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依旧穿着得体,还如以前一样安静地坐着,只是看他的眼神再也不像从前那般温和了。
他走上前,给娘亲行了一礼,走到一旁的凳子前坐下。
“娘!”他轻轻叫了一声。
端坐在主座上的娘亲动了一下身子,远远地看向他,看向鼻子周围和唇角还带着血渍的他,她黯淡无光的眼睛里终是有了一丝动容。
十几年,十几年都在叫的母亲,当你知道她不仅不是你的母亲,还是设计陷害的你的一员,再面对她,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这几日,他试想了很多种坦诚相见时的心情,但是真到了这种时候,他发现他的心和手都是颤抖的,气也提不上来,等到喘上气以后,眼泪也挂在了眼眶边。
抛开其他,他确实是一个好母亲,一个在父亲惩罚他和大哥的时候哭着求父亲放过他们的母亲,一个在他生病发热的时候守在床头一整夜的母亲。
但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母亲已经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了呢?
从幼时吗?还是从少时?
难道是从三王妃突然离世的时候?
那么,父亲知道吗?
自己的妻子变了,父亲会不知道吗?哪怕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既然知道,为何这么多年了,两个人还能如此相爱呢?
因为迫不得已吗?因为时间久了,父亲也分不清了吗?
还是,爱上了就心软了呢?
“今天我来……”他低声开口,伴随着口中的血腥味,心口疼得越来越厉害,“就是想问问你,我身上的毒,是你主观意识下的,还是,被逼无奈迫不得已才下的。还有……我娘亲,是被谁害死的?”
如果,如果全都是被逼无奈,全都是迫不得已,他想,这个世界还是存有一丝善意的。
“我……”她终是开口,因为极力隐忍激动的情绪,额侧的青筋都已鼓起,“我也是被逼无奈,我爱你父亲,我也对不起你。”
一句话,几乎坦白了一切。
他听后,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黯淡无光如死灰一样的眼睛里闪过一点点光亮,一口气没有提上来,连连咳嗽了好几声,口中鲜血也随之不住地流。
他伸手抹了一把唇边的血迹,问道:“可有解药?”
人相处时间久了,自然也是有一丝感情在的,哪怕不是自己的孩子。
在他吐血的那一刻,她终是忍不住流下泪来,哭着道:“凉儿,娘亲对不起你,是娘亲的错。”
娘亲?这个时候她还提娘亲?
他苦笑道:“所以,没有解药?我必死无疑?”
他苦笑了好一会,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又问:“那大哥呢?你们可有给大哥下过毒?”
说起慕秋淮,慕王妃哭得更加难过,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她回道:“淮儿是长子,你父亲对他十分上心,看的也比较严格,后来他又经常外出征战,没有机会下手。”
没有机会下手?
慕秋凉忍不住冷笑,情绪也开始激动:“所以,为了让余安做上皇位,就忍心给自己的侄子下手吗?你和我娘亲可是同胞胎的姐妹,你怎么忍心下得了手。我……我和大哥也要叫你一声姨母对不对,但是姨母,你怎么会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做上皇位,害死自己的妹妹,又对她的孩子动手呢?”
姨母?叫她一声姨母他都觉得心痛。
“凉儿,对不起。”慕王妃几乎颤抖着双手道:“是姨母不好,姨母鬼迷心窍动了邪念。”
邪念,很多人都会因一己私欲染上邪念。
慕秋凉慢慢站起身,看着她泪流不止的样子,苦涩一笑:“你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怎么好意思说你爱父亲呢?父亲他……知道多少?”
慕王妃也站起身,向他走近一步,回道:“你父亲知道我不是妹妹,但他也爱我,过去这么多年了,他已经接受我了。”
慕秋凉忍住心口的疼痛,蹙眉问:“那他可知我被你们下了毒?”
若是父亲知道,那对他来说该有多残忍呀!
慕王妃又向他走近一步,一边流泪一边摇头。
慕秋凉突然松了一口气,他不知他为何会松这口气,或许是心里期盼的那点父爱还存在才松气的吧!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过了好一会才低声道:“以后,别再接近我父亲了,无论你们多么相爱也别再接近他,给我生母留一点尊严,离开京城,再也别出现。”
亲手杀了她吗?他好像做不到,毕竟养了他十几年,况且她又是被逼无奈的。
他捂住胸口踉跄地向门外走去。
慕王妃在身后叫他:“凉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知道我没脸求你,但是我还是想求你留余安一条性命,用我一命换他一命。”
用她一名换他一命?
凭什么?凭什么?
难道她这条命不该还给他吗?
他感觉胸口像被锋利的匕首狠狠地插着,疼的他喘不过气来。
他没有回答,一直没有回答。
但是他刚出了房间,就听到“扑通”一声,他立马顿下脚步,没敢回头。
梁齐听到动静急忙向屋里跑去,他望着躺在地上脖颈不断流血的慕王妃,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公子。”梁齐急忙跑到慕秋凉跟前,扶住他,哽咽道:“王妃她……自刎了。”
自刎。
这应该是她最好的结局吧!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许久许久他都未做出任何反应。
随着梁齐一声“公子”,泪水终是如决堤般一涌而出,鲜血也开始从鼻子和嘴角往外流。
殷红的鲜血一滴滴落在他红色的衣衫上,即便颜色再相似,这一次,也掩盖不住了。
他慢慢蹲下身来,感觉眼前的世界都是模糊的,模糊到连梁齐的脸都看不清。
许久许久许久……
他终于在梁齐的搀扶下又站起身来。
但是,他路也走不了了,双腿已经虚弱到没有一点力气。
梁齐将他打横抱起,一遍遍地叫着“公子”,防止他昏迷过去。
梁齐把他抱到华居轩,将他放在床上,然后叫来了江太医。
江太医为慕秋凉把了脉,愁着一张脸一句话也未说,他叹着气给慕秋凉熬了一碗急救的药。
慕秋凉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望着床头贴的“囍”字,眼泪始终都没有断过。
他伸出一只手,看着手腕上的那串佛珠,脑海里全是云初念的影子,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她在叫他“夫君哥哥”。
夫君哥哥。
他还能听到她温柔地叫他吗?
秋风过后,下起了蒙蒙细雨。
江义走到慕秋凉的床边,一边抹泪一边道:“公子,余安想见一见你。”
慕秋凉闻言没有做声。
江义站在一旁擦着眼泪,道:“公子咱别见了,咱们去花语山好不好?咱们去找夫人好不好?该做的你全部都做了,现在你该为自己着想了,你一定很想夫人,夫人也一定很想你,咱们去花语山找夫人,公子和夫人以后再也别分开了。”
江义说着说着,开始哭得泣不成声。
慕秋凉忍着胸口的疼痛,慢慢坐起身来,望着他痛苦不已的模样,苦笑道:“哭什么?我今天又死不了,扶我起来,去见一见他。”
他说着就要下床,江义急忙上前扶住他,江义叫来了梁齐,想要梁齐把他抱上马车,慕秋凉却拒绝道:“无碍,我还能走。”
江义和梁齐搀扶着他上了马车,回了别院。
屋外已经下起了小雨,房间里有些昏暗,慕秋凉让梁齐点起蜡烛。
江义给慕秋凉搬了一把椅子,扶着他坐下。
慕秋凉坐下后,正好能看清被绑在对面的余安。
慕秋凉让梁齐帮余安松了绑。
余安被捆绑了好几日,虽然不会反抗不会闹,但是却很少进食,几日下来,英俊的脸颊已经变得憔悴不堪。
他转动着手腕看着慕秋凉,满眼里都是复杂。
慕秋凉也看着他,心里更加复杂。
他强忍着胸口要涌出的血液,拿着染满鲜血的袖子擦了擦唇,缓了口气,问道:“对我下毒的事情,你可有参与?”
他说罢,紧紧盯着余安的神色,见他惊讶一瞬又恢复平静,不免苦涩一声:“所以,你们都知道,同是皇家子孙,冷漠一点,狠辣一点倒也无妨,毕竟每个人都有野心,只是,你们为何要算计一个毫不相干的弱女子?”
他指的云初念。
余安知道他指的云初念。
余安没有回答,过了许久才轻叹了口气,道:“三年前她及笄那日我再次见到她,那时我就知道,我和她的缘分才刚刚开始,在她很小的时候我就问过她,长大了要不要嫁给我,她说她愿意,她非常愿意,所以她成年后我就过来寻她,我关注了她三年,这三年里,她去了哪里,都做了什么,每天和什么人接触,开不开心,我都知道,我全都知道。”
他说到这里,扬唇笑了笑:“你问我为何要算计她,我那么喜欢她,有什么理由去算计她呢?”
喜欢?
慕秋凉冷笑,道:“因为儿时一句戏言就敢说娶她?你有什么资格?”
前世拐走他的妻子,逼迫云初念陪他设下那样的局,现在,他有什么资格说出娶她的话?
他提到儿时,余安眼里闪过一抹惊讶,好像在说:你不是失忆了吗?
的确,他确实有一段记忆是模糊的,模糊到偶尔捕捉到点点当初的影子,但是,一次梦境就告诉了他一切,包括他从山顶滑落也是眼前的人所为。
余安见他冷笑,上下打量着他,也冷笑道:“我没有资格,你这副样子就有吗?你怎么知道我是戏言?儿时我们一起玩耍的时候,念妹妹明明与我亲近,为何你非要插上一脚,还总是与她说我的坏话,当初若不你告发我和父亲要害云家,三王府就不会遭到满门抄斩,她父亲也不会死。”
头一次,那个一向温润如玉的余安公子,在说这些的时候终是冷了脸,连眼神都变得有了杀机。
慕秋凉望着他,依旧冷笑道:“是你们贪心不足打云家的主意,甚至为了云家的财产不惜多次陷害她的父亲,怎么还怪起我来?你说你喜欢她,真的就是喜欢吗?你和你父亲在密谋什么以为我不知道?”
慕秋凉说到这里缓了口气。
余安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道:“你让我见见她。”
慕秋凉蹙起眉头。
“你让我们见一面,我有话要对她说。”余安又道。
“说什么?”慕秋凉苦笑,“说我们三人自幼就认识,还是说你儿时那句话不是玩笑,抑或向她说明你们一家三口不仅害死我的母亲,还害死了她的父亲?”
慕秋凉说着说着又吐了血,继续道:“别痴心妄想了,她现在是我的妻子,哪怕我死了,她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你母亲……”
提起母亲,他激动到声音颤抖:“应该说是我们的‘母亲’,她为了保你一命,已经,自刎了。”
自刎?
自刎。
余安顿感一道厉雷劈在了身上,腿上一软,踉跄了几步。
他不可置信地问道:“慕秋凉,你休要骗我。”
“骗你?”慕秋凉起身走到他跟前,“我为何要骗你?到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骗的,你母亲骗了我父亲,骗了所有人,还骗了我们兄弟那么多年,甚至……甚至你父亲还害死了我的娘亲,况且连我都没有放过,你看看我现在这副样子,你说,你说,我还有什么好骗你的?”
慕秋凉说完,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眼泪和鲜血混在一起,糊了他一脸。
向来,皇家权利斗争就是血雨腥风,就是你死我活,今日对方不死,明日就是自己死,他和余安同是皇家血脉,都同样拥有争夺皇位的心思,所以,余安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他不觉得自己是错的。
可能直到现在他都侥幸的以为他的父亲会来救他。
“余安。”时隔十几年,慕秋凉再次叫他的名字,“一切都结束了,你和云初念结束了,你和你父亲的皇帝梦也结束了。你母亲既然一命换一命,那我,那我……”
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对他是如此的不公,直到现在还要被迫去原谅一个儿时把他从山上推下去,后来伙同他人害死自己的娘亲,前世又设局拐骗他的妻子的人,这是多么的残忍。
许久,伴随着一阵咳嗽他终是说下了那句自己不愿说的话:“那我就如她所愿,饶你一命,以后,离开京城,永远永远都别出现在云初念面前,就算我死了,我也会安排好,此生不会让你再见到她。”
慕秋凉不知余安对云初念是不是真有感情,但是这样的人活在世上,他真的真的很不放心,可是,可是那个养了她十几年的“娘亲”拿命来求他,他到底还是心软了。
慕秋凉被江义和梁齐扶着出了房间,让人把房间牢牢锁上,在一切还未结束之前,余安绝不可离开这里半步。
慕秋凉回了华居轩,冷清的院子里,再也见不到了云初念的身影。
他回到卧房,看着房间里她的衣物,他一边擦着血流不止的鼻子,一边走到书桌前坐下。
他拿起笔,开始给她写信,他想给她写八十封信,一年给她一封,到她将近百岁的时候,她还能看到他给她写的信。
他认真地写了第一封信。
他把信放下,拉开抽屉,却看到了几张特殊的纸笺。
纸笺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字,字迹他认得,是云初念的。
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每看一个字他就心痛一分。
这些是什么?
云初念写的是什么?
她……她怎么会知道这些?
慕秋凉突感一阵眩晕,一口鲜血吐了出来,鲜血喷到纸笺上染红了一大片,他握着纸笺的手不住地颤着。
云初念,她好像什么都知道。
她怎么会全部都知道?
她,也是重生来的吗?
可是在梦里,她明明还活着,她明明到了尼姑庵削发为尼。
他扶着桌子艰难地站起身,想要叫江义,但是话还未说出口就晕了过去。
——
花语山下起了雨,下的非常大。
云初念站在房门前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山脉,心口莫名地一疼。
她紧张地抓起衣袖,满脑子里都是慕秋凉的影子。
她好想慕秋凉。
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
她就这样站在门前,从天黑站到天亮。
她安静地在小院里住着,吃了饭就会站在门前发呆,也会时不时地看向院门。
转眼过了五日,这五日对她来说度日如年,她每天都在心里计算时间,每过一分都是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