,冷冷地破开警戒直闯了进来。他冰冷地说:“是这里的哪一个囚徒,胆敢冒犯我的妻子?”
3.3
“是谁在冒犯我的妻子?”
那熟悉的,即使是在发怒也依然低沉好听的声音传入耳中,罗莎琳有点恍惚地想,那个形容是怎么说的来着?
老了的人陷入恋爱,就像是老的房子着起了火。
哦,何止是老房子着火,罗莎琳想。
那简直是弗恩宁顿大森林里所有的橡木在同一个瞬间开始剧烈地燃烧,熊熊燃起的烈火将格兰平雪山山巅的雪水融化,天崩地裂中,她置身灾难的中心,脚下是无尽的火焰,头顶是汹涌的雪流——
她又能感受到炙热了,灼热的火焰将她浑身的血液都燃烧得沸腾了起来,可是她没有因此而死去,因为雪山融化之后的冰水同时涓涓地流入了她的四肢百骸。水流浸润她身体的每一寸肌理,就如同干涸的枯木被重新注入了富有生命力的源泉。万物在涅槃后生长:她的心脏开始跳动,她的血液重新流淌,她的四肢变得轻快而灵活。她想要哭,她想要笑。她又重新成为一个年轻人了。
后来罗副教授想,也许正是因为心态已经老了的人,他们已经看透了许多事物的本质,或者说,他们自以为已经看透了许多事物的本质,因此不再有什么事物可以轻易地激起他们的激情。
所以,当脑海中的多巴胺不管是因为怎么样的原因重新开始分泌,只要他们能够再一次真切感受体验到蓬勃的情感,那就像枯木逢生,既是一种弥足珍贵的感受,也是一种无可救药的沦陷。罗莎琳就微微地笑了起来。
她在审判骑士们那光亮的盾牌里看见了自己的笑容:这终于不再是一个属于罗副教授的,那样宽和慈悲的长辈式的笑容;那是一个生动的,明亮的,属于年轻而朝气蓬勃的罗莎琳·梅菲尔德的笑容。
罗莎琳微笑着,眼里却浮上了一些泪光。
“能够再一次见到你,”她说,“真是太好了。兰蒂。”
第36章 [番外] Till Death Do Us Part
4.1
“能够再一次见到你, 真是太好了,兰蒂。”
罗莎琳将这一句话说出来,然后就看到亚瑟兰德的瞳孔在一刹那骤然地缩紧了。
看清楚她的模样,亚瑟兰德脸上先是显露出一丝难以置信到了极致的僵硬。那种僵硬里同时混杂了震惊,茫然,失措,然后,那惊疑不定的僵硬表情开始一寸一寸地皲裂,前任的伊里斯王额前青筋跳动,流露出一丝暴怒的前兆——
那是她的亚瑟兰德,罗莎琳只需要看一眼,就明白这人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