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形态的他比少年形态更加难以捉摸心思,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傲慢,轻浮,缺少人际经验,毫无距离感,给人的感觉和云一样,飘忽不定。
――可在恶劣和讨人厌这点上,倒是五百年如一,从未改变。
“那我现在应该要做什么呢,大人?”原晴之问道。
虞梦惊收回目光,自然地将梳子塞到她手里,然后坐到铜镜面前。
“过来,给我梳头。”
语气之理所当然,要人叹为观止。
这大爷一看就是被人服侍惯了。
原晴之腹诽着,抬手却相当小心翼翼。她鞠起一捧长发,将洁白的毛巾垫在下边,轻轻用梳子从上往下梳动,吸取多余水分。
“你特地学过梳头?”
“我们这种身份,什么都得学一点,才能更好地伺候。”
她是绝对不会说,自己以前只给宿管的缅因猫梳过毛。
虞梦惊的头发就跟他这个人的血一样,冷得不行。但摸起来倒是很滑很顺,明明他从来不保养,还是这个垂到腰际的长度,竟然都没有影响发质,也是很神奇了。
一边梳,原晴之一边用余光打量。
青年正支着头,薄唇紧抿,神色看不出喜怒。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分尸又复活,耗费了大量能量的缘故,铜镜里的青年显得有些神色恹恹,格外疲倦。回忆起邪祟里她看虞梦惊被分尸复活后,脸上出现过同样的表情,她心里有了大概的猜测。
“你在看我对吧?”心不在焉地走神时,虞梦惊冷不丁开口。
看到原晴之脸上惊诧的表情,他扬起嘴角,洋洋自得,一副“我知道我很帅所以你偷看我很正常”的自恋臭屁样。
原晴之:“……”
很想击碎他的自信说自己只是在走神,但又怕越描越黑。
最后,她只能憋屈地选择不开口。
显而易见的,这个对策使得虞梦惊更加神气,唇角眉梢都跳跃着N瑟。
“大人,梳好了。”
原晴之本着接下来绝不搭理他的原则,飞快地完成梳头任务。
“行了,明天再来吧。本座乏了。”望着铜镜里的自己,虞梦惊打了个呵欠。
“是。那我将您换下的脏衣服拿走。”
原晴之低眉顺眼地走到后头的浴室里,将地上那些沾血的碎衣服一点一点捡起。
她收拾着收拾着,忽然瞥见浴池边缘搁着的,瞳孔瞬间睁圆。
被随意放在那里的,赫然是她和师哥找了一整折戏都没能找到的师家玉佩!
第33章
看到玉佩的刹那, 原晴之的身体反应竟然比思维还要更快些。
她立马蹲下将其拿起,借着浴室烛火的微光,翻到背后仔细观察。
在《邪祟》里, 她也曾经短暂持有过这枚玉佩,知晓它上面的纹路以及瑕疵。
翻来覆去来来回回确定了三遍,原晴之心里有了九成九的把握, 这枚绝对是真品!
事实上, 经历了今天的夜宴, 看到师哥分辨出商会少爷手上拿着的并非师家玉佩后, 原晴之就对“玉佩在入戏后神秘失踪”一事有了新的想法。
东西当然不可能无缘无故自己消失, 这种诡异的情况,反而像是被“修正”了。
因为在《夜行记》戏内,师家玉佩是存在过的历史物件。哪怕出戏后,那所谓的“玉佩”不过是剧组准备的塑料制品, 也不妨碍它入戏时变成真正的师家玉佩。
同一个世界, 总不能存在两个真品吧?
在第一卷原著里, 师家玉佩只在《邪祟》篇出场过, 而后就伴随着女主谢书瑶和男主师弘华的双双殉情,彻彻底底遗失在时间长河里,后面再也没提到过。
原晴之猜测, 在原剧情里, 这玩意可能真的没了。
可在《邪祟》剧情被更改, 时间线继续延伸的情况下,师家玉佩这回万一并没有失落, 而是被人保存下来了呢?
那么, 这就涉及到了一个时间悖论的问题。
如果说在最开始,原晴之只是脑子里闪过这个猜测, 那么今天在虞梦惊身上发现师家玉佩,无疑是完完全全佐证了她的想法。
‘当年拿走师家玉佩的竟然是虞梦惊……’
原晴之想过玉佩可能会流落民间,被薛二少这类名流人士收藏,或者出现在某个犄角旮旯里。但她真没想到,它最后居然会出现在虞梦惊身上。
《邪祟》篇的结尾,她带着师哥成功出戏,皆大欢喜。可是以戏中人的角度来看,就是世家贵女武五和反叛军头领师弘华一起殉情。
在这种情况下,虞梦惊不该因为被愚弄而感到生气吗,为什么还会特地把师家玉佩带在身边?这玩意也不值钱啊,哪里像他的一贯作风?
而且一旦从这个角度开始思考问题就会意识到,玉佩至少已经被虞梦惊随身携带了五百年;就连他在夜红神龛里面沉睡时,都跟着一起。
这么想想,原晴之甚至有点毛骨悚然。她实在想不通虞梦惊做这件事的动机。
但这并不妨碍她将这枚玉佩顺走。
虽然脑内百转千回,可在现实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想毕,原晴之将玉佩藏在手心,将最后一件脏衣服捡起,转身准备若无其事地离开。
――结果她刚转身,就看见一个斜斜靠在门槛上的身影。
青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还有些微湿的墨发披散而下,也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
昏暗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拉长,裂变,将那张本就有着非人般美貌的脸映得分明,同时也多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
原晴之脑海中警铃大作。
她有一种接下来的话,如果说不对,就会酿成无法挽回后果的可怕预感。
“呀,大人,您怎么站在这里,无声无息的,吓我一跳。”
她立马假装拍胸脯,掩饰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慌乱。
原晴之清楚,虞梦惊既然露出这样的表情,一定是看见了她的动作,灭掉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后,干脆主动将玉佩拿出来:“刚刚收拾衣服时,我发现大人您似乎掉了点东西,还想收起来拿过去给您呢,您就自己过来了。”
这段话像开启了一个机关,虞梦惊抬手,将玉佩接过。
即便原晴之心里再不舍,也决计不敢在这时多看一眼。
青年摩挲了一下玉佩表面,状似无意地问:“看了这么久,难道你认得这枚玉佩?”
“也不能说认得。”
虞梦惊的心思惯来藏得很深,要是被他看出来自己觊觎这枚玉佩,那至少这部戏都没指望了。原晴之不敢有丝毫松懈,精神紧绷:“只是夜宴那会,薛大少和商会少爷争辩时,我恰好在旁边听到一嘴。刚拿起玉佩时看到上边有师字,就想着看看这枚玉佩是不是如同大少爷说的那样,背面有裂纹和泅血的痕迹。”
说到这,她小心翼翼道:“不过大人,您这块,应当才是真品吧?”
“那当然。”
或许是没能看出不对,虞梦惊重新变回了之前懒洋洋的模样,像一只从捕猎模式过度到休憩模式的大猫。
原晴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师家玉佩挂回腰间,然后下达了逐客令。
无法,她只能把脏衣服扔进垃圾篓里,悻悻离去。
看着“砰――”地一声关上的房门,原晴之心里那一个叫气啊。
不过算了,她安慰自己。至少现在算是知道了玉佩的去处,总比之前抓瞎要好。
虽然玉佩在虞梦惊那里,也和不知道没什么区别。
总而言之,此事必须从长计议,步步为营,才能拿到。可虞梦惊解下玉佩的时间,除了他洗澡睡觉以外,原晴之想不到第三个可能。
从老虎屁股上拔毛,可不是件容易事。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就只能放弃了。
毕竟唤醒道具也不是非拿不可,只不过不拿的话,在戏曲落幕时出戏会比较麻烦罢了。
辗转反侧了不知道多久,等到外边都天光大作,响起“第二折戏”的报幕声了,原晴之才睡着。
她在薛宅里身份特殊,明眼人不会多嘴,没人敢叫她。再加上夜宴在晚上举行,白天大家都睡觉,所以问题不大。
她磨磨蹭蹭起床,洗完脸穿好衣服,将昨晚虞梦惊送她的那朵白花别在袖口后赶往顶楼。刚开门,便在主卧中央的大床上发现了一只不大高兴的虞梦惊。
“你终于睡醒了啊。”听到推门声,青年翻了个身。
他躺在凌乱的被褥里,一只手支着头,墨发倾洒而下,蜿蜒在他苍白的臂弯里,语气颇为不满:“都什么时候了,薛家不扣你工钱?”
原晴之委婉地道:“大人,我从小便被卖给薛家,平日里只有二少会给些零花钱。宅里管我吃住,养我长大,还供我读书,本身就是没有工钱的。”
“哦?”
听她这么说,虞梦惊挑了挑眉:“那你没有想过找你的亲生父母吗?”
虽然他天生地养,但也知道父母对人类而言的重要性。
“没有。这世道这么乱,到处战火绵延,本来就难找。再说了,找到了又能怎样呢?当初他们将我遗弃时,就已经决定一切。”
虞梦惊没再说什么,只意味深长道:“万一真找到了呢。”
见状,原晴之心里又是一跳。
她不觉得虞梦惊只是随口一说。恰恰相反,他估计心里已经有了把握,才会出言试探。
有时候她真的会很怀疑,虞梦惊这心机鬼是不是已经来到现实,亲眼看过戏本的程度,怎么他就真能精准猜到接下来的剧情走向呢?
没错,《诡宅》里的女配雷柔,看似是薛宅的丫鬟,实则还有一重真实身份。
――她是何家十几年前走丢的二小姐。
其实从侧脸角度仔细看,还是能够看出这两姐妹面容有不少相似的地方。
但这条埋得极深的隐线,因为种种原因和剧情的波澜,一直到第三折戏最后才被揭晓。
原晴之没想到,现在第二折戏才刚开始,虞梦惊就已经窥见了端倪。
要知道,哪怕是雷柔的亲姐姐何白露,此时此刻也没有任何要发觉的迹象,只觉得这个姓雷的小丫鬟有些莫名面善。
而面前这个心思诡异莫测的家伙明明才和何白露见了一面吧!就离谱!
越想,原晴之越觉得自己拿回玉佩的可能性不大,心情愈发惨淡。
另一旁,虞梦惊已经从床上爬了起来,他一改先前浑身上下仿佛没一块骨头的懒散模样,随手拿起衣架上搭着的披风,长腿一迈,兴致勃勃地拉着她出门:“走走走。”
原晴之连忙提上煤油灯。
“您这是要带我去哪啊?”
望着楼梯间被驱散的黑暗,原晴之心里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这个时间点正好是下午,经历了一晚上夜宴的宾客们要么睡醒了,要么还在睡。而陆陆续续起床的人则是第一时间去了二楼餐厅用餐。越往下走,刀叉刮过盘子的声音,侍者倒酒的声音,低声交谈的声音就愈大,混杂在一起,热闹非常。
“好新鲜的鱼肉。”
“薛宅厨子的掌勺水平果然不错。”
“是啊,名门贵族……底蕴就是不一般。”
听着这些毫无异常的话,原晴之心情沉重。
昨晚她就发现了,第一天来参加夜宴的客人几乎无一幸免,瞳孔全部变成了深黑色。
就如同庆国圣泉神宫里那几个她遇到的,被深度催眠的人一样,除非仔细观察,并且不能受到一丝一毫的蛊惑,才能发现他们的眼睛的异常。
很显然,那几个为数不多逃脱的客人并不具备这种能力。
“大人是准备去吃饭吗?”原晴之明知故问。
“哈?怎么可能。”
虞梦惊带着她,一路左拐右拐,来到了地下室。
昏暗的地下室门口绞着厚厚的锁链,阻拦了他们前进的步伐。
这里是薛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知晓的禁地,平日里薛二少不允许除她和老管家以外的任何人下来,甚至就算是他们两个,也得经过允许,才能踏足。
原晴之不清楚虞梦惊忽然要来这里干嘛,难道是想回家看看?
不是吧,他都在夜红神龛里睡了五百年了,这么恋家的吗?
“大人,您是要进去吗?可是我没有钥匙,得找二少爷拿……”
“不必。”虞梦惊懒洋洋一抬手。
“哐当。”门锁应声而落,重重砸落在地。
仔细看能发现,一整坨铁疙瘩都像是被瞬间腐蚀了一样,变得坑坑洼洼。
与此同时,一阵阴风吹起,轻轻松松将这扇褪色剥落上了年代的木门朝里吹开。
原晴之下意识抬手遮挡,等风停了后,才连忙整理自己的厚眼镜。
深红色的夜红神龛仍旧静悄悄地坐落在发光圣泉里,蓝红交映,美不胜收,为本该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室提供宝贵的光源。
然而和上一回来到地下室时不同,不过一晚上的时间,这里便发生了大变样。
入目之处,四面八方的墙壁上,到处贴满密密麻麻的,用朱砂写的黄底红符。它们在风下四散飘舞,诡异非常。
“噗哈哈哈哈哈哈――”
望着眼前一幕,虞梦惊笑得前仰后合。
“不是吧,他竟然真以为这玩意能困住本座?”
一边笑,虞梦惊一边伸手,随意扯下身旁一张黄符。
符纸在接触到他的刹那便腾起金红色的火焰。
原晴之看得清楚,自燃的符纸的确在这家伙的手指上产生了一丝焦黑的痕迹。然而很快,那点痕迹就被虞梦惊强大的自愈能力抹平,要皮肤重新恢复光洁如初。
“不过如此。”他嗤笑一声,随手拂去灰烬。
看着这幕,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夜行记》第一卷里,通篇只提到过虞梦惊贯穿全篇的计划,但对这个角色更深层次的东西,却是一笔带过,例如他的弱点究竟是什么,压根提都没提。可这一点,反而在重置后的《邪祟》第三折戏里,被老神官一言道破。
火,虞梦惊的弱点是火。
但看着眼前的一幕,原晴之又产生了怀疑。
这家伙连被分尸都能复活起来活蹦乱跳的,刚刚徒手抓火焰都没事,那个老神官该不会是在驴他们吧?!
“真是个蠢货……弱的要死,竟然还敢图谋本座?”
在原晴之思索的时候,虞梦惊已经将整个地下室溜达了一圈。
他最后停在了薛家残破的宗祠前,也不知道被他看出了什么,忽然又兀自笑了起来:“哦,原来是这样啊,我就说这玩意怎么这么眼熟,时间隔得太久,差点都忘了……噗嗤。”
完全听不懂他加密语言的原晴之:?
好在虞梦惊心情着实不错,转过身后,大发慈悲给如今在场唯一一位观众解释:“你看到那块石碑了吗?”