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舒也料到刘旭辉不会三言两句就改变主意,她只继续道:“白帆已经十一岁了,但是至今不会读唇语,不像进行过系统性的学习,白峰一家也没人会手语,他打着慈善的名义领养这个孩子,但显然没真的对这个孩子好。你的女儿和白帆是同样的情况,你肯定知道怎么样才是真正为一个聋哑孩子好。”
林舒早就料到接下这个案子会直面刘旭辉的怒火,她早已预设了所有情况,因此如今也冷静而镇定。
她看向刘旭辉:“我答应接下这个案子后,白峰的助理把白帆的资料发了给我,这个孩子,不是第一次盗窃被抓,此前已经有过前科,分别在几家进口超市进行了偷窃,在店家报警查看监控后锁定了他。”
“这次已经是他第七次出这种事。而除了这一次,前六次白峰无一例外没有为他请过律师,但因为他是未成年,偷窃的金额也小,虽然是累犯,但不到刑事标准,不承担刑事责任,最后的处罚也不痛不痒,多半是拘留外加罚款。”
林舒的声音很平静:“白峰找你接这个案子,确实是想羞辱嘲讽你,但我接下这个案子,不是为了羞辱你或者给你下马威,更不是为了创收。毕竟客户和律师是双向选择,我对案源也没那么饥不择食,什么垃圾都捡。”
“我接这个案子,单纯因为你是接这个案子最好的律师,整个荣市,甚至全国,都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律师了。”
“白帆是个聋哑孩子,会简单的手语,而你是少有的会手语的律师。”林舒望着刘旭辉的眼睛,“你是唯一可以和这孩子无障碍沟通交流的。”
“当然,公安局自然配备有司法案件的手语翻译,但手语翻译没有你这样系统的法律知识,有时也很难把法律专业词汇用简单易懂的手语传达给当事人,外加白峰没有把白帆送去正规的聋哑学校学手语,他很多手势都靠从几个略通手语的保姆身上学,不一定正规,加上沟通又涉及到法律上很专业的术语,很有可能表达的意思被曲解。”
“对待聋哑的当事人,律师也好,手语翻译也好,都需要有比平常更多的耐心和仔细。”林舒抿了抿唇,“而你不仅是个律师,还是一个聋哑孩子的父亲,一个宁可牺牲自己的事业前途,都想托举自己有缺陷的孩子,不因为她不能表达不能沟通而放弃她的父亲,你对聋哑客户有足够的共情,所以我相信你会比任何律师和手语翻译都合适,都专业,也都更有耐心和细心。”
“刘旭辉,这是我接下这个案子的理由。”
林舒拿出了资料,递给刘旭辉:“来之前,我简单查看了他几次前科的记录,白帆在第一次被抓后,曾用手语表达过,他没有偷,不是他,态度很激烈,只是后面几次,他都保持了沉默,默认了自己的偷窃行为。”
“聋哑人很难参与正常的社交生活,人生里困难重重,大部分聋哑孩子也没有你女儿的条件,有你这样的父亲不离不弃培养教育她,不少聋哑孩子无法得到良好的文化教育,进入社会后,被边缘化,经济困难,常常无法保护自己,被人利用,社会上利用聋哑孩子行骗或者组织控制聋哑孩子进行犯罪活动的报道比比皆是。”
刘旭辉的脸上露出了动摇的表情。
林舒不遗余力地乘胜追击道:“如今白帆非常抗拒调查,带了一种极度不作为的不配合,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甚至拒绝和公安委派的手语翻译沟通。”
“正像你说的一样,聋哑孩子的内心是自卑的,面对伤害,多数选择逃避沉默,所以白帆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有没有遭到什么伤害,有没有人愿意耐心地倾听他,做他的嘴巴和耳朵。”
林舒的语气难得的认真:“如果他真的做错了,作为弱势群体的聋哑孩子犯了错,是不是有人愿意耐心地把他们引入正途,为他们普及法律知识和理念?很多没能接受良好教育的聋哑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行为的严重性,而你是那个可以把正确的观念传递给他们的人。”
她看向刘旭辉的眼睛:“这个案子,能帮助白帆的,只有你。”
“你既有帮助他的本领,也有得到他信任的能力。”
林舒看向不远处的派出所大门:“现在,这个孩子就在里面,而选择权在你。”
“我会尊重你的任何选择。”
“如果因为白峰的关系,你拒绝接这个案子,我理解,我会等许诗嘉来了以后,让他在委派的手语翻译帮助下对接处理。”
“如果你愿意接,那这个案子就是你的,在办案中遇到任何困难,我都会不遗余力地提供帮助。”
刘旭辉紧咬着嘴唇,在片刻的沉默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来都来了。”他接过林舒手里的资料,“我去吧,先去见见这孩子,至少问问孩子需要什么,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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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舒赌赢了。
刘旭辉是个好人,虽然经历了背叛和伤害,但他并没有真的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即便是白峰领养的孩子,因为和自己女儿同样是聋哑孩子,他于情不忍,在林舒的劝说下能冷静下来,放下和白峰之间的过节,无视白峰的羞辱,去见白帆。
望着刘旭辉的背影,林舒终于松了口气。
虽然刚才表现得游刃有余,但林舒其实也有些不确定事情能不能行得通。
刘旭辉毕竟比她年长许多,外加因为公事谈及员工私生活,还是如此涉及尊严和苦痛的私事,如何拿捏好度,在不把职场关系搞破裂的情况下引导员工去工作,犹如高空走钢丝保持平衡一样的难。
幸而结局是好的。
林舒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她的心里也为此有了一个更宏大的计划。
这个时间段林舒正好没事,她索性在附近找了个咖啡厅,坐下来处理邮件。
等刘旭辉出来,她要和他谈谈。
只是刘旭辉没等来,先等来的是许诗嘉。
林舒见道他,颇有些意外:“我不是刚发短信让你不用来了吗?”
许诗嘉像是匆匆赶来的,大约跑了步,胸口还有些起伏,他沉着脸,环顾了四周:“刘旭辉呢?你还是逼着他进去了?”
他的目光回落到林舒身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接这种客户?”
许诗嘉的声音带了兴师问罪的意味,他的目光幽深,眼睛里带了显而易见的愤怒以及失望不解――
“林舒,我告诉你刘旭辉的事,不是让你用他的伤疤和隐私作为要挟拿捏他的把柄的。”
“你还打算瞒着我是吗?事到临头让我别来?如果不是接到刘旭辉的信息,我根本不知道你竟然接了白峰的案子,还逼着他为白峰这种垃圾服务!你明明对刘旭辉和白峰之间的过往都知情了!”
虽然情绪愤怒,但许诗嘉仍旧控制着声调,只是声线变得比平时更为低沉。
“白峰能有多少钱?就算你踩着刘旭辉成功取悦了白峰,让他成为你的客户,他那破公司能给你提供多少业务和创收?”
看得出来,许诗嘉从头到尾都不待见白峰,一提起他,语气里的鄙夷都快冲破天际。
太子虽然平时看起来吊儿郎当,但是意外的内心充满简单朴素的正义感。
“林舒,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要是这种客户都接,我实在没法在你手下工作,因为无法苟同你的观念。”
林舒看着许诗嘉,脸色平静:“许诗嘉,我现在需要你摆正自己的位置,你是下属,我才是上司,我不觉得你现在的行为是合适的。”
许诗嘉显然不服:“下属确实需要服从上司,但也仅限于服从那些合理的工作要求,如果一个老板连尊重下属的人格权和尊严都做不到,把下属当成是赚钱的耗材,那下属也不需要愚忠吧!”
“你就这么差钱吗?差多少?不要接白峰这样的客户,差的钱我给你!”
许诗嘉显然是登基当“太子”太久了,至今没真正从内心认识到自己已经不是过去的自己了,张口闭口还是“我有的是钱”的豪横。
林舒决定好好提醒许诗嘉他现在的境况。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咖啡厅的门被推开,刘旭辉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带了难掩的愤怒,走路是少有的风风火火,眉头深深皱起,嘴唇抿成了一个压抑沉默的弧度。
虽说刚才冲进来对着林舒就是一顿质问,然而等刘旭辉愤怒又大步朝着林舒走来,许诗嘉迈开腿,径自站到了林舒面前,挡在了林舒面前。
他回头扫了林舒一眼:“刘旭辉肯定气坏了,你待会别和他直接冲突,我来沟通。”许诗嘉没好气道,“你看看,你不尊重人,逼着人家去接白峰的案子,让人家受尽屈辱,现在肯定是来找你寻仇了。虽然你是上司,可你不是男的,希望你学到一课!男人,最重要的就是尊严!钱和尊严相比,不值一提!”
“……”
许诗嘉无视林舒的无语,压低声音道:“刘旭辉马上要开口骂人了……”
他还没说完,刘旭辉就开了口――
“白峰真不是人!”
许诗嘉给林舒递了个“你看我猜到了吧”的眼神,虽然他没再开口,但眼神里“下个骂的就是你了”已经传递了出来。
他仰了仰头,清了清嗓子:“你该庆幸幸好有我在。”
可惜下一秒,许诗嘉的严阵以待就宣告了失败。
因为刘旭辉压根就没有任何过激的行为,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林舒的桌前,径自坐了下来,然后倒了杯柠檬水一饮而尽,这才看向许诗嘉:“你刚到?怎么站着?快坐吧。”
许诗嘉“啊”了一声,显然有些疑惑,他没立刻坐下,只戒备地看着刘旭辉:“辉哥,你是打算喝口水再发火吗?”
“是!白峰这烂人,真的是烂的一以贯之。”刘旭辉像是气坏了,他看向了林舒,“林律师,我去见过白帆了,用手语和他沟通过,这孩子压根没偷过东西!”
说起正事,刘旭辉一点不拖泥带水:“确实,一开始孩子很戒备,但自从我说了,我的孩子和他一样,是聋哑孩子,还给他看了我孩子的照片视频后,白帆就渐渐愿意和我沟通了。”
“我也是这时才知道这孩子之前为什么不肯沟通了。因为没有人相信他。”
刘旭辉语气低沉气愤:“白峰领养白帆后,压根没真的好好照顾他,不仅没有送他去专门的聋哑学校,根本没他在外吹的那么善良。”
“偷东西的是他的亲生儿子白辰!”
“因为白辰和白帆年龄相近身形也差不多,为了对外展示他一视同仁,所以每次买的外套都是一模一样的。其实商家调取自己店内监控视频,偷东西的孩子都戴着鸭舌帽,并看不清具体的长相,商家报警后根据调取的沿街的视频,只能锁定到孩子是进了白峰家里,其实压根不能确定到底是谁。”
“白峰对真相也很清楚,他儿子多半有些心理疾病,有些偷窃的癖好,为此白峰他们也带去看过医生,但是为了维护自己儿子的名声,他不承认是自己孩子干的,反而让白帆来背黑锅。所以每次警方找到白峰家,他就立刻一口承认视频里的人是白帆,各种道歉赔钱,态度配合,所以其实好几次,商家也就息事宁人了。”
虽然猜到白帆的事多少有隐情,但林舒也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真相。
刘旭辉越讲越愤怒:“白帆第一次被冤枉,也试图解释,可白峰的态度就是让他认下,白帆本就是被领养的,寄人篱下,自然最后只能忍了,事情发生的次数多了,孩子也不相信有人会帮他洗刷这骂名了。”
“虽然因为金额不大,外加孩子年纪小,实际上并不需要承担多严重的处罚,但白帆就因为这些栽赃,被家里会手语的保姆说成是‘不知好歹手脚不干净的哑巴、聋子’,白白背了个骂名,我一说相信他,孩子立刻哭了,他太委屈了……”
刘旭辉大约是代入了自己的女儿,说到这里,眼眶都有些红:“想想这孩子这些年在白峰家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
“林律师,你说的没错,我是唯一能帮这个孩子的律师。”
说到这里,刘旭辉甚至有些哽咽,片刻后,他才调整好了情绪,重新看向了林舒:“我和孩子好好聊过了,我会无偿帮助他处理这个事,然后按照他的意愿,帮他走法律程序,解除和白峰家的收养关系。”
刘旭辉说着,语气里已经没有半点此前对林舒的微词和情绪,看向林舒的眼睛里已经是真实的信任:“我之前被情绪影响了判断,先入为主做了错误的判断,很对不起,我现在知道,你让我接这个案子,确实不是帮白峰羞辱我。你找我,确实单纯是因为这个孩子需要我,也是白峰的受害者,我也愿意尽一份力,这个案子交给我就好了,我一定会好好办完。”
刘旭辉的反应在林舒的意料之中,但却在许诗嘉的意料之外,他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刘旭辉,又看向林舒,显然在用眼神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林舒并不急于解释。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做。
“我们律师确实不应该对客户挑三拣四,也不需要确认客户是好人才接他们的业务,毕竟烂人也有请律师的权利,我们不是法官,不负责裁判对错。”
“律师说到底,也是一份安身立命挣钱养家的职业,只要客户能付律师费,律师去接案子无可厚非,但不论这个客户是多优质多好多大的,我不会牺牲员工个人的尊严去维系业务。”
“律师加入律所,加入一个团队,是因为法律市场上,没有哪个律师可以靠单打独斗做大做强,不管他能力多强悍都不行,我们是一个团队,或许你们对我还不够信任熟悉,但我从来不赞成牺牲个人来成全团队,因为如果个人的幸福、自尊和成功都无法保证,那加入这个团队的意义何在?遇到强调个人牺牲的团队,应该远离才是。”
林舒笑了笑:“未来我也会用我的行动让你们知道我的这个宗旨。”
“我不至于枉顾旭辉的人格尊严去争取白峰这样的客户,我选这个案子,是因为我在这个案子里看到了机会。”
林舒看向刘旭辉,把她刚在电脑上查询到的数据拿给他看:“我国有将近三千万的聋哑人群。虽然在社会上因为各种原因,他们的声音很难传递出来,但他们同样需要法律服务,他们甚至比普通人更容易遇到法律纠纷,更需要法律的保护,但纵观全国,有几个精通手语、熟悉聋哑人生活的资深律师?”
“旭辉,聋哑人拥有巨大的潜在法律市场,他们急需法律服务,而你既是能力出众的律师,又富有同情心、精通手语,同时,作为一个聋哑孩子的父亲,你天然地更容易获得聋哑人和他们亲属的信任,也更容易走近他们和他们沟通。”
“白峰给我这个案子的时候,我突然灵光一现,与其在红海中竞争,我们是不是可以转换思维,去蓝海里开拓新的航道?”
林舒喝了口水,目光看下绿植在地面投出的光斑:“我小时候听我外婆讲过一个故事,一头已经干不动活的老驴被农夫丢进枯井,决定活埋它以祭祀神明,农夫不停地往井里铲土,但是驴不停把洒到它身上的土抖落,用脚踏平,直到脚下的土越来越多,它活着走出了枯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