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夜幕低垂,华灯高悬,程音才有闲暇歇一口气。刚一歇下,忽又想到季辞和郭厅貌似没到,再过半小时就要开餐了。
Yin:季总,您到哪了?
Z:十分钟车程,赶得上。
程音想了想,跑到ῳ*Ɩ 停车场门口拍了张照片,用红笔标注好方向,免得他多走冤枉路。
Z:谢谢知知,很周到。
程音:……
说了不要叫她这个名字,她对怀旧过敏,但他坚持了几次,她好像也没之前那么抗拒了。
就是真的有点肉麻。
程音收起手机往回走,忽然远远看见,有人正在门口和安保人员起冲突。
她吃了一惊,忙忙上前,是名中年男子,形容落拓,眼镜摔裂了一只镜片,被黑衣人按倒在地仍挣扎不休,嘴里咒着“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柳世是上市公司,此类的大型活动,通常都会外聘专业的安保公司,以免发生意外冲突,造成声誉事件。
这位大叔,显然已经造成了一个未成形的事件。
安保富有经验,人很快被带离了现场,程音只把事情听了个大概,原与这次收购的那家公司有关,貌似柳亚斌用了一些不大光彩的手段。
太子行径,程音一点都不吃惊。
但这突发事件拧紧了她的神经,安保公司加强了巡查,她却始终心神不宁,总觉得漏掉了什么事。
方才趁着门口混乱,似乎有人从侧门进了会场,没穿制服,并非工作人员,背影还莫名透着一丝眼熟。
程音往宴会厅走,突然灵光一现,那个满头卷的阔肩膀女人,不是福利院的保育员阿姨吗?
找人的线索,仍是程音发现的。
当妈的人,对高频音更为敏感,据说是为了方便在夜里听到孩子的哭声。
虽是极细微的轻声,程音仍捕捉到了,她无声地踩着地毯,迅速定位了异响的来源。
在离大门较近,堆积了大量杂物,安保难以发现的视觉盲区。
三个人。除了保育员阿姨,还有一名戴鸭舌帽、挂记者证的男子,阿姨脚边蹲了个小女孩,正烦躁地扭来扭去,时常发出两声哼唧。
阿姨连拍带掐,试图让小孩消音,但那孩子因为视力障碍,缺乏安全感,在陌生地方很难控制自己。
一张小脏脸像只暹罗猫,是那天抱住她腿的小女孩。
程音屏息凝神,侧耳听那记者和阿姨的对话。
“待会儿你抱着孩子,从这个门冲出去,我跟着你,开直播。”他教阿姨。
“我该怎么说,我紧张。”
“就按照你找我的时候说的一样啊,你不是有黑幕要揭露吗?”
“哦对对,我背一遍……”
黑心资本家,打着捐赠的名义,用福利院的儿童试药,造成病情恶化,必须予以揭发。
阿姨颠来倒去地背,记者叮嘱她:“你记住,不找别人,就问季总,每次业绩发布会都是他来负责问答环节,他最懂技术,绝不敢说自己不知情。”
程音听得脸色煞白。
她拿出手机,飞速打字,简要说明了情况,让季辞千万不要从正门进——他带着卫生厅的领导,若被迎面质问,事情无法收场。
安保公司也不能惊动,有孩子,有记者,一旦冲突场面被传出,事态将愈发不可收拾。
只是她想,这事发生得过于突然——问题昨天才被季辞发现,刚责令彻查,来龙去脉都没查明,居然已经惊动了记者。
有内鬼。
程音的信息刚发出,季辞便直接打来了电话。
她快步离开现场,找了僻静无人处,接通了电话。
“不要慌。”这是他开场的第一句。
她确实有点慌,也确实被他温润平和的声音所安慰。
“郭厅没有和我一起,他身体不适,临时取消了行程。”
哦那就好,否则也许会被做文章,官商勾结,坑害百姓,这在任何时代,都是有爆点的大新闻。
“你让公关组做好准备,今晚他们可能要加班。晚宴必须如期开始,帮我跟董事长请个假,说我有事不能前来。另外,找一个你信得过的人,准备食水、毛毯、安抚玩具,随时备用。先就这些,去办。”
“好!”程音停了一秒,“季总……”
电话里的声音染上些许温度:“担心我?”
程音沉默。
“我有数。照我说的去办。”
她挂了电话,直接奔向了主宴会厅。
主厅宾客并不知道,那厢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之际,这厢在进行一场气氛紧绷的采访。
一打照面季辞就看出来,这位记者先生铁面无情,不好商量,绝不是那种为了讹诈而想做个大新闻的无良自媒体。
一个理想主义者。
他来自一家本地大社,在传统新闻逐渐式微的时代,将新媒体渠道做得有声有色,关注者众多,尤其在社会新闻领域很有影响力。
换句话说,柳世一贯采用的“买断新闻稿”的方式,在这里根本行不通。
季辞没有判断错,这场声誉事件已经酿成,无可避免,只能尽量减轻负面影响。
所以他还是走了正门,摈退了所有安保,选择直面记者的质问。
问题很犀利,记者先生显然提前做过功课,知道明珠二号只拿到了条件上市批复,不应大规模使用。
“柳世高层对此知情吗?”他问。
季辞看了眼“爆料者”,外强中干的保育员阿姨,见到他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明白,显然不是主事者。
受害人小女孩,围着柔软的法兰绒毛毯,喝着温热的可可饮料,一只手抱紧毛绒小熊,另一只手抓着程音不放。
旁边还有个衣着光鲜的中年女性,大概是柳世的后勤员工,正满脸心疼,给小女孩轻轻梳理打结的头发。
程音很靠得住,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这画面堪称温馨,不惧登上任何一个新闻头条。
季辞看向记者:“在昨天之前,我并不知情。”
程音敏锐地发现,他使用的人称代词是“我”。
将公司行为降格为个人行为,这是大部分舆论危机应对会采用的方式。
但一般人会找个基层员工背锅,或者干脆就是临时工,后续处理也很简单,直接开了便是。
很少有公司刑直接上大夫,让高管出来顶雷。
记者也明显愣了一下,可能没想到他主动递来把柄:“所以这方面的业务,是归您分管?”
季辞:“是。”
不是吧!
程音在心里大喊。
研发根本不归你管!虽然目前营销职能在你,但是队伍和文化都还是柳亚斌留下的老一套。
尤其是队伍,冷静下来一想,这件事的知情者没几个——她和季辞肯定不会对外说,漏出风声的只能是周长明或吴双宁。
按照程音的猜测,周长明的概率更大,事情是他干的,这时候不甩锅,直接砸下来他也吃不消。
她唯一不明白的一点,柳亚斌让小弟捅出这件事,到底谁能得到好处?
公司股价受损,太子难道不受影响?年底他柳亚斌还能多分红?
记者的下一个问题,立刻解答了程音的疑惑。
“季总,您一直负责研发,对明珠二号的情况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它真的像传言所说,会有严重的副作用吗?”
季辞的回答毫不闪避:“不能说完全没有,研发过程中确实发现了相关可能性。有条件上市的意思,就是需要做出严格的评估,谨慎控制适用范围。”
“所以,您也认为,公司向全国的福利院捐赠明珠二号,并不安全合规。”
季辞看了眼蜷在尹春晓怀中睡着的小女孩,低低叹了一声。
“对,不安全,不建议使用。”
后续公司会如何安排药品回收,并给广大病童重新进行医学评估,季辞做了大致的回应。
可能是受到他稳定情绪和理性态度的感染,记者逐渐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程音能觉察到,他的意图已从“搞个大新闻”降格成了“搞个新闻”。
从头到尾,季辞的判断和尺度,都把握得极好。
最小程度引爆舆论,他以实际行动给程音上了教科书般的一课。
无论何时何地,在何科目,他都是她见过最好的老师。
但她心中的愤懑,并未因此消弭于无形——局是柳亚斌设的,这已经没有任何悬念,因为它显然是为季辞精心打造。
以他的人格,面对大是大非问题,绝对不可能给出一个含糊的答案。
柳亚斌在挖坑的时候就知道,哪怕明知道前方是悬崖,季辞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宴会尚未结束,已有耳报神身手敏捷,向柳石裕通报了这场舆论风波。
老头满脸秋霜。
柳世以慈善而闻名,十分在意社会形象,在福利院问题上留下污点,伤害到的不仅是股价。
柳亚斌百般鄙夷:“就他清高,还开上记者会了,私下解决不成吗?这害得不是我,是整个公司!”
贼喊捉贼,太子有一手。
然而大部分人根本不通其中关窍,他们只知道,这事符合季总一贯的做派,也符合他打击东宫的意图。
或许只有喜读史书之人,才会做个反向思考——
宫斗中掐死个把亲生骨肉,根本不算太阳下的新鲜事,自己捅自己一刀,又算得了什么?
谁失了圣心,谁才是吃亏的那个。
夜半,程音翻覆难眠,隔壁床的富婆姐也在两面摊煎饼。
“你说,我能不能收养花花?”她猛然坐起。
这个苗头程音是早看出来了,小女孩长得可爱,乖巧亲人,见谁都叫妈,害怕被抛弃——眼睛还不大看得见,除非铁石心肠,逮住谁谁母爱爆棚。
程音言语冷淡:“这可不比养猫,养了,就丢不下了。”
尹春晓调转矛头:“你这个人,儿女心太淡,女儿扔在幼儿园,从来不见你跟她视频。”
程音面无表情:“她也有手机,要是想我,会主动打来。”
不打来就是不想,没有分离焦虑是好事,以免承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分离。
尹春晓嘴里念着花花,逐渐沉入了睡眠,程音却始终睡不着,她还在想今天发生的事。
富贵人家的争斗,和普通人确实不太一样,处处透着艰险。
不知季辞接下来要怎么弥补……
程音迷迷糊糊,思绪不知在哪个虚空游荡,突然被枕下的手机拽回了精神。
眯眼看了看屏幕,程音倏然清醒,季辞打她的电话,在凌晨一点?
她立刻接通,听筒里起初没有人声,只有时轻时重紊乱的呼吸——像病重之人在艰难挣扎。
程音一凛,听到他声音嘶哑,急促地唤了声“知知,来”。
随后电话里传来了重物坠地的动静。
第30章 刺挠
程音翻身趿了双拖鞋, 一路飞奔下了楼。
秋意甚寒,凉风吹得她一个激灵,才注意到自己只穿了件薄睡衣——但也来不及回房间换, 季辞八成是又发病了, 她想着此前的情形,分秒必争, 都是黄金时间。
此事麻烦在于不能声张,如上回那般紧急,梁冰都不肯送医,这是季辞必须守住的秘密。
否则他也不会半夜找她求助……
程音克制住呼救的冲动,边跑边拨梁冰的电话,无人接听, 再拨房间座机,竟然忙音。
估计是电话没挂好,这不靠谱的小子。
夜已深,酒店关闭了景观照明,对于程音而言, 庭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她不管不顾往对面跑,季辞住临湖的套间,和其他人隔庭相望,只要方向对了, 肯定能跑到。
至于摔两跤,擦破个手掌,不是大问题。
问题在于套间别墅的大堂有管家坐镇, 一般人无法随意进出。程音焦急地猛敲玻璃门, 在管家走过来的这两步时间,心里已经拟好了台词。
“我是住店的客人, ”她出示了自己的房卡,“3018的季先生让我来送文件。”
三更半夜,不速之客。
好在她表明了自己的住客身份,还准确报出了季辞的房号与姓名。管家抬了抬眼镜,请她登记签字,看她的眼神总算不像看贼。
……至于像看什么,她不想深究。
临湖别墅的地毯比别处都要更软些,无论多么急促的跑动,都听不到任何足音。
程音只恨自己跑得不够急。
她最担心季辞锁着房门,如此一来,她还得说服管家上来开门……那有可能惊动其他人。
幸好,他一向靠谱的自制力,即使在最紧急的状况下,也没有掉线。
季辞坐在玄关的地板上,曲起一条腿抵住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