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序当然认得男孩, 石寒一,昨天从拐盗手里解救出来的孩子之一, 小脸在垃圾星区罕见地白净精致。
除此外,还有印象更深的两点。
一是他是石力恒的儿子,息玥对此并没有隐瞒,毕竟只要元序想查,随时都能查到。
二是他叫息玥“妈妈”,见证过息玥化身污染之神的景象。
面对那么多污染物都平静如常,眼里只有息玥一人,像极了天生低智的儿童。
然而此刻,元序知道自己误判了,对方哪里是低智,那双漆黑的眼睛,简直深不见底。
下意识中,他甚至没敢关掉机甲,居高临下地开口:“你,特意在这里等我?”
石寒一缓缓眨了一下眼睛,伸出手臂,摊开手。
掌心空空。
元序:“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着陆,看见的?”
问题是问出来了,但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不可能。这里到息珀的庇护所,直线距离都有几公里,就算看见,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分钟内赶过来。
况且,这个星区沟壑密布,连成年人都不敢走陌生的深沟,稍不留神就会迷路。
石寒一没有回答他,伸着手,一动不动。
元序想起来,操控机甲回缩部分奇金,从口袋里拿出那颗电子眼。
“你要这个?”
石寒一点点头。
“我可以给你,不过你要告诉我,你是怎么算到我会在这里着陆……”
元序还没说完,整个人蓦然掉了下去,两只机械脚狠狠砸在地上,差点摔了一跤。
他骇然发现,机甲飞行系统失效了,原因是他的精神力供给不足!
不光如此,包裹身上的所有奇金都在缩回机甲箱。他集中注意力想再次启动,不光毫无作用,大脑深处还针扎似的疼!
就在他竭力抵抗这种怪异的现象时,身高还不到他腰间的小男孩慢慢走了过来,拿走他手中的电子眼。
元序攥紧拳头,死死抵住青筋凸起的额头,盯着他:“是你,你压制了我的精神力?”
那张小脸近在咫尺,皮肤极白,眼睛极黑,目光中毫无情绪波动,平静得像是一个无机质的物体。
而不是一个人。
刹那间,元序猜到了他的身份。
而与此同时,石寒一握住那颗电子眼,按下遥控器屏幕。
污染爆发。
-
艾管家在厨房收拾新到的果蔬,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息玥把翟正奇带到通往书房的走廊。
上将府被一堵通天的厚实墙壁分成两个区域,左边大门正对的地方是住宅区,进大门后往右拐,穿过一道金属门,则是一军主帅的办公区。这是息海改建的,目的是多点时间在家处理公务,能照看到几个孩子。
办公区里要谈论许多机密,有严密的安防系统,尤其可以防范窃.听。这东西安装拆卸都麻烦,中央军团抄家时,便也没搜刮走。
翟正奇明显清楚这一点,关上金属门后,说话声音都大了许多。
“若非小姐问起,我还真没发现项佳失踪。”
项佳虽只是个中尉,可担任息玥的保镖两年,对他而言也是个熟脸。
“那天主帅从44号星区回来,就安排我给项佳发调令,我连夜就发了。这事不大,事后我便没在意。直到小姐让我找她,我才发现她连续三天都没来驻军所,因为调令,她所在星队的队长也没当回事。可问题是,她一直没来确认调令。”
按规定,调令发出后,需要被调人确认后才能正式生效。
调令出来了,通知信息也发了,不管项佳同不同意,都需要去所里确认。如今人不出现,消息也不回,绝对出了问题。
“去她家里了么?”息玥问。
“我亲自去的,家里没人,东西都还在,没有任何异常痕迹。”
“机甲箱?”
“没在家里。保险柜里倒是两把武器,但在我们强行破开之前,也没有任何异常。”
息玥闭上眼睛。
三天……也就是说,项佳离开29号星区后,就没回过家。
那夜,尽管项佳尽量抑制,息玥仍能看出她因为精神力等级提升而兴奋。精神力提升到A.级,按理说作战能力更强了才对,她却消失了……
“有没有可能碰到了高级污染区?”息玥睁眼,看向翟正奇,“翟叔叔,为什么你刚才说要跟元上将问个清楚,项佳失踪和他有关系?”
翟正奇年近五十,是个沉稳的老军官,做事也十分严谨。
他先否定了污染区的可能性:“最近一周内,附近星区都没出现三级以上的污染,以项佳的实力,即便误入三级污染区,自保不成问题。此外,我查过这几天的污染报告,都没有机甲兵伤亡,污染残骸里也没有机甲碎片。”
“至于主帅,”在息海的女儿面前,翟正奇完全没有掩饰对元序的怀疑,“我怀疑项佳失踪后,就第一时间告知了主帅,他否定了失踪的说法,说项佳在休假。”
“休假?”息玥冷冷嗤笑,和上午敷衍她的说法一模一样。
“我也不信,当即就查了系统,没有找到项佳的休假申请。元序却说项佳是口头跟他申请的,他也口头同意了!”
翟正奇连“主帅”都懒得叫了。
“然后呢?”
翟正奇一顿,沉沉叹了口气:“他毕竟是军团主帅,我也不能太过质疑。然后我就带着人去项佳住处找了,等我带着人回到所里,再去找他时,他已经不在了。所以我才赶到这里……大小姐,他真的没回来?”
息玥思索着摇头。
翟正奇用力拍了一下墙壁:“绝对和他有关系!”
“翟叔叔,我记得治安所拥有查询定位的权限?是不是可以追踪一下项佳的光脑定位?”
“驻军所的权限比治安所更大,我第一时间就试过了,不行。要么项佳的光脑被强制关闭,要么她在信号屏蔽区。”
确如翟正奇所言,只剩下一个办法了:跟元序问个清楚。
“我再给他拨通讯!”
“我来吧。”息玥说。
-
光脑在震,给手背带来一丝酥麻,但元序顾不上看屏幕。
他的机甲已褪.去半身,两只手中,只有左臂还被奇金包裹。奇金在最后时刻重组成一把喷火.枪,逼退了包裹而来的变异植物。
豆大的汗珠滑过眉梢,自下巴滴落。
他意志力极为强悍,竟抵抗住了石寒一对其精神力的压制。在寒一眼中,他头顶的大花拼命舒展茎秆,试图挣脱无形掩埋。
奇金时而向机甲箱回缩,时而在元序的控制下向外蔓延,来来回回如同一层纤薄的金属潮涌,比四周疯狂涌动的灰雾更加激烈。
“你……到底想干什么?!”元序对漂浮在空中的男孩咬牙。
不能开启机甲面罩,自然没有侦察系统,寒一的面目遮掩在层层灰雾之中,只能分辨出隐约的轮廓。
机甲飞行系统也无力启动了,维持左手背上的枪管不消失,已是元序能做到的极限。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不明白,石寒一是和息玥一样的存在,甚至在能力上,还要强过息玥。最起码,息玥还没在他面前展示过精神抑制能力。
精神抑制……不光闻所未闻,而且可怕程度远超想象。可以说,只要寒一想,他可以杀掉任何金字塔顶尖的机甲战士。
污染气体从七窍涌入,让元序生出虚幻的漂浮感。
这是感染的初期症状,再接下去,意识会变得混乱而麻木,直到消失。
但一个突生的念头让他清醒无比。
“是你杀了息海?用这种方式?”
视野中,模糊的身影一闪而至,滂湃力场推动着他急速后退,最后轰然砸到墙壁之上。
变异的苔藓遍布尖刺,登时扎入元序的后背,数根变异藤蔓感知到活人的气味,飞速涌来。它们身上的尖刺是中空的,如同干涸的针管,渴望着新鲜的血液。
然而,在触及力场的一瞬间,它们尖啸着被甩向四面八方。
后背刺痛中,元序忽觉精神压力一轻,仿佛压在头上的无形大山消失了。精神力涌入机甲箱,奇金急速流出,包裹住他暴露在污染气体中的身躯。
他松了口气,飞速咬住磁力吸管,用营养液抑制感染。
但身上的物理压力没有消失,躯干和四肢都被无形屏障死死压在墙壁上。元序倒是有把握挣脱,但那毫无意义。
若石寒一真想杀他,就不会让他恢复精神力。
他看向两米之外的石寒一。两人之间没有污染空气,都能清晰看到彼此的脸庞。
男孩平静的表情终于变化了,微微蹙着眉,黑沉的眸子透出不高兴的情绪。
“不是我。”他说。
原来是在否认杀了息海。
这个问题果然有用。
一来元序确实认为超S级的息海,死得蹊跷,被拥有精神抑制能力的石寒一杀掉,完全有可能。
二来他亲眼见过石寒一执着地把息玥当成妈妈,把凶手罪名扣到他头上,也许能引起他的情绪波动。
有波动,就会有反击机会。
元序笑了笑,嗓音中透出一如既往地吊儿郎当:“真不是?我还以为你死缠着息玥,是因为杀了她父亲感到愧疚呢。”
身上的压力蓦然加剧。
这孩子生气了。
不过除此外,石寒一没有其他表现。他皱着眉,一点点飘近,将一只手按在元序的机甲上。
“闭眼。”
元序莫名,略一思忖便照做了。
石寒一是攻击了自己,但石寒一确实没有杀意。精神力等级越高,对于杀意之类的情绪感知越发敏锐。
随着元序阖上眼皮,黑中泛红的视野中间,突然出现一个亮点。它如星辰般闪耀了几下,然后开始飞速移动,所过之处,光线残影都没有消失。
它在描画着什么。
元序试图集中注意力去“看”,星辰和图画顿时模糊了,越用心“看”越模糊。他反应过来,将注意力重新散开,那幅图画迅速恢复清晰。
原来,这幅画面不在他眼皮上,而在他的脑海中。
这时,星辰放慢了速度,元序脑海中出现一个方形棋盘格。星辰缓缓回归棋盘格的中心位置,熄灭几秒钟后,重新闪亮。
星辰化出无数分.身,如绽放的烟花,落满棋盘。
它们分布并不均匀,有的格子密集,有的格子空空荡荡,以相同的频率一闪一灭。
元序赫然一惊。
一百个棋盘格……这是星际微缩图!
那这些星辰……
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星辰的亮度开始变化,一部分黯淡下去,一部分炽亮起来,变成了一个扎眼的文字:「妈」。
「妈妈会死。」
四个字,每个字陆续出现,最后所有星辰回归原状。
元序一怔。
妈妈……是指息玥?
心念刚起,星辰又开始变化光芒。
「不要说话。」
「它能听见。」
没有任何词能形容元序此刻的震惊,更没有人,会比他更明白,“它”指代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曾期待过还有别人知道“它”的存在,可万万没想到,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及“它”的人,竟是污染之神——其中的一员。
那么棋盘上的星辰……
石寒一好像能感知到他心中所想,又有新的字体出现。
「是的。」
「救妈妈。」
「杀了他们。」
之后,所有星辰彻底熄灭,紧接着,只有一小部分棋盘格上的星辰亮了起来。
-
“寒一?”
“对,这是主帅的嘱咐,你可以看一下。”
章玮打开光脑,给息珀看上面的信息,发信人确实是元序。
息瑶扯扯哥哥的衣袖,压低声音:“要不问问……”
息珀摇头:“去把寒一带过来吧。”
发消息向大姐确认,是一定要的,只是大姐说了只能通过「纪明舒」的光脑联络,而且联络时间定在每天晚上。
息玥等了一会儿,确实没等到大姐的回复。
他当然更想亲自把寒一送到大姐身边,可有中央军团的人在暗中监视大姐,此举太过冒险,大姐肯定不会同意的。况且,生存屏障已经开建了,他也走不开。
息瑶很快带了寒一过来,交给章玮之前,犹自不放心:“寒一,要不和哥哥姐姐待在一起吧?”
寒一的回答只有两个字:“妈妈。”
从息瑶手中抽出手,主动走到章玮身边。
息瑶向息珀求助:“哥……”
息珀没有动作。姐弟三人中,只有息瑶不知道寒一的非凡之处。大姐要寒一去33号星区,肯定有她的理由。
章玮的星队是赶来净化污染的,污染区出现在星区边缘,等级虽然不低,污染物却很单一,都是变异的苔藓和蕨类植物。他们很快就完事了,收队后按照主帅的命令,来带走石寒一。
只是谁也没想到,主帅就在29号星区,并且在军用星舰穿过生存屏障的刹那,附着到了机舱底部。
故技重施,元序避开中央军团的耳目,顺利回到33号星区驻军所。
章玮很快带着寒一敲开办公室的门。
“主帅,人带过来了。”
元序点点头:“辛苦。——还有事?”
章玮:“听说翟上将一直在找主帅,似乎有很重要的事。”
“知道了。”
见元序带着寒一往外走,章玮赶忙问道:“主帅不等一下翟上将吗?”
“没看时间么?”元序点点光脑,“下班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章玮拧起眉毛。
因为保下息小姐的事,他对这位新主帅本来已经改观了,可翟上将说息小姐如今在主帅家当佣人,面对翟上将的公事又是这般三不管的做派……
于公于私,都让人喜欢不起来。
元序正常出行也是驾驶星舰,十分钟后,星舰在上将府顶层泊位降落。还没出机舱,艾管家就忧心忡忡奔到他跟前。
“上将哎,您怎么惹息小姐生气了?她一言不发在客厅坐一下午了!”
虽然从头到尾都挂着微笑,可那笑容冷得令人牙齿打颤。
元序一顿:“有人来过?”
艾管家连连点头:“翟上将来了,没见着您,就和息小姐聊了一会儿。”
他说着脸色一变,压低声音:“怎么着,上将您把他也惹了?哎哟我的上将哎,不是早跟您说要和军官们好好相处嘛!这下好了,得罪了息小姐娘家人……”
元序只捡了有用的听,对于其他废话,开启自动屏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