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件事凑齐了太多偶然因素,它的发生便是一个必然。
回顾往昔,三哥也好,小师弟也罢,大概率只是他们这群人的一厢情愿。
他会出现在他们的人生中,也许是一个偶然,但他的离开,却是一个必然。
即使再次回到他们面前,他也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人。
或许,从来就不曾是。
与赵师兄炽烈的恨意相比,程音的情绪凉薄而平淡,就像那一天太平间里的空气。
有什么好恨的呢?
季辞所放弃的,是她单箭头的相思和依恋,和他们单箭头的理想和热望。
他们这群人只是因为巧合,才在苍茫宇宙中,与闪耀的恒星擦肩而过,却贪心地想要将那短暂的璀璨据为己有。
贪心的人,承担贪心的后果。
而柳世的季辞,则注定要回归本属于他的人生轨道。
否则他如何能在今时今日,成为她的老板,18楼城府深沉的季总,在柳世与太子相争。
程音静静听赵师兄唠叨,等他情绪沉淀一些,才道出本次来访的意图。
季总派她来当报喜鸟,总得圆满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
她将卫星会的事告知了赵奇。
“主办方有熟人,可以免费去摆个摊,也许能给羲和找到新的投资人。”
赵奇一脸羞愧:“我白折腾这些年,到现在也就勉强看到点曙光……对了,你的眼睛现在怎么样了?”
“挺好的呀,”程音笑答,“情况很稳定,生活基本不受影响。”
“那就好,那就好……记得当年,我们还曾夸下海口,五年内一定给你治愈……”
“不治也没关系,反正人体器官都是损耗品。万一我运气爆棚,正常活到了八十岁,大家就瞎得大差不差了。”
她倒是乐观,赵奇听着越发气愤:“那小子最对不住的人,其实是你啊,他当初那么疼你……”
“大师兄,”程音遽然起身,“时间已经不早,我先回去了,卫星会的事,我们回头再联系。”
门外,夜色比先前又更浓了一些。
老旧的园区路灯残坏,幻化为浓黑底板上浮动的光斑,程音走出门廊,默默地发了一会儿呆。
晚风阵阵,送来林间夜鸟的鸣啼,大概是布谷之类。声调并不欢快,拖着惆怅的长音,是时隔多年的怀旧腔调。
带着某种宿命的味道。
她何尝没有过猜测。
当年她在绝望中等待,却只等来了一个考试中心的来电,通知季辞同学去领GMAT成绩单。
从那时起,她便起了疑心。
而今晚赵师兄的话,补上了这块缺失多年的拼图,让她对往事有了更加清醒的认知。
果然他早有计划出国深造,失踪并非无缘无故。他的人生规划中,从未有她的一席之地。
那个全心疼爱她的三哥,都是她的幻觉。
前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程音抬起了眼。
男人体格高大,又着白衫,即使是她这双破眼睛,在夜里也能看见朦胧的身形。
他在她的面前站定,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似乎带着探寻之意。但她是如此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外露,于是他也保持了一贯的内敛。
没有问她:你听说了?你怎么想?
也没有说:听我解释,我有理由。
他只是低头看着她,神情说不好是哀伤还荒芜,还有一种仿佛从神魂深处透出的疲惫。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同她说话,问得却是工作上的事。
“谈得怎么样?”
“大师兄同意了,他会好好做准备。”
“多谢你。”
“不客气。”
很客气的一个对话。
黑暗中,白色的衣袖动了动,递到了程音的面前。
“走吧,时候不早了。”他说。
程音却没伸手,低头翻了翻包:“刚想起来,我带了手电。”
手电是鹿雪在网上拼团买的,开关一按,雪白刺目的光线如泉水喷涌,令五米之内明如白昼。
程音挥了挥手电:“还挺亮的。”
季辞没有接话,他收回伸出去的手,转身与她并肩而行。
与来时相比,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了微妙的改变。
程音觉察出冷场,要在往常,她大概会说两句场面话,像一个真正称职的下属,靠谱的社畜。
但此时,她并不想与他多说半句。
她的脑子里一时热闹,挤满了往事,一时又空寂,白茫茫一片。
情绪也是木然的,说不上是失落失望,还是如释重负。
总之,她的某个执念,在时隔多年之后,总算找到了一个相对清晰的答案。
程音一边埋头前行,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手指无意识地拨动着手电开关。
光圈时而收束,时而蔓延,不同幅度照亮道路两旁的灌木丛——这个拼单团购来的大路货,功能还挺齐全。
鹿雪如果在场,一定会骄傲宣布,这是她精心挑选的尖货,高照度,长续航,还带防狼模式。
当然,如果她在场,一定也会阻止程音,千万不要随手按下开关键旁边那个红色的按钮。
否则就会像现在这样,将静谧的校园直接掀翻。
高分贝的AI女声突然炸开,瞬间响彻整个园区,将路边的灌木丛都震得簌簌乱抖。
“救命啊——有色狼——救命啊——有色狼——救命啊——有——色——狼——”
短短数秒,天地为之变色。
声波像驱赶羊群的鞭子,扫过原本悄寂无人的灌木丛,枝叶之间此起彼伏地蹿出几条人影,白花花的一团,边跑还边整理衣裳。
其中一人慌不择路,直奔到程音面前,正对了手电的直射。
小哥一身赤条条无牵挂,表情空白像是忘记带五官出门,被光一照更是失去了行动能力,如同东北高速路上被远光灯闪懵了的傻狍子。
程音在这超绝意外中,也站成了一只傻狍子。
老天谁能想到,这高校隔壁的破园子,竟还是个幽会胜地!
这场突如其来的混乱,终结于季辞一贯冷静的操作。
他一手捂住程音的双眼,一手握住她拿电筒的手,关掉了警报与照明。
强烈的声光攻击当场停止,倒霉的鸳鸯们四散逃离,校园再次恢复了宁静。
程音却保持僵直,完全不能动弹。
她被季辞从背后抱在了怀中。
眼睛看不见了,视线被他的手掌完全遮挡,肩背却能感觉到另一个人的胸膛和心跳,温热,有力,让人很想放心倚靠。
这个姿势,这个怀抱。
二十七岁的她想要说服自己,停,别想,别回忆。
十七岁的她却在心里尖声惊叫,救命!谁来救救她……救命……
第24章 小屋
记忆的闸口, 会以各种各样的形态存在,一首歌,一句话, 一种天气, 万物皆有可能。
对于程音而言,则是一个背后抱。
眼睛被遮盖, 其他感官的觉知便被无尽放大,她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像太阳晒过的江边的风,夹着清淡的消毒水味。
她在他怀中,整个人都被稳妥地保护了起来,同周围的一切全然隔离。
然而回忆无孔不入, 被她用心掩盖的那部分回忆,突然打开了闸门,洪水般倾泻而出。
她又回到了十七岁那年的夏天。
林建华的秘密很快被传得人尽皆知,传播者和给她寄出匿名信的,大概是同一个人。
同学的背后议论已经算不得什么, 麻烦的是,会有人直接闹到她眼前。
林霏霏,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就读于隔壁的一所职业高中。那所学校管得不严, 学生翘课是常态,林霏霏三天两头跑来寻她的麻烦。
放学被堵在校门口那是家常便饭,那个同父异母的女孩, 完全继承了林建文的血脉, 希腊人称为胆汁质的那种脾性——暴躁易怒,精力旺盛, 以捉弄戏耍程音为乐。
而程音继承的,大概只有“林”这个姓,一个身娇体弱的林妹妹,体力上根本不是林霏霏的对手。
霸凌发生于校园之外,在没有产生任何实质伤害之前,属于法律、学校、家庭都无法覆盖的盲区。
那段时间程敏华在和林建文闹离婚,程音不想因为这种事去让她妈烦心,便像巴黎人容忍跳蚤一样,随便林霏霏胡乱蹦跶。
一味纵容的结果,就是冲突逐步升级。
程音那天心情很差,面对对方的挑衅,把话回得格外难听——林霏霏打听到当天是程音生日,炫耀说林建文晚上要带她去骑马,根本不记得她生日这回事。
程音忍不住反唇相讥:私生子终于能见光了?你知道私生子英文怎么说吗?哦你英语从来不及格,我教你啊,bastard,you bastard。
林霏霏文化课再不好,这个词还是听得懂,何况程音那张脸,看起来要多讨厌有多讨厌。
明明同一个爸生的,五官也长得差不多,偏偏程音抽到了基因彩票,哪怕嘲讽人,明媚脸庞都光彩照人。
新仇旧恨齐齐涌来,林霏霏终于恼羞成怒,对程音动了手。
也怪程音那天疏忽,一不注意被人堵在了死胡同,四下无人,正适合发挥人性的恶。林霏霏仗着体能和身高优势,将她蒙头蒙脑一顿抽,最后还反锁进了学校的厕所间。
暑假来临前的最后一天,校园已经没什么人,直到天黑,程音才被路过的保洁阿姨搭救。
她在学校的传达室报了警,却没想到,这天晚上,警察也在找她。
叫她去太平间认尸。
警察在电话里重复了三遍,程音一句都没有听懂——认尸?谁的尸?程敏华?
她妈妈自杀了?怎么可能?肯定是搞错了。
是,她的家庭确实已经破裂,林建文很久都没有再回过家。可是程敏华面对感情的背叛,婚姻的失败,处理得非常平稳和自洽。
后来程音在街上看到时髦女孩穿的T恤,胸口写着——女人失去了男人,就如鱼儿失去了自行车——总会忍不住想到她的妈妈。
当时,程敏华就潇洒自若到了这种程度。
所以程音完全没有发现,她妈有任何情绪上的异常,更想不到程敏华会选择跳桥自杀,在她生日的当天。
甚至早上出门的时候,程敏华还让她放学早点回家,一起吃特意订好的生日蛋糕。
那天晚上,满身狼藉的程音,在停尸房看到了她的生日蛋糕。
粘在程敏华的裤腿上,蛋糕嫩黄,奶油细腻,夹杂一团团粘稠的深红浆液,不知是碾碎的血肉还是草莓。
她想吐,吐不出来,想逃,腿不听使唤。
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声呼救,可是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已经死了,再没有人可以救得了她。
后来程音和心理医生讨论了很多次,程敏华既然存了自杀的念头,为什么看起来若无其事,如期定了蛋糕,还去店里取了蛋糕。
是故意报复她吗?让她从今往后再也不能过生日,从此生日变忌日。
还是说,原本她妈也是想好好活着,看到这个生日蛋糕,想起人生不幸的根源,才受了刺激?
可惜,斯人已逝,没有人能再给她确切的答案。
而在当时,程音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的妈妈死了,因为她的缘故。
这个念头是如此剧毒,让她肌肉僵硬,呼吸紊乱。
医生忙着收敛遗容,并未注意到小姑娘的异样——她的舌头痛到麻木,鼻腔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她快被喉咙里的血给呛死了。
没有人能听到她心中无声的呼救。
季辞就是在这时出现,从背后将她紧紧抱住。
他一手捂住她的眼,一手探入了她的口中,急切的声音穿过一切无形的屏障,传到了她的耳中:“知知,松口!”
正如此时此刻。
回忆的浓度过于粘稠,剥夺了周围的氧气,牙齿也完全不受她的控制。程音浑身颤抖,感觉到舌尖传来的锐痛,但还在继续紧咬。
季辞松开了她拿手电的那只手,握住了她的下巴,用力打开她不受控的牙关:“知知,松口!”
他的声音再次穿透一切屏障,将她猛然唤醒。
程音深吸了口气,从回忆中挣脱,同时也从他的怀中努力挣脱。
“别碰我!”她转身抬手,将再次靠近的男人推开,“别过来,你先别过来。”
季辞刹住了脚。
程音背过身去,面前杂乱蓬勃的灌木丛,散发仲春的草木芬芳。她将呼吸尽量拉长,放缓,反复了数十次,总算平复了情绪。
舌尖火辣辣的,浓浓铁锈味,估计又被咬破了。
昏暗无光的夜。
手电不知滚落至何方,树丛中的小情侣都迁徙去了别处,连那只歌声惆怅的布谷鸟也不知所踪。
程音站在野花丛中,手指还有点抖。她按照熊医生教她的方式,正念冥想,又缓缓数了几个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